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云台清音(1 / 1)

帝阙韶华 薄荷酒/薄荷酒BHJ 4954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云台清音

  以品剑第一的名剑邀战庄主,在试剑大会上是极为郑重的说法,意味着双方都必须遵守规则,承担结果,否则就是毁诺背信,为武林所不齿。

  “可以。”慕少卿等的就是他出言挑战,冷冷道:“只要陆少侠不怕过后追悔,慕某无不奉陪。”

  “如果庄主赢了,在下技不如人,纯钧就留在万剑山庄。”洛凭渊淡淡说道,“倘若获胜的是在下,相信慕少庄主也定会守约重诺,不至让我如江宗主一般为难,是也不是?”

  于公于私,两人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印象,不约而同地态度冷淡,一开口就火星四溅。

  洛凭渊又道:“我不想在兵刃上占便宜,下场时预备使用师兄的配剑,慕少庄主意下如何?”

  慕少卿不是头一次碰上比自己还傲的对手,但在紧要关节还敢主动托大的,不但没见过,听都没听过。如果说他对这场比试存有顾忌,那就是自己的寒水剑对上纯钧多半要吃亏,万一中途折损,胜负该怎么算,难道请出青冥来重新比过?他舍不得相伴多年的宝剑受损,故而并不反对:“很好,陆少侠诚然艺高人胆大,希望你的寒山剑法撑得起这份门面,不至教人失望。”说着看一眼顾笛,顾笛会意,解下自己的配件递到他手中。

  鉴于最终结果关系重大,在宁则非提议下,镜明大师、方苍松、余妙方几位辈分较高、可孚众望的贵客被推为见证。

  比试地点仍定在剑池石台上,群雄不顾如织的雨丝,纷纷拥向湖畔,要占一个适合观战的好位置。

  “江宗主这些年确实没白过,每到危局必有倚靠。”慕少卿看一眼安然起身的静王,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要在对方面前,冷嘲热讽就会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将两个弟弟笼络得五迷三道,一个替你敲夕闻鼓,一个甘愿押上纯钧剑!可你有没有想过,他陆渊是什么身份,又是谁的儿子?靠他来对付我,鸣剑子弟会心服么!你这么快就黔驴技穷了?”

  “究竟是谁顶着令主之名在伤害自家人,又是谁在竭尽所能帮助琅環,我相信大家已看得很清楚。”洛湮华目中似有薄霜凝结,淡淡说道,“不错,凭渊是我弟弟,名剑纯钧的主人,敢问有何不妥?索性将话说明白好了,我如今不方便亲自下场动手,所以就传了几招剑法,要他代我给你一个教训。慕令主还有什么不满?莫非嫌纯钧不够好?还是这样不够堂堂正正?”

  “好,很好!”慕少卿气得七窍生烟,又找不出话来反驳,怒极反笑,“你居然还能传授剑法!我这便领教江宗主的高招,且看是谁在教训谁!”

  剑池上,一处处石台都空着,像是专为等待最后一场激斗。纷纷雨丝落入湖中,印下无数微不可查的水纹。如昨日一般,分量较重的宾客坐在濯月亭中,余下群雄则围在湖畔,人群中错落地点缀着几柄油纸伞。

  江华与慕少卿末了的几句交锋已经传开,众人不免低声议论:琅環的江宗主不是早已内力尽失,原来也练过剑吗?有谁知道是什么剑法,难道会比寒山剑法更高明?或者专门克制慕少卿的螭龙十三式?

  离濯月亭最近的水中石台距离岸边大约三丈,洛凭渊飘身掠上时,花厅中短暂的对话还在脑中回响:你有没有想过,陆渊是谁的儿子?

  旁人不解其意,但琅環部属一定明白,那指的是如嫔。他怀着负疚住在怀壁庄,却未曾想到,第一次遇到攻讦是在比武之前。即使明知慕少卿是有意为之,还是不由自主地心里一空。但紧接着,就听到了皇兄的回答,凭渊他,首先是我的弟弟,堂堂正正,有何不妥?那样沉静自然的声音,仿佛不会为任何人事所影响。

  洛凭渊深吸一口气,与洛城比武时收拾北辽的代章京不同,这一回,他确实没有充分的把握。在今天之前,为了减少变数,不得不让聂寂峦放弃了挑战的机会,所以他还没有见过慕少卿的出手;但从仇闲云和戚漠夜的剑法推断,自己的赢面最多四成。从风云赌坊的赔率到琅環众人凝重的神情,在在显示多数人都不看好他。

