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世家之殇
一直以来,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洛湮华与慕少卿的赌约或许会出现很多种收场方式,但唯独不包括眼前发生的一幕。因为要慕少庄主当众说出“心服口服,甘愿认输”八个字,实在比让他横剑自刎还要艰难。
因而当他心甘情愿下拜请罪时,众人都为之动容,连稳重如朱晋也觉百感交集。
“责任虽然不全在你,但造成多日来同室操戈、武林动荡,慕令主确实难辞其咎。”洛湮华的神情却很平静,默然片刻才说道,“从现在起,鸣剑令主之位由陈副令主暂代,至于对你的处罚,等回到怀壁庄后再议。少卿,你是试剑大会的主家,先坐到一旁吧。”
“是,多谢宗主。”慕少卿低声说道。他过去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低头认输而如释重负,起身时但觉恍若隔世,忍着头昏慢慢退回原位。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南宫公子还有什么辩解?”静王问道。
“少卿昨天还在讨伐江宗主,今天就一反常态幡然悔悟,反脸不认我!你们琅環当然声称他是回归清醒,我看倒像鬼迷心窍,被江宗主不知用什么手段控制了!”南宫琛脸色阴郁,侃侃说道,“神志颠倒之人说出的话岂能采信?我南宫家百年清誉不是任人随口糟蹋的,今日拿不出铁证,就请江宗主将所有言论一个字一个字咽回去!”
“你说的是人话么?”慕少卿气得全身发抖,他已经想起前情,悔恨之余对多年朋友的背叛实是心灰意冷,想不到对方仍要反口陷害,“南宫琛,你怎么成了这样?”
南宫琛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喷火般的眼神,只冷冷盯着洛湮华。
宁则非皱起了眉头,到了现在,任谁都能看出南宫琛嫌疑极大,但如果缺少一锤定音的证据,任由他歪缠抵赖,却也很难得出定论。
洛湮华没有再开口,类似的场景他已经见过很多,多到无比厌倦。他向下首望去,朝坐在不远处的儒杉青年微微颔首。
范寅站起身,径直走到南宫琛面前,右手掌心平摊:“请南宫公子借玉箫一用。”
南宫琛显然始料不及,神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借阁下随身的玉箫一用。”范少阁主重复了一遍,脸上没有平时的笑意,面色严肃,“长公子不是想要证据么?”
众人的视线立时集中在南宫琛腰间的洞箫上。近日南宫家两位公子一个携带玉笛,一个腰佩玉箫,甚是高雅别致。听范寅的语气,难道箫中有什么古怪?
宁则非道:“范少侠必有用意,南宫公子不若配合一下,正可洗刷清白。”
南宫琛神情变幻,像是拿不定主意,脚下却悄然挪后了半步。就在这时,站在静王身后的秦肃突然动了,黑衣人影一闪,旁人还来不及看清,就已欺近南宫琛身前,一掌当胸袭来。南宫琛见他攻势凌厉,直奔要害,不得已抬臂格挡。两人疾速对了一掌,秦肃并不恋战,跟着飘身而退。
南宫琛被他迅若雷霆的掌势震得气血翻涌,心里也跟着一沉。
果然,刹那的分神交手过后,再摸腰间时已是空空如也,范寅掌心赫然托着一管绿玉箫。
洛凭渊还记得,初见那晚,南宫琛用的是一支莹润华美的紫玉箫,而眼前这管洞箫长约两尺,色呈墨绿,虽也是质地润泽,但较为平实不惹眼。
范寅从怀里取出天蚕丝手套戴好,一手持箫身前端,一手执中段,来回翻转后轻抖数下,也不知手指是如何动作的,绿玉箫竟被他拆成了一长一短两截。
较短的一段近三寸长,范少阁主查看外壁,找准位置侧按,随着哒然轻响,他将箫管倒转,几样小小物件落入掌心,发出相互碰撞的丁当脆响。
众宾客定睛看时,竟是三枚长不盈寸的透骨钉,边缘锋利,色泽暗沉,闪着乌黑的幽光,与前日偷袭封景仪并杀死金拓磐的淬毒暗器一模一样。
唐瑜上前拈起一枚端详,点头说道:“不会错,就是同一种毒,见血封喉,用来封口再合适不过。”
常见的洞箫长度约为一尺八寸,南宫琛这一支在前段留出三寸安装机簧暗器,除了尺寸略长,外观全然看不出端倪,同样能吹奏乐曲。由于佩在腰间,使用的时候无需取下,只消将前端开口对准目标,按动机括,透骨钉就会激射而出,实是一件极隐蔽的杀人利器。
“是关令主先发觉了古怪,他有其他要事在身,江宗主才委托区区代为揭穿。”范寅也不居功,而是罕见地叹了口气,“若不是长公子投效恶人,身坠邪道,南宫家的清誉仍会是好好的,你让阿瑾情何以堪!”
