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山雨欲来(1 / 1)

帝阙韶华 薄荷酒/薄荷酒BHJ 5134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一百七十一章 山雨欲来

  接下来几天,洛凭渊进宫问安,同各色人等会面,来去间很是忙碌;但下午未时一过,就会放下手头事务回去澜沧居。住在静王府的日子不多了,由不得他分外珍惜。

  秋意深浓,前山后园的树叶都转为金黄,唯有染霜的枫树和黄栌红胜朝霞,每当从湖畔走过,洛凭渊望见凋落的荷叶,就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或是在紫藤架下、后园莲池边短暂流连。总算澜沧居药香氤氲、宁静和煦,足以安抚怅然的情绪,而且能堪堪度过劫难,他内心还残留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后怕,以及隐秘的欣喜。想来到了明年三月,牡丹盛开的时节,府中又是一片明妍春光,自己可以陪着皇兄给后园菜地播下种子。

  在外人眼中,五殿下生了几天闷气后已恢复了正常,继续过着风光的皇子生活。而静王府仍是那么安静沉寂,皇长子洛湮华从江南休养归来,依旧是体弱多病、闭门谢客,仿佛连主院中飘出的药气都与从前毫无二致。

  离情别绪是一方面,宁王府那边也不能不上心。和内务府打了几回交道,洛凭渊感到自己确实需要一位总管,而且越快越好。然而静王对推行清丈给出了相当中肯的建议,在这件事上却不肯多说,只道:“能力和经验是一方面,最要紧的还是能让你放心信任。所以凭渊,别人的意见都不算,你需要自己拿主意。”

  洛凭渊思及杨总管由受命监视转为衷心追随的过程,觉得确实很难复制。他考虑了两天,没有用内务府推荐的名单,而是另外想到了一名人选。

  宫城失火后,原御林卫副统领袁旭升受到追责,被贬为三等侍卫,他本是李平澜的得力助手,如今也不知何日方得擢升。洛凭渊素知这位副统领人品可靠又身手高明,婉转地通过李统领表示了任用的想法。袁旭升想不到机遇从天而降,人人盯着的香饽饽居然落到自己头上,大吃一惊之余,几乎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心中极是感激。

  有了谨慎能干的王府总管,洛凭渊将内外事务统统交待出去,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其实还隐隐看中一位副总管,就是万剑山庄顾堂主的宝贝弟弟顾筝。营救朱晋那一回,顾二少的灵敏机变着实令他印象深刻,若是愿意入府,与偏于刚直的袁旭升倒可相得益彰。

  不过,比起那件最重要的事,这些只是旁支末节而已,洛凭渊准备等尘埃落定后,再慢慢问慕少庄主要人。

  随着云王回京的行程一日近于一日,慕少卿也从金陵启程,扬帆北上,京中潜流湍急,眼看就要冲破表面的平静,掀起滔天巨浪。收网的时刻即将来临。

  丹阳公主与龙骑将军林辰的婚期定在来年正月初十,算来还有三个多月。本来日子不必选得这般靠后,但禹周的风俗,越是身份尊贵的少女,家中越是不急着让其出嫁;宫中的容贵妃更是舍不得爱女早早离开身边,故而尽管鼎剑侯府三催四请,硬是拖延到了第二年。

  洛雪凝借口去京城最大的绸缎庄看时新衣料,出宫到静王府探望长兄。

  澜沧居温暖如春,洛湮华携了妹妹的手在房内坐定,问起半年来的境况。

  “母妃和莲妃娘娘晋了位份,是贵妃了,后宫少了作妖的人,近来平静许多,我们一切都好。”洛雪凝轻声说道。

  吉日定下,婚事筹备得很是顺利。经过洛城比武,天宜帝有心给丹阳公主一些补偿,又乐于彰显大败辽金的胜果,因此表现得既通情理又慷慨,一切事宜极尽风光体面。洛雪凝不愿住公主府,林辰因而获赐一座五进宅邸,两人成婚后就可别府独居,免去了住进鼎剑侯府侍奉公婆的辛苦。去岁户部侍郎钱崇益因粮仓贪腐锒铛入狱,家中的碧箩园被抄没入官,如今也成了洛雪凝陪嫁的一处别业。