  故而昨晚说必定全力求胜的时候,他下决心要背水一战,即使拼着两败俱伤,也是有进无退。

  “明日之战,真正决定胜败的并不是剑法。”洛湮华却并不赞同,“少卿虽强,但他的弱点也很明显。凭渊到时不要行险冒进,而需沉着心神多做缠斗,只要令他不能速战速决,自然就会获胜。”

  洛凭渊看着丈许外的慕少卿,从踏上石台开始,对方原先心浮气躁的状态已然消失不见,渐渐地,代之以一股迎面而来的压迫。

  数百年前两名剑客决战,曾留下一段著名对话:

  “为何不出剑?”

  “剑已在!”

  “在何处?”

  “我手中无剑,然心中有剑,故无处不在。”

  传说固然玄了些,但慕少庄主尚未拔剑,洛凭渊已感到他身周那种寒凛如雪岭孤峰的锐气,正一分分趋向完满,退则无懈可击,进则一触即发。

  剑意无形,却实实在在地存在。

  洛凭渊手按剑柄,默念师门口诀,才将自己本能攀升对抗的气息压下去,眼前或许是自下山以来所遇到的最强对手,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他收敛心神,朗声道:“有僭了!”

  濯月亭邻水,三分之一悬于湖面,青黛湖水倒映着苔痕斑驳的巨石,以及上方两名剑客的身影,俱是卓拔挺秀、英风飒飒,凭栏望去,洛湮华能够清晰地看见他们飘动的衣袂,脸上冷傲或淡定的神情。

  江晚璃这时从文鸢手中接过一具瑶琴,置于茶桌上。她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竭力想保持平静,调弦的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晚璃,”洛湮华知道表妹多日来已支撑到极限,轻轻按一下她的手腕,“不要怕,我们且再等上一等。”

  顾笛见到这个架势,心里猛地一惊,比剑之际为何要弹琴,莫非宗主打算利用江姑娘牵制自家庄主的心神,从而帮助宁王占到上风?高手对战,岂容毫厘之失,这要如何是好?

  没等他想明白,洛湮华已徐徐说道,剑为兵中君子,今日两位剑门翘楚决战于剑池碧水之上,此情此景,值得一曲轻音。晚璃是琅環中人,由她来弹奏,有些不大合适。”他说着望望四周,神态随意,“瑾公子身携玉笛,就请你为陆公子与慕令主吹奏一曲以畅心怀,不知可好?”

  南宫瑾一直站在亭中不起眼的边角位置,闻言大感意外,伸手握住了佩在腰间的玉笛。他近段时间都扑在音律上,因此参加试剑大会也习惯性地将笛子带在身边。静王提出奏曲不算突兀,只是每逢重要场合,南宫家一向都是长公子南宫琛出面,旁人也很少会主动想到他。此刻众目睽睽,所有目光一齐集中过来,让性格腼腆的二公子颇有些不适应,不由迟疑地看向兄长,单论技艺,也该是哥哥更胜一筹才对。

  “阿瑾心地澄明,笛音清雅,是极好的人选。”洛湮华含笑说道,“石台那边即将开始,就莫要推辞了。”

  南宫瑾数日来目睹慕少卿的冥顽不灵,对乐音治疗渐失信心,但目下已是最后关头,既然静王仍要坚持,他自然不会怠慢。想来纵使起不到多少作用,至少没有坏处,但求尽力而已。他当下点头应允,走到凭栏处站定,取出白玉笛。

  “就吹云台普安咒吧。”洛湮华轻声说道,“有劳阿瑾,拜托了。”

  南宫瑾怔了一下,他对这支曲名并不陌生,十余日前在怀壁庄与一众朋友廊下夜谈,洛凭渊曾经提到过,说虽是有静心安神之效的名曲,但皇兄不太喜欢,其中缘由令他印象深刻。如今静王为什么独独指定要云台普安咒呢?这档口不及细想,曲子倒是会的,他点点头,将横笛凑近了口边。

  濯月亭内外群雄见此情景,爱看热闹的认为精彩度锦上添花,凑趣喝彩;老成持重的觉得好生比剑就是,增添音韵,徒然华而不实;少数懂得审时度势的想到现在对琅環凶险万分,绝不是讲求风雅的时候,不免琢磨其中有无深意,莫非江华传授陆渊的剑法暗藏玄机,一旦配合乐曲就会威力倍增?