南宫琛唇边依旧噙着冷笑,但已经再也无可辩驳,厅中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如针芒一般刺人,就像在看一只凭空冒出的怪物。他已不复是受人尊敬的世家公子,而是出卖好友,策动阴谋的疑凶,不仅手染人命,还可能勾结外夷。
南宫琛在众人的逼视下又退了半步,从方才起,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移动位置,一点点靠近窗边。
“我奉劝南宫公子不要心存侥幸,还是束手就擒的好。”洛凭渊淡淡说道,“你或许埋伏了帮手,可是都快半个时辰了,外面怎么还没有开始大乱,喧哗声反而越来越小呢?”
厅中言语交锋的功夫里,的确有吵闹声远远响起,时断时续,众人都已注意到,但琅環和万剑山庄方面都当做没听见,其他人好像也不便理会。
南宫琛一言不发,在袖中一摸,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铁青。
“南宫公子是在找这个吗?”范寅将一只指肚大小的黑色瓷瓶在掌心掂了掂,顺手抛给了洛凭渊,“缥缈烟,好东西啊。”
缥缈烟是昆仑府的独门药物,能令中者三十六个时辰内无法运用内力,由于配制不易,并不常见于江湖。洛凭渊曾经吃过大亏,自然印象深刻。
就在这时,厅门外忽然一阵响动,传来略带惊讶的声音:“瑾公子,你怎么站在这里?”
所有人都是一怔,门扇扣响两下,灵虚令主关禅大步入内,门口却站着脸色煞白的南宫瑾,看他的样子,已不知在那里一动不动呆立了多久,身后跟着一名老仆。
关禅是前来禀报的,匆匆向静王行礼:“主上,适才有宵小混在剑堂和鸣剑子弟中煽惑作乱,已被属下和陈副令主擒住。场面虽然平息,但是目前庄内聚集人数众多,难保不会有心怀不轨之徒继续制造骚动。”
他言简意赅地叙述了具体情形,而后道:“为防万一,还是尽快疏散宾客,主上的安全更是不容有失,不知这边……”
慕少卿比剑落败又失去意识,万剑山庄以及鸣剑中跟随他的一些部下不免要焦急心慌,本来琅環已在顾堂主的配合下做出安抚,但是就在静王召集一众宾客闭门说明原委的时候,不断有人传递谣言,称慕少庄主已落入了宗主掌握,正在秋后算账,眼看性命难保,山庄里的弟子、护卫和连日来未尊宗主号令的鸣剑部属也必然遭遇清洗。众子弟不明真相,闻讯有的忧虑自危,有的悲愤交加,剑堂最先乱了起来。幸而琅環预先已做足了防范,当场揪出几名趁乱煽动的内鬼,经过搜查讯问,竟是原属昆仑府,奉命投入剑堂的,时间最长的已待了超过一年。
洛凭渊望一眼皇兄,前日他穿过百步剑廊时遭遇两名剑堂弟子暗算,又觉察对方袭击自己的内力颇不寻常,遂多留了几分心,玄霜和靖羽卫协作暗查,对这两人连同剑堂都保持警戒,果然派上了用场。看来就如事先所想,无论赌约结果如何,试剑大会都注定不可能风平浪静地收官。就不知除了安插内奸,魏无泽是否还有后着?
慕少卿起身抱拳:“宗主,都是我的过错,属下愿立即前去处理!”事情由他而起,又发生在山庄里,想到自家的剑堂和部下,一时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还在头昏眼花了。
朱晋则听出了关禅话语中的未尽之意,低声道:“主上,此间事情已了,安全起见,不如先撤离是非之地。”
“再等一等。”洛湮华示意慕少卿和顾笛不要急着往外走,视线转向门口,“阿瑾,你到了多久,怎么不进来?”
