第七十一章 欲语还休(1 / 1)

帝阙韶华 薄荷酒/薄荷酒BHJ 5449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七十一章 欲语还休

  “秋收冬藏,你秋天不肯好好歇着,白白浪费了好时机和本谷主辛苦得来的灵药,现下若是再错过冬季,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了。”奚谷主寒森森地说道,“我算看出来了,别看就十二天,指望你自觉空出来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府中上下我已经全都替你招呼好了,从明日起,谁也不准到你跟前说一句烦心话,且安心休养罢。”

  “这……可是谷主,我还有一些事在等回音,苏阁主近期可能也会传信来,本来还应当进宫上一次朝,朱晋那边……”静王本能地为难,继而看看梦仙谷主那等了又等誓不再等的神情,十分明智地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努力不要流露出心虚。他可以想见包括宁王在内,众人纷纷点头保证一定严守医嘱的样子。如果说府里有谁说的话比他自己还管用,那必定是奚大夫了。

  “朱公子刚来过信不久,云王殿下方才启程,你要对付的外夷那帮牛鬼蛇神只会到得更晚。”奚茗画显然已经决心这回不能再心软通融,依旧气场迫人,“至于宫里,倘若你当真病倒了,天塌了也顾不上,还上朝?没良心的蠢皇帝既然下了狠手,你就该有中毒体弱的样子,总强撑着没事人一般做什么?今日还有半天,把事情都料理一下,乖乖去卧床!”

  在医术精深如奚茗画的眼中,生死之外再无大事,静王唯有点头应允。他想到或许的确是当局者迷,无论有没有自己,许多事仍然不会改变注定的轨迹,今日所做的,又有谁知道究竟是必要还是徒劳呢?如是一想,也就释然了。

  洛凭渊事先知道奚谷主的安排,当天傍晚归来,见皇兄已在为接下来十余日嘱咐秦霜和杨越,心下便甚喜。

  静王见他一整晚眉目间都带了几分愉悦,便含笑问道:“凭渊莫不是今日在外面遇到了开心事?看你好像心情不坏。”

  “没有什么特别,只要是与官仓和赋税有关,样样都繁琐得很,我嫌气闷,下午就在卫所与尉迟副统领拆了几招,柴前辈教授的掌法着实高明。”洛凭渊说道,“不过我方才是在想,皇兄,你这回好好调养下来,病势总该好起来,今后就不至于每到月中就病一场了。”

  洛湮华本来在研墨,听到后面,手中的动作不觉顿了顿。他没有想到洛凭渊心里这样在意自己的病情,而且,寄予了如许希望,会因此发自内心的期盼。可是他一定会失望的。

  九月、十月,最近的两次十五,洛凭渊都看到他去了宫里,然后回来就发作病倒。尽管每次都准备了适宜的理由,还有奚茗画帮忙遮掩,他还是能感觉到皇弟日渐加深的困惑与担忧;想瞒过起疑的凭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今弟弟到了月中就不肯外出,如此下去,不用多久就会看明白的。

  “常言道病去如抽丝,已经拖了这些年,总得慢慢才能好转。”他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奚大夫对我说了,若是今次好好听他的话,虽然一段时间里还是难免发作,但状况会缓解,而且过后也不一定再发烧了。”

  “是这样啊。”洛凭渊有些失望,辟水珠加辟尘珠也不能根治吗?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再去寻些对症药材,然而每个人都要他什么都别做。

  皇兄说得也有道理,不可能一蹴而就。他想了想道:“总是前些年折损得太过,想来能不再发烧,就算护住了元气。如今劳神的事情多,等我们逐件厘清,皇兄就能安心修养身体了。”他从前曾听师尊说过,如果见谁常常发烧,绝不可掉以轻心,即使不代表身有重疾,也往往会因此日渐虚弱,最终积重难返。

  “恩,慢慢来。”静王对他微笑了一下,旋即提起了另一件事,“凭渊,你可是这两日要进宫见见雪凝?”

  “是啊,她差了人送信来,抱怨我怎么总是没消息,不去看她。”洛凭渊道,“其实哪里是为了想我这个皇兄,公主殿下思念的另有其人。”

  他这样说着时,眼前仿佛仍然是静王适才的微笑,柔和清雅一如平常,但总觉得,里面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不是倦意,而像一丝说不清的惆怅。

  因为短暂的恍神,他几乎漏掉洛湮华后面的话:“我最近本来也想去看望容妃娘娘和皇妹,你见了雪凝,代我对她说,倘若最近遇到不顺遂的事,不要心急慌乱,总会好起来。”

  “好的,我会告诉她。”洛凭渊应道,林辰在会战中受了伤,一直瞒着没对雪凝说。加上回来之后该设法议亲了,皇兄所指的就是这件事吧。如此思绪一岔,他没来得及再捕捉洛湮华一闪而逝的细微情绪。

  在后来的许多岁月里,那抹沉静的微笑常常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其中的淡淡怅然化作无以名状的忧伤,几乎令洛凭渊心魂俱碎。

  “还有件事,说来不大。”静王道,“再过几日便是翰林院顾长史家中太夫人寿辰,你可准备去道贺?”