  顾笛口唇微动,寻思着是否该提出反对,他担心里面藏有圈套,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南宫家与万剑山庄是世交,相比宗主的从容闲适,如果自己这边连二公子吹一曲笛音助兴都要千防万防,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踌躇间,有人从旁边拉了拉他的衣袖,顾笛回头,身边赫然是几天来一直与自己玩捉迷藏的弟弟。

  “做什么!”顾笛皱眉,没好气道。顾筝总是挑着时机冒头,让他没法当场算账,着实恼人得紧。

  “哥哥,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么,主上是不会害庄主的。”顾筝压低声音道,“所以不要担心,咱们且一起观战。”

  顾堂主看着一脸恳切的弟弟,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当明澈悠扬的乐音自白玉笛中飞出,飘荡于湖水上、细雨中时,正是洛凭渊说声“有僭了”,双方同时拔剑的一刻。湖上剑气陡涨,将方圆数丈的小小石台笼罩其中。天空阴郁,所有色彩仿佛都为刹那暴涨的炫目剑光所掩,被映衬得暗淡无华。

  “少卿依然喜欢先声夺人,一上来就用快剑。”洛湮华注目湖中,他的眼力仍在,看出短短数息,慕少卿已连出十八剑,迅若疾风,速度之快不逊于聂寂峦。

  如此以快为旨,招式不重变化,讲求平简稳狠,往往比繁复的招数更令人难以招架。在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洛凭渊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不堪风浪翻覆沉默。然而他手中一口长剑守得针插不进,任凭洪水滔天,看似载浮载沉,实则并无退让。

  “陆少侠年不过弱冠,能做到守紧门户,不轻率冒进,确有过人之处。”一旁余妙方也评道。换做其他年轻剑客,正值血气方刚,遭遇对手连番急攻,必然忍不住要以快对快,抢回主动,破绽也由此而生。

  石台上,慕少卿见洛凭渊守多攻少,章法纹丝不乱,已知是有意在消磨自己的锐气。他心下暗忖,名门弟子如寒山门下,且不论能为如何,确是法度严谨,教人不能等闲视之。面上却冷笑一声:“陆少侠怎地学起了乌龟,寒山绝学难道就是这般呆板无趣?你的云霞剑法呢?慕某可还等着领教江华的高招!”

  他口中扬声说话,手上仍是一剑快似一剑,不见丝毫放松,最后一字出口,一轮急攻恰到尾声,剑锋堪堪擦过洛凭渊耳际,蘧然转折,于空中划出一道斜削而下的长弧,有若行云流水,异常潇洒曼妙。

  短短片刻,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引得湖畔一片彩声,又有人道:“快看,是惊鸿照影剑法。”

  洛凭渊脸侧肌肤还隐隐残留着剑刃贴近时的寒意,心中更增几分谨慎,慕少卿名不虚传,剑法已到了运用由心、收发自如的境地,适才快剑锋锐将近,招式瞬息变换,衔接得顺畅如水,几近无痕。

  容飞笙曾经说起,三年前上一度试剑大会,令慕少卿一夕成名的正是惊鸿照影剑法,衡阳雁去、万里层云、雁过留声、鸿爪雪泥,六十四招精妙绝伦,可惜凭着过往切磋时的记忆加以演示,纵能形似,却不得其神。此刻由正主一一使出,可谓形神兼备,神完气足。洛凭渊接了数招,但觉有些吃力,对方剑势如虹如电,仿佛心随意动,每每后发先至,虚虚实实间将自己的出招尽数封住,倒与云霞剑法有几分相似,于是也改变剑路,先是还了一招秋水长天,继而风起云动、流云舒卷,二十八式源源而出,倒也旗鼓相当。

  他记着洛湮华的嘱咐:“一定要沉住气,最好拆到一百五十招开外,引得少卿全力施为,我给你的几招方能用得上。”