南宫瑾仍然站在原地,他对所有的交谈都充耳不闻,而是怔怔地望着站在厅堂对面的兄长。
“哥哥,为什么?”他问道。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他低低的声音与神态一样,有种近乎求恳的迷茫:“我本来是要回家,但是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们都弄错了,都在冤枉你,是不是?”
南宫琛脸上的线条抽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侧过头,避免与他绝望又无法置信的目光相对。
“为什么?”南宫瑾再重复了一次。
“有什么可问的!”南宫琛突然暴怒起来,“这世上有不需要代价的事么!阿瑾,你以为靠吹一吹笛子、练两手剑法就足够光耀门庭,还是觉得姓了南宫,好运和尊重就能自动从天上掉下来砸在头上?世事风云诡谲,不进则退,焉能不思虑长远、悉心经营?你太天真了!悠闲舒服地过到现在,连操心都不会,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南宫瑾被他罕见的戾色震得发懵,心里一片冰凉:“但是,你从来没对我说起过这些难处,而且那是慕大哥啊……”他的声音破碎而艰涩,世交、好友,相互帮衬,交情莫逆,这样宛如佳话的友情也会终于背叛?
“慕少卿眼里除了他自己的事,容得下谁?他真的拿我当过朋友么?”南宫琛沉沉说道,“换做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你们这些沽名钓誉的大侠有谁敢肯定我的选择就是错的?”
他转过身,指着静王:“洛湮华难道就没有交换过?他要保持高风亮节,生怕对不起别人;但是代价呢?一次一次拿他自己做筹码,到最后还能剩下什么,谁会真的在乎?不错,我出卖慕少卿,那是因为没有选择,比起别人,我更想对得起自己,这有什么错?”
虽然夏日白昼较长,但到了这会儿也已天色转暗,厅角不知何时点起了灯烛,淡淡光影里,南宫长公子的样子已不复昔日的丰神如玉,而是表情扭曲,神色灰败。
镜明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合十叹道:“依南宫施主之见,为了一己之私,岂非尽可加害他人,无所禁忌?施主空负才学,却忘了有所为、有所不为,实在殊为可叹。”
洛凭渊就没这么客气了,他记挂着山庄里的局势,觉得不宜耽搁,冷冷说道:“南宫公子,是你直接就缚,还是等我出手将你擒下?”
洛湮华的目光却落在南宫瑾身上,温声说道,“阿瑾,先不要着急,你过来些,我有话同你说。”
他与洛凭渊几乎是同时开口,南宫瑾一直木然立在门边,闻声下意识地移步向前;同一时刻,南宫琛瞳孔收缩,猛地抢前两步,高声道:“五皇子,你们不是想掌握魏无泽的行踪么?他有一处固定的所在,藏着身边的女眷,就在……”
洛凭渊不假思索地长剑出鞘,一颗心也骤然升得老高,他之所以拼力也要找出魏无泽,一半目的是为母报仇,另一半就是救回陪伴自己的侍女青鸾。长久以来苦无线索,难道南宫琛竟然知情?“女眷”二字入耳,不啻于一声惊雷。
然而下一瞬,异样的气流卷过身侧,带起一股飙飞的血箭,南宫琛的话音戛然而止,身体晃了晃,重重倒在地上,咽喉处汩汩流出鲜血,他跟前多了一道灰色人影。
“什么人?”洛凭渊惊怒交集,纯鈞剑光如电,直指凭空出现的刺客。
因为发生得太快太突兀,厅堂中多数人都没能看清经过,似乎眼前一花、寒光划过,南宫琛就随之倒地,而宁王已与对方交上了手。那刺客一身灰衣,行动间犹如鬼魅,居然是方才影子般一声不吭跟在南宫瑾旁边的老仆。
“哥哥!”南宫瑾完全惊呆了,回过神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他想扑过去,却被秦肃从后面钳住肩膀,简单地说道:“危险。”
洛凭渊已在短短数息间与灰衣老仆过了七八招,暗暗心惊。此人用的是一柄形状奇特的弯刀,锋刃中隐隐透出血色,虽然每每一沾即走,不与纯钧正面交锋,但招式诡异,全然不循章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杀戮之意。他朝对方脸上看去,确实是一副满布皱纹沟壑的苍老平庸长相,然而身手彪悍,却似仍在盛年。
厅堂中众人多是武学高手,短暂惊怔后迅速反应过来,不约而同地靠近围拢,宁则非和殷鉴休都抽出了配剑,一旦不对就要加入战团。
视线相对,洛凭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是眼前刺客肆意中带几分引逗的出手方式,还是隐含嘲弄的眼神,都唤起了某种似曾相识的不适。他连出三剑,凌厉无匹,将敌人迫退一步,喝问道:“你不是南宫家的仆从,究竟是何人?”