  “前些天是收到了请帖,不过最近事情多,我让人备了寿礼,想着到时送去也就是了。”洛凭渊想了起来,长史顾宏生是已故云王妃的父亲,顾氏一门世代书香,由于云王妃留下了一子,与宫中也还保持着姻亲往来,“皇兄可是想要我到场?”

  “顾太夫人是七十整寿,毕竟是四皇弟家里的人,他在途中,我也不能去,凭渊走一趟尽个礼数如何?”洛湮华道,“鹤龄与繁昔应该也会受邀,而且听说顾府的后园修得雅致,权当去放松一下。”

  宗室外戚每年总有若干这类宴请,宁王通常都是礼到人不到。既然皇兄特地嘱咐,他自然不会推辞。以四皇子而今的盛名,料想前来祝寿的文臣武将乃至宗室眷属都少不了,便去锦上添花地应个景好了。

  于是从次日起,静王便对外称病,闭门谢客。无论对外界还是他自身而言,都已是习以为常、轻车熟路。

  过了两日,皇长子小恙的消息传进宫里,天宜帝本来破例动了让御医去看诊的心思,近来琅環下属自北境送来的情报与靖羽卫陆续查探到的一些讯息对照起来,令他确信,战场惨败的北辽正在密谋并调集江湖人手,很可能将有异动,因此他对洛湮华的身体状况也连带变得关心。

  但刚一动念询问,跟前来问安的五皇子就语气平淡地说道:“大皇兄隔段日子就不轻不重地生场病,一躺十天半月。待要问是什么病,又说不上来,只说是体弱。父皇派几个御医为他诊诊也好。”

  皇帝闻言,立时又打消了派医的念头,他差点疏忽了,如果御医奉旨悉心医治,诊出大皇子身上毒性,岂非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他看了一眼五皇子,唇边的笑意于温和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转而交代起其他事项。

  一切都清晰而明显:洛凭渊从不掩饰对洛湮华的淡漠,同府而居了许久,始终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想来静王不怎么好过。他当初下旨命宁王住进静王府时,就已经预料到这般局面,无论洛湮华再如何示好,他二人之间都横亘着杀母之仇,那是无法逾越的沟壑。

  洛凭渊向天宜帝回禀过公务之后,就出了清凉殿,朝后宫走去。

  这次前去兰亭宫,他的心情不若平日轻松。雪凝想得到林辰的消息,但自己势必要瞒着她一些事。

  归雁峰大战结束后,他一共收到过两封来自林少将军的信。林辰于会战中领兵三千,先是在两仪四象阵左翼,而后又在旗号指挥下参与阴阳交替的太极阵;到了最后两日,九宫玄机阵合围,他更主动请缨,率所部听从凌虚令主关禅的号令,跟随琅環部属杀敌。在战阵中,琅環所在之处往往最为危险,林辰也数次遇困,好在与同袍互为接应,每每能化险为夷。但是会战即将结束时,他还是受了伤,肩上中了辽人一刀,坠马时右腿也折断了。

  洛凭渊接到他的第一封信很长,描述战场上激烈的厮杀进退,刀戟如林,山河变色,字里行间可见激越豪情;讲到裂谷围困以及一系列计谋时又逸兴盎然,全然看不出是一个躺在床上的伤号所写。直到末尾,才寥寥几笔写到自己受了伤,伤在何处,无碍,养几天就好云云,让他不要告诉洛雪凝,以免影响了日后在公主心目中的英武形象。

  洛凭渊起初看得神往,尽管林辰的叙述一如他本人般神采飞扬,他还是感到了战场的残酷凶险,以及经历过生死搏杀后的沉重。不过读到最后,他就唯有好气又好笑了,这信要怎么给皇妹看,只好暂时先收起来。