  “早先长公主下嫁钱府,带去一座碧箩园,又精心雕琢打理,引得满朝称羡。想来钱侍郎所犯过错,起于人心不足,却非名园之过。”静王忆起园中玲珑叠翠的景致,悠然叹道,“一晃经年,碧箩园又迎新主,将来有了空暇,我倒想前去重游一番。”

  “那是自然,我和林辰都等着,大皇兄想不来都不行!”洛雪凝道。她之前本已整理好情绪,但不知为何,在静王面前,才说了没几句家常话就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沿着脸颊滚落,“大皇兄,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丹阳公主一向活泼娇憨,洛湮华还是头一次碰到她落泪的情形,顿时措手不及:“雪凝是怎么了,我不是好好的?”

  “根本就不是好好的。”洛雪凝抱着他的手臂,抽抽噎噎好一会儿才道,“大皇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在宫里快急死了,你还若无其事的……”

  “已经没有大碍,凭渊不是告诉你了?”洛湮华感到肩头的衣料被迅速浸湿,赶紧温言安慰,我不会有事。”

  “每次都骗人说没事,每次都要吓坏人。”洛雪凝已经忍耐了一段日子,此刻哪里有那么容易收住,“上回在宫里,就差点被二皇兄得逞,然后又是恶妇纵火……就差一点点,要是五皇兄找不到可怎么办?我也催过林辰,但他笨得很,总是一无所获,呜呜呜!”

  属于少女的清脆声音里含着无限委屈,话虽然说得凌乱,意思还是不难分辨。

  洛湮华十分无奈,解毒之事需要慎重保密,所以目前知晓实情的唯有京中和府里寥寥几人,告诉雪凝和林辰也是经过仔细思量才做出的决定。然而,就是这么有限的几名下属、亲眷,好像每一个单独面对自己的时候,都要忍不住哭上一场。凭渊就不用说了,关绫哭了大半个时辰,谢枫哭了小半个时辰,小侍从们时不时地抹眼泪,秦霜和杨总管稍好,只擦了一阵子眼睛,今天雪凝又哭一场,想起下午要见若菡,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真应了奚谷主那句话,不知情的人见到,还当自己已经行将就木。

  不过,相比寻到解药前,身边的人或佯做无事,或强颜欢笑的样子,现在的感伤和烦恼就如雪后初晴,屋檐下缓缓溶解的冰棱,一点一滴沁入心田。

  他轻轻抚过丹阳公主如丝的乌发,柔声说道:“自古以来,女儿家出嫁称做于归,只因过门之后,夫家才是一生的归宿。林辰是个有担当的人,你没有选错,待到成婚那天,大皇兄来喝你们的喜酒。”

  洛雪凝去过静王府的次日,准驸马林辰回到鼎剑侯府,用过晚饭后,就提出有事与父亲相谈。

  “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书房里气氛紧绷,近段时间明显见老的鼎剑侯摔了一只茶盏,怒发冲冠地指着独子喝道,“仗着圣上给你赐婚,就胆敢反了天!”

  “静王殿下已经回京了。”林辰心平气和地说道,“事到如今,难道父亲仍然觉得太子能逃过清算?与其到时候被揭出来,不如主动举发,罪名还能轻一些。”

  他说得直白,鼎剑侯气得脸色发青,嘴唇泛白:“什么罪名!我林家遵奉上谕,从无不臣之心,岂是他人能够随意攀诬!好容易过几天安稳日子,你这不孝子又要兴风作浪,想害死为父不成?”

  “没有人要冤枉父亲,但是已经犯下的过错,躲是躲不掉的。”林辰神情严肃,“五年前,太子在东南海上觅了一座荒岛,秘密训练大批死士;四年前,又在河间府招募私兵,在马场中暗地操练,这两件事,父亲敢说没有参与?”

  他注视鼎剑侯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神色,心里也很不好受:“且不论闽南驻军多是林家旧部,若无父亲的支持,单凭魏无泽根本不能成事,就是河间府那里,也是仰赖海上私运不断输送银两,方才蓄兵五千。难怪,年初时太子交办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您都不敢拒绝!”