灰衣老者好整以暇地收住刀势,缺少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古怪笑意:“小殿下,你还嫩得很,不过比起当年倒是神气多了。”
洛凭渊心头剧震,十年了,他从未忘记青鸾满含恐惧与泪水的眼瞳,忘不了昔日幽明令主轻视玩弄的语气,即使隔着人皮面具,也不会认错对方笑意里独一无二的恶毒:“你是魏无泽!”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变色,梵音术、符卫、前任阴使,片刻前还挂在口中谈论的幕后主使,也是大名鼎鼎的凶徒,竟而在眼前公然现身、杀人灭口。
慕少卿的寒水剑也已出鞘,他对南宫琛固然气恨失望之极,但也没想要对方横死当场,眼前就是制造所有事端的罪魁元凶,不由得怒意如炽:“魏无泽,你这叛徒还敢摸进万剑山庄!今日必要教你来得去不得!”
“刚栽了大跟头就好意思大声喝骂,慕少庄主还真不是一般人哪。”灰衣人毫不在意被识破身份,索性退后一步,抱胸嘲道,“用不着假惺惺装作一副惋惜的样子,南宫琛这种爱惜羽毛的世家公子,一旦名誉扫地还有什么活头,逼死他的可不是本座!你们看不出他是主动找死?要不是今日场面实在精彩,我一时起意,决定和洛深华打个招呼,他这般无用之人就算跪在面前,本座也懒得亲自动手!”
他悠悠然环视四周:“各位一拥而上,本座虽然收拾不过来,但若要转身走人,谅你们也留不住。”
群雄一时无言,魏无泽站立的位置靠近窗棂,看刚才的诡异身法,此语并非虚言。
洛凭渊却按捺不住:“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目的,青鸾呢?你对她怎样了,将她藏在哪里?”
他一向淡然持重,冲动的时候极少,但下落不明的青鸾实是早年留下的心病,念兹在兹,纵然明知对方不可能回答,仍然不肯放过得知音讯的机会。
在场除了静王和秦肃,其他人对青鸾一无所知,都不禁奇怪宁王面对大敌,为何会提起一个女子的名字。
“五殿下真是长情之人,比大皇子强上百倍啊。”魏无泽似乎也有些意外,看着外围沉默不语的静王,慢慢绽出一丝奇特的笑意,“有趣,实在是有趣。十年了,洛深华,你心爱的弟弟好像还是憾恨难平,什么也不明白。算无遗策的静王殿下当初将青鸾交给我时,也料不到一个小小侍女竟有如此分量吧?”
“世上本没有人能算无遗策,只因人算不如天算。”洛湮华淡淡说道,“譬如魏尊主费尽心机,结果却一再失算。不知藏头露尾的日子过得还惬意么?”