  他有些担心林辰的伤势,一贯开朗洒脱的林少将军,内里其实很有点逞强,这么云淡风轻地说不要紧,弄不好是在隐瞒严重性。

  鼎剑侯府在军中有若干亲信,了解到的状况更具体,洛凭渊辗转得知,林辰肩上的刀伤不深,腿伤似乎比较重,但将养下来总是能痊愈的,才放下了心。

  他明白好友说是为了形象,实则主要是不愿雪凝闻讯担忧,于是每次见面也绝口不提负伤之事,只说林辰立了功,信也准备等时过境迁再拿出来让公主回味。

  然而边境战报与消息陆续不断,有心人留意之下,总能在这里那里听到一二,丹阳公主渐渐也就有所耳闻。她等不到林辰的亲笔信,又不好去问外人,心里岂能不加倍挂念。料想定然是五皇兄合谋瞒着她一个,宁王就被皇妹抱怨并且追着不放了。

  洛凭渊躲着推脱了两日,心道反正也瞒不住,比起日后林辰回来怨自己不讲义气,还是眼前的雪凝更得罪不起。他摸了摸佩在身上的香囊,就答应尽快入宫去陪公主说话宽心。

  然而就在昨日,他又接到了林辰的第二封信,内容不长,语意却是从未见过的沉郁。

  字启五殿下;

  连日来在韶安城中养伤,探望我的人很多。四殿下与苏阁主都来过一次,还有归雁峰下一同浴血杀敌的同袍。

  闻说昔年琅環十二令中,横刀主战阵,为我禹周军臂助,立下不尽功勋。回想日前并肩作战,短短数日已觉不枉此生。

  九年前战事不利,固然辽人奸诈,实在也是我方出了内奸,终致韶安失陷,不得已弃幽云十六州,退守函关。

  其时千钧一发,横刀处身嫌疑之地,含冤忍辱全力协守,保得城池不失。然而待到辽人退去,却遭遇肘腋之变,函关城中,曾染碧血。近日意外惊悉内情,不知何以自处。

  想起临别时你问我之事,身历其境才明白个中苦楚。

  凭渊,我不该在信里说这许多,但是又想到你所部靖羽卫而今与琅環多有策应,若是彼此还存着心结误会,早日解开岂不是好?

  受伤后行动不便,竟有些想留守北境,从此不再回京。但是苏阁主责备说怎能这般怯懦,四殿下也严命我必须随军返程。

  心里很乱,凭渊,我已经不配向公主求亲了。这封信不知所云,你看过后就烧掉吧。

  信封得严密,但纸上字迹有些涂抹零落,足见林辰书写时的确心乱如麻。宁王展信后,怔了好一会儿。他本想昨日就入宫。不得不多拖了一天整理思绪。

  犹记得在林辰随同粮队前往北境前夕,两人于静王府中漫步。自己其时才得知皇后被害的真相,正在为如嫔的背叛心痛无已。那时问道,如果家中长辈害得他人家破人亡,该如何面对?

  九年前,函关的守将是林辰的叔父林淮泰,闻说他为守住城关力战身亡,天宜帝因而佳恩林府,林淮安当时恰好在闽南立下功劳,于是破格获封为鼎剑侯。

  洛凭渊还记得十岁时在宫里听到的那些传闻,北辽从函关退兵之后,朝廷命协助守城的琅環部署返京接受问讯,琅環拒不奉命,就此分散逃亡。此后,双方再无信任,对立冲突不断,十七岁的皇兄被禁闭于长宁宫,处境有多艰难不言而喻。直至今日,付出这么多,仍不见天宜帝有半点为琅環正名的意思。

  函关城内,曾染碧血。被认为力战殉国的守将林淮泰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令林辰知情后如此痛苦,却还想着写信缓和自己与皇兄的关系。他想到了鼎剑侯对静王的避忌;作为将门,却总是激烈地反对林辰到北境参战;更不必说对太子的暗中支持。

  四皇兄与苏阁主该是早已之情,或许因为他们希望林辰知晓这一切,才会同意他留下参战,就如柴明让自己单独询问玉帛一般。

  洛凭渊按下澎湃起伏的思绪,他已经给林辰写了回信,但谨慎起见,只是安慰好友先养好伤,来日方长,一切待回到洛城再谈;又让他不要菲薄自身,辜负了亲人的思念。

  信里不宜直接提到雪凝,如此说法,相信林辰能看懂。待到他归来,或许真的可以好好长谈一番,不必避讳内心真实的想法。犯下无可宽恕罪过的长辈都已不在人世,他们两人同样在负疚中煎熬。

  思索间已到了兰亭宫,而今容妃主理后宫,这里来往的妃嫔也多了起来。洛凭渊便不进去,而是让守在外面的内侍通报。

  不多时眼前一亮,丹阳公主脚步轻盈地从宫门出来,湖色衣裙上绣了点点飘落随水的桃花瓣,一见宁王就佯怒道:“稀客到访,蓬荜生辉,五殿下百忙中竟然还记得拨冗来看望小妹,雪凝真是不胜感动。”

  若是平日,洛凭渊见到她的衣衫,定然会笑着回一句:“数日不见,皇妹这边仍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么?”立时就能将雪凝堵得面上飞红,再顾不上感动了。可是昨日收到的信仍然沉沉地坠在他心里,林辰竟然会说想留下镇守边关,不回京了,还说已经配不上雪凝。短短数语透着心灰意冷,竟有种诀别之意。林淮泰再是罪无可恕,林辰当时也与自己一样不过十岁,何以这般消沉?还是说,尚有其他难解的心事?