  “不用说了,我还不是为了你这孽畜,为了全家上下!”林淮安喝了一声,心里却明白大势已去。日夜担心的隐患从儿子口中道出,意味着全部底细已被自己所畏惧的那个人查明,再也不可能捂住。

  事实上,从二月中那惊魂一夜,甚至更早,从静王洛湮华还朝之日起,他早已深自戒惧,惶惶不能稍安,但是变故过后,静王离京而去,太子遭到软禁但仍是太子,辅政薛松年日渐失势也还是辅政,平安无事地过了大半年,不免又存了一丝侥幸。

  他慢慢后退了一步,颓然坐在椅上,口中喃喃道:“成王败寇,成王败寇。”

  林辰默然不语,事已至此,父亲仍要用成王败寇来掩盖是非对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忍再起争执。

  书房内沉寂了片刻,林淮安才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五殿下的意思?”

  “云王殿下再几日就会返回洛城,安王也一道回来。”林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冷静地分析,“三殿下右臂被斩,险些丢了性命,绝不会与太子善罢甘休,一场劫数在所难免。父亲既然注定牵扯其中,那么躲是躲不开的,等到事情被查出来就再无转圜余地。为今之计,唯有将功赎罪,换取一条生路。请父亲届时配合安王,站出来告发太子和韩贵妃,除了自承己过,更要说出叔父当年在函关的所作所为,将真相摊开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看着林淮安灰败的脸色,恳切地说道:“父亲,我是不会害您的。再说这本是林家亏欠琅環,叔父为了前途官位助纣为虐,戮害了多少忠良的性命。多年下来,您真的能安享富贵,不会心怀愧疚,不怕遭到报应?”

  鼎剑侯一时说不出话,千百个念头转过脑海,他已经明白了静王的用意。有云王和宁王鼎力相助,加上一个满怀恨意的安王,足以重创太子,使得洛文箫再不能翻身;静王真正要求自己出面完成的,是借着清算太子重启琅環旧案,令包括天宜帝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法回避、无从推拒。由洛凭渊告知林辰,再转达给自己,方式虽然温和,却无异于一道最后通牒。

  有一会儿工夫,圣上和薛松年的面孔飘过眼前,一个阴沉固执,一个老谋深算,他心里暗自发苦,难道就不能躲在旁边继续观望么?但这一丝踌躇很快就消散了,林淮安恍惚地忆起为数不多的几次见到皇长子的情景,想到对方永远从容淡然的神态,沉静幽深的目光,某种程度上,相比高踞于皇座之上的天宜帝,重病在身的洛湮华带给他更沉重的压迫感,更深的恐惧。这种感觉始于十年前,在韩贵妃母子权势最盛的时候也不曾完全减退。因为静王并不只是一位失势的皇子,更是琅環的宗主。皇帝还有可能顾及赐婚或者说宗室的颜面而手下留情,琅環却不会轻易放过林家,终会上门讨还血债,即使始作俑者林淮泰已经死了。

  他望向林辰年轻而英气勃勃的脸庞,不管怎样,有丹阳公主和五皇子的情面在,唯一的儿子应是能够保全,家中眷属也不至过多连累。这些年,一边过着封妻荫子的公候生活,一边提心吊胆地隐瞒实情,时至今日,尚能得到从轻发落的机会,也该知足了。

  “罢了。”他长长地叹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静王殿下要如何做,我尽力便是。”

  同一个夜晚,当林辰忙着规劝鼎剑侯,辅政薛松年在书房门口与两名朝臣拱手作别,嘱咐管家好生相送出府。一名礼部侍郎,一名监察御史,官位都是不高不低,但他如今正需要倚靠这些处于中间位置的文官四出联络,营造气氛,所给予的礼遇也较平时为高。

  从太子被软禁起,京中的风声日渐紧迫,三省六部中曾经与东宫走动密切的官员有的贬谪,有的外放,余下的也是惶惶然六神无主。薛松年损失颇重,六部之中,原刑部尚书与太子过从甚密,见势不对便称病辞仕,新任尚书邹培盛性格冷硬,是公认的油盐不进,与手腕灵活的辅政向来不对付;六部之中,户部和刑部已经脱离掌握,兵部本就不买太子的账,分量最重的吏部内斗不断,皇帝又盯得紧,能够拉拢的只余礼部和工部。