“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魏无泽居然点头赞同,他外表伪装成老者,但目中精光摄人,语气乖戾嚣张,哪里有半分老态,“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乎又输一局么?因为你也殚精竭虑、损耗不轻。幽明出身的人对光天化日没兴趣,就算整天藏匿,也比你琅環宗主过得舒服。”
他眼里闪动着恶意:“我早就说过了,大皇子,天不佑你,越挣扎越是短命,我等着看你能撑到几时!”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纵声长啸,洛凭渊但觉钻进耳中的每一句言论都像话里有话,阴冷扎心,再也忍不住,提剑就刺。出手的并不只他一个,朱晋和郁岚使刀,寒山派弟子和慕少卿用剑,镜明大师僧袍拂动,掌风厉烈,然而魏无泽笑声未歇,人已破窗而出,众人的攻击都落在空处,唐瑜扬手发出几枚暗器,但在灰沉的雨幕中,也不知打中了没有。
洛凭渊不愿将大敌放走,正要追出去,被朱晋拦住:“陆公子不必犯险,主上已做了安排,自会有人对付他。”
秦肃走到破损的窗边,发声长啸,上方不远处传来回应,啸声清越,疏忽间已在数十丈外,杳杳如白鹤飞天,这人的轻功之高简直世所罕有。
“是吉光片羽!”洛凭渊顿时醒悟,两个半月前在洛城,檀化羽代表昆仑府夜访澜沧居,他当时也在场,曾有一面之缘。琅環变乱是魏无泽的得意之作,在赌约最后一天潜入万剑山庄查看行事的可能性极大,也就无怪檀化羽会与琅環互通声气,前来应援了,因为如果坐视魏无泽盘踞江南壮大势力,必然对昆仑府的重新整合构成威胁。
短短片刻,魏无泽从出现到消失,给每个人心头都留下一片不详的阴霾。只有南宫瑾跪在地上,抱着兄长的身体,如同痴了一般,对周遭视而不见。南宫琛咽喉中刀后没有立即死去,但也无法再出声说话,此时最后一丝气息刚刚断绝,眼睛却依然张得很大。
众人都有些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发生在眼前,谁能想到五月初七试剑大会结束之日,会是名闻江南的南宫长公子计谋败露绝命之时?
“阿瑾,”洛湮华走到南宫瑾身边,轻声说道,“可能还有危险,花厅不是久留之地,先跟大家一起……”
“不要叫我阿瑾!”南宫瑾猛地回过头,双眼泛红,脸色像死人一样白,泪水在眼底打转,他的目光却如在灼烧:“江宗主,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看着哥哥越做越错,而我像蒙在鼓里的傻子一样,很有趣么?现在琅環大获全胜,哥哥也身败名裂只能一死,你满意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已足够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洛湮华本已缺乏血色的脸庞变得苍白,他早已不在意各种敌视的目光,冷酷的、恶毒的、狡诈贪婪的,来自最危险狠毒的敌人,带着诅咒与仇恨,他都能安之若素,甚至激不起心里最微小的波澜;但面对这一刻的南宫瑾,他却有短暂的茫然无措,因为不论解释还是安慰,似乎都不应出自于自己。
“是了,江宗主要保全慕少庄主,要考虑大局,就算我不是一颗小小棋子,而是早已知晓实情,大概也挽回不了什么,反而会打乱你的全盘计划。”南宫瑾慢慢移开视线,低头凝视南宫琛的脸,“但他毕竟是我的哥哥,名誉、性命,他最看中的东西一样也没能留住。江宗主,请恕我做不到像从前一般与你往来,也没法原谅你。”
他抱着兄长的尸身,摇摇晃晃站起,朝厅外走去。
“你怎么不分好歹!宗主为你着想得还少么?明明是你哥哥……”谢潇听不下去,对着他的背影怒道。
静王摆手示意不用争辩,低声道:“凭渊,你派人跟着,护送他安全回家。”
洛凭渊应了,心里也很不好受。魏无泽扮成南宫家的仆从,引着南宫瑾一道在厅门外探听,静王和南宫琛应该都认出了老仆的真面目,所以静王一再不动声色地让南宫瑾进门,与魏无泽拉开距离,而南宫琛之所以突然求死,除了自知无幸,恐怕也是为了以自身作饵,换取弟弟脱离险境。
他匆匆要跟着出去分派人手,见洛湮华静静站在原地,禁不住又说道:“他只是受到打击太大,一时悲伤过度,才会口不择言。皇兄,你莫要往心里去。”
静王点头,心里却想起与薛莹川话别的情景,莹川也说着同样的话:“父亲毕竟是我的父亲,深华,我们没有希望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同时又那么坚决,告诉他无可挽回。十年光阴,温柔与坚决,都被磨成了伤人伤己的利刃,每个字落下,都有鲜血涌出。
但是莹川没有错,如果不抉择,不承受,就永远看不到未来,得不到解脱,伤口不断加深,永不愈合。
外面的喧嚣声又开始变大,而且由远及近,是喝斥与兵刃碰撞的声音。他按住心底蔓开的淡淡凄楚,平静地吩咐左右:“魏无泽既然来了,想必准备充分,打算里应外合。大家按照预定计划分头行事,帮助各位前辈、同道平安撤离,清剿闯进山庄的死士,这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