  剑池之侧,如果说有谁不曾全神观战,大概只有专注吹笛的南宫瑾,为了不受比剑场景影响,二公子甚至闭上了眼睛。云台普安咒乃佛教名曲,此时已渐入佳境,悠扬笛音穿过透明雨幕,飘荡徜徉于湖水上空,青山落瀑之间,空灵洞彻,宛如来自九天云端的仙音,平和安宁,又似带着难言的悲悯。

  惊鸿照影剑法与云霞剑法施展开来,俱是姿态美妙、挥洒出尘,加之湖上二人人品俊雅,一时间剑若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中衣袂飘飞,自湖畔望去,竟有种不似凡间的缥缈。群雄看得心动神移,起初还时有彩声,逐渐地,唯余屏息静观。

  在一流剑客眼中,姿态再从容,双方的对决也是越来越紧凑凶险了,往往一招既出,后续诸般变化已为对方洞悉,全凭各自悟性应对拆解,稍有失误,便要险象环生。

  飒然轻响,洛凭渊一片小小衣角如蝴蝶般飘落,他的剑锋也险险擦过慕少卿左肩,几乎划破衣料。同是飘逸洒脱的路数,云霞剑法气象清远,深得道家三味,慕少卿的惊鸿照影剑却带着说不出的孤寒高绝之意,仿若独登绝顶,暮雪千山,相形少了淡泊,多出三分凌厉。洛凭渊心里微感惭愧,两家剑法本应不分轩轾,自己却吃了小亏,看来造诣还是有所不及。他当下招式再变,转为师门嫡传的寒山朔玉剑法。三十六路朔玉剑中正端严,于寒山武学中的地位,大约等同于两仪剑法之于华山派,洛凭渊修习多年,所下的功夫远较云霞剑法扎实,不一时又将下风之势扳了回来。

  慕少卿见他一味稳扎稳打、谨慎有加,心中冷笑。适才削去对方衣角,如果立即停手说声承让,当可算作自己获胜;但一来洛凭渊加紧出招,不给抽身的机会,二来他存心要胜得干脆彻底,让洛湮华自食其言,再也无话可说,因此并不出声,只是愈发全神贯注,一心要给宁王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濯月亭中很是安静,洛湮华坐在栏边,斜风裹挟潇潇细雨,将半边衣衫打得微湿,他却恍若未觉。石台上剑华如雪,他的心神却有一半系在耳畔清婉的笛音上。云台普安咒舒展悠长,共分三重,每过一重,曲调就比先前高出数个音阶,如果说起初悠游半空,接着便如登青云,最后则直上九霄,于祥云缭绕中更添宝相庄严、普度众生之意。

  倏忽间百招已过,云台普安咒也进入了第二重。洛湮华静静凝视交错剑影,仿佛无意识地,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面前瑶琴。

  华山几名弟子一直跟着自家大师兄站在湖边,蒋寒已看得目不暇接、手心冒汗,忍不住低声道,“大师兄,你看五殿下的情况怎样?我……我有点紧张啊。”

  封景仪眉间微锁,隔了一会儿才道:“慕少庄主的剑法,比我预想更高,好在陆公子虽在守势,但未呈败象,目前还不好说。”

  他之前比蒋寒还要担忧,但观战到现在,却隐约生出了一种难以说清的奇特感觉。如果说剑术与音韵是相通的,就如激昂的战鼓声能振奋军心,令将士奋勇杀敌,静王安排如此宁静祥和的乐曲,必然存着某种用意。

  封景仪于音律只是一知半解,云台普安咒则是第一次听到,但论起上乘剑法,少有人能如他一般观察入微。在他眼中,从甫一交手的快剑到其后的惊鸿照影,慕少卿所用剑法始终凌厉孤高,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那种近乎寂寞的无双剑意中,似乎掺入了几不可查的迟滞与偏差,尽管微如毫末,但并不是自己的错觉。难道,是被缭绕的音韵消磨了锐气?

  这个想法一闪即逝,南宫瑾的笛音里并无内力,以慕少卿剑术之高,即使静王找来十名乐师合奏,按理也不应对他造成影响。心神合一,乃是修习上乘剑术的基本功,若轻易就为外物所动,怎能成为绝顶剑客?封景仪想不明白,也就无从判断自己的猜测,或许,只是洛凭渊稳中求胜的打法令慕少卿失去了耐性。

  他一边思索,一边禁不住往濯月亭望去,越过人群,隔着淡淡烟雨,依稀可见那道独坐一隅的青衣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