  此刻不宜多想,雪凝的感觉敏锐得很,他胡乱笑道:“皇妹别恼,最近实在事多,你看为兄不是赔罪来了?走吧,我给你看那家伙的信,就知道错不在我了。”

  此语同样奏效,一提到看信,丹阳公主脸上梨涡隐现,嗔怪消去七分:“五皇兄,你真是的,怎能帮着旁人来欺负我,到底向着谁啊!”说着挽住了他的手臂笑道,“看在你认错态度好,本公主这厢暂且记下,不同你计较了。我正闲得气闷,一起去走走。”

  雪凝到底才十六岁,有时真是娇憨得紧。洛凭渊微笑着点头,说是走走,两人想到的都是御花园中的枫晚亭。

  枫晚亭中清幽依旧,五殿下与公主要来,亭中于是放置了小巧的铜炉,里面燃着银霜炭。

  昨日的信自然不能拿出来,洛凭渊取出的是林辰第一封长信。他想女孩儿对打仗的过程应该不会有多在意,但雪凝一页页看得极是专注,看到战场厮杀的激烈处就不住蹙眉,仿佛身临其境。

  他心里不禁升起一丝笑意,又有些怜惜。四五个月了,唯有等待这许久才来一次的音讯,因此每个字都很珍惜,舍不得读完,要细细地多看一会儿。

  等林辰回到洛城,得好生劝解,不行就打一架,总之须得让他振作精神,别再灰心丧气下去。

  丹阳公主不知道自家淡定端方的皇兄正在琢磨要将她的意中人揍一顿,她已读到信末,心思全放在受伤坠马的叙述上。

  “果然,肩伤了,腿断了,还要死撑着逞英雄不让我知道,这个傻子。”她低声说道,“五皇兄,我怎么这么生气啊?”

  如果不是有心事,洛凭渊差点忍俊不禁:“这个,他应该是怕你心疼牵挂,哪里会想到反而惹了公主气恼。看来即使在途中养好伤,完好无损地回来,林辰也得大祸临头了,真是命苦啊。”

  “谁说我会心疼、牵挂,天天想得这么美。”洛雪凝脸上一红,“我最多担心他从马上跌下来,不小心将脑袋摔得更笨了。一共才交代这么两句,五皇兄,你可知他究竟伤势重不重,还有哪里伤到不曾?”

  “我向鼎剑侯府和北境来的信使都问过了,该是只有两处。肩伤已经好多了,腿上因为是伤筋动骨,需要养三个月,只能一路躺着回来。不过我想以林辰的身体底子,待抵达洛城时,该是快能活蹦乱跳了。”洛凭渊道,他知道洛雪凝其实关心,没有再逗她。

  “三个月。”洛雪凝低声自语,又问道,“听说四皇兄前几日已经传令班师了,你说他们路上要走多久才能到京城?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还以为有了音讯就会安心,可是这会儿心里还是乱纷纷的。”

  “军队带着不少粮草辎重,想来总需走上一个月。不过别担心,林辰是平安的,你想他随着大军能有什么事?沿路都会有人照应他。”洛凭渊轻声宽慰,“而且,林少将军这回还立下了不小的战功,父皇一定会擢拔他,你且安心等着水到渠成,不要胡思乱想了。”

  他突然想起了静王让他代传的话:“大皇兄也要我对你说,如若最近遇到不顺遂的事,莫要心急慌乱,总会好起来。”

  此刻再想这句话,含意似乎又有所不同,皇兄所指的会是哪件事?还是说关于林辰,他得知了自己尚未了解的情报?想到此处,洛凭渊心中的忧虑又深了一层,但神色间丝毫不露,只是微笑。

  洛雪凝听到“水到渠成”,还是有些羞涩,只轻轻点了点头。枫晚亭外竹影婆娑,他们身周暖意融融,她看着手中的信笺,似乎想再读一遍,又似在回味两位皇兄的安慰。洛凭渊看到她明丽的眼瞳里还有淡淡愁绪,颊边却已现出了甜美笑意:“是啊,原是我想得太多。五皇兄,我现下真的不恼你了,你和大皇兄待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