  一片忧心沮丧中,薛松年却始终沉着气,他经历过的风浪何止千百,深知福祸相依的道理,局势愈是凶险,就愈发需要保持镇定。半年里,朝中针对宁王督办清丈发起过数次攻击,薛松年推波助澜,态度时而激进时而缓和,于他而言,反对是否奏效其实并不重要,真正目的是利用朝中的不满将一干臣子重新聚拢到身边,形成同仇敌忾的态势,更要紧的是,通过一次次试探观察、明了天宜帝的心思。

  静王洛湮华是一个可怕的敌手,薛松年从一开始就明白,除非像十年前那般,再度借助皇帝的力量铲除琅環,否则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令人恼恨的是,还没来得及做出布置,北辽已经狗急跳墙,抢先用上了这一招,而且在引起轩然大波后彻底失败了。如今自己倒想故技重施,灰头土脸的皇帝却未必肯赤膊上阵,背负莫大压力以及万千骂名了。

  当然,事情也不是全然无望,但凡有一点余地,天宜帝显然不甘愿让琅環翻案。洛文箫被软禁至今,既不放出来,也没说废太子,依附东宫的官员被打压驱散,却少有抄家下狱的重手,矛盾犹豫之处可见一斑,相比十年前对付嫡长子的狠辣手段,不难从中品出几分微妙。

  薛松年凭着多年宦海沉浮练就的直觉嗅出了一丝机会,局势还没到最糟的地步,怎么也要竭力一搏。天宜帝对洛文箫失望,却没有下定决心完全放弃,因为太子是静王的死敌,留着还能起到牵制作用。自己要做的就是善用太子这张牌,争取进退转圜的空间,只要把握好分寸,甚至能再度将皇帝推到台前与静王冲突,退后一步,洛文箫也可支持一时,作为挡箭牌承受琅環最猛烈的攻势。洛湮华已经命不久长,说不准一来二去就是个耗损而死的下场。

  夜晚的薛府灯烛明亮,仆从们不时走动来去,门外停着一顶顶绿呢官轿,后宅也有两房妾室服侍起居,但是自从莹川走后,府中似乎总飘荡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清寂寥。薛辅政在忙碌的间隙里,偶尔也会察觉心底那份无可填补的空虚,想起早早过世的发妻和落发出家的女儿。莹川竟然同他僵持了十年,所以说女大不中留、女子无才便是德,聪慧的女子认起死理来,尤其不可理喻。

  他尽量将这些扰人的感触压下去,心思集中到当前的谋划上。文臣方面还算进展顺利,令人不放心的反而是作为关键人物的太子。根据线报,洛文箫最近似乎状态不佳,常常在府里喝得酩酊大醉,言行也不甚检点,已经有些不利的传言流出东宫。

  薛松年思忖了一阵,提笔写下一张简短的字条,告诫太子务必约束自身,诚心悔过,免得授人以柄,又暗示近期将有转机出现。他一直很小心,尽量减少传信给洛文箫的次数,但是看目前的状况,再不送一颗定心丸,事情难保不会坏在日渐失控的太子身上。

  待到墨迹干透,他仔细地将字条折好,封入一颗蜡丸,将守在书房外面的随侍唤进来。此人是多年培养的心腹,立即领会了家主的意图,接过蜡丸收入怀里,躬身退出。

  东宫与薛府之间长期保持着一条暗中联络的渠道,那随侍从后门出府,趁着夜色转过两道小巷,走到一段青砖墙边时停下了脚步,像是不慎掉落了什么东西,蹲下身在墙根摸索起来。夜晚的巷道黑沉一片,没过多久,他就停止了寻找,直起身继续前行,最后绕到街角药店买了二两甘草和一两莲心,提着药包原路返回。

  他离开不久,药店的伙计拿起竹竿,将挂在门檐上的南瓜灯笼挑下,换成了一只半旧的走马灯。

  每一个环节都很寻常,南瓜灯和走马灯样式普通,在街上店铺里随手就能买到,随侍和伙计的神情举止也不见异样,但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到墙根下,从砖洞里取走蜡丸,而后明天中午以前,它将被送入东宫,交到煎熬等待的太子手上。

  幽明隐匿行踪的本事不下于玄霜,负责暗中传信的人手是早先魏无泽亲自替二皇子训练的,尽管形势时时变化,这方面从没出过差错,是以薛松年才会冒险动用。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药店不远的街角,灯笼光亮照不到的阴影里,一双冷漠而瑞丽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将前后情形尽数收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