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以剑之名
五月初七,自清晨起,苍穹下就飘起若有似无的细雨,扑面的山风中混有微凉的水气,像是要带走初夏的燥热。来到江南一个月,洛凭渊已习惯了这样湿润的天气,举目所及,万剑山庄的一草一木格外清幽,仿佛在飘零的雨丝中得到安抚。
“四师弟,师尊一向称赞你心志坚稳。”殷鉴休说道,“今日一战,胜负之数存乎身外,只需凝神定心,以意驭剑,自然浑若天成。”他察觉师弟身周气息不太稳定,似乎心绪起伏,在为即将到来的比剑紧张,不由有些担忧。
“多谢二师兄提醒。”洛凭渊点头道,他其实在想着昨晚与静王的对谈。
“皇兄,裴素雪已经死了,山庄事件的来龙去脉,真的能说清吗?”他这样问道。依据之前纪庭辉的供述,三名护卫都是魏无泽多年培养,不受昆仑府其他人控制,身份及其隐秘。以目前态势,若不能直接揭破裴素雪与前任阴使之间的关联,整场赌约就难有胜算。然而魏无泽酝酿已久,藏匿无踪,教人到哪里去找证据?经过两天的观察,他觉得慕少卿病入膏肓的程度尤在预期之上,即使当真搜集到人证物证摆在此人面前,恐怕仍旧换不来一句心服。
他想了想又道:“皇兄也无需过于忧虑,明日一战,我必定全力取胜。”
不能让慕少卿心甘情愿地服软,就唯有战而胜之一途,他的确感到几分紧张,因为失败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怀壁庄上下的气氛如临大敌、一派肃杀,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宗主,可想而知压力有多沉重,而静王身上还压着一道圣旨。
“慕令主的要求也不算全无道理,事到如今,不好教他失望。”洛湮华却像全然不在意这些,悠悠说道,彼时,暖黄灯光掩去脸上倦意,他幽深如清潭的眼瞳里掠过一抹潋滟的光彩,“比剑、说理,缺一不可,还是那句话,只要凭渊愿意帮我,总是有办法的。”
洛凭渊收回思绪,他与两位师兄已堪堪走到木桥边,对面有人影迎了上来,是领着八名门下的顾笛。洛凭渊看着整齐排成两列的剑堂弟子,不由微感诧异:“下雨天,顾堂主怎么守在外面,可是在迎江宗主?”
“江宗主一行适才已到了。”顾笛拱手为礼,神情庄重,“剑堂奉庄主之命,迎候名剑纯钧!”
“原来如此。”洛凭渊会意,“多承慕少庄主礼遇。”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丝丝战意自心底融汇上升。这柄凝聚千年前第一铸剑名家欧冶子心血的神兵,来到身边已满一年,出鞘的次数虽然不多,却少有空回,七月十五月夜连诛十余名死士,令静王府转危为安;八月十三皇觉寺一击而取纳兰玉性命,使自己不至遭遇毒手陷害。在他心中,纯钧的存在远不止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御赐宝剑,它仿佛渐渐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心意相连。慕少卿看来是对纯鈞志在必得了,而自己也早已下定决心舍命陪君子,赌上一次。
顾笛转身在前引路,宁则非脸上现出凝重,殷鉴休隐有忧色。
“大师兄,二师兄,咱们走,不要让江宗主久等。”洛凭渊说道,“放心,我相信今天定然是个好日子。”
依循传统,试剑大会最后一天的环节是品鉴各家剑派携来的上品好剑,与前两日相比较为风雅轻松。曲高则和寡,若不是懂剑爱剑之人,此时多半已选择趁兴而归,故而历来到了第三日,宾客会散去大半,留下来的剑客仍聚在万剑山庄。洛湮华很久以前就听慕少卿讲起过这些惯例,但当他再度走近山庄大门时,却发觉眼前依然人来人往,数量并不逊于第一天。
如果没有下雨,赏剑的地点可以设于演武场的石台上,而现在则不得不定在剑池西侧一处花厅中。看得出万剑山庄对于大家参与的热情也估计不足,厅堂格局虽宽敞,但容纳数百人已是极限,显然应付不了上千宾客同时进入,幸好此处两侧连着长长的回廊,将厅中门窗全部开启,使得坐在廊中的群雄能够耳闻眼见里面的情形,勉强满足需求。
琅環众人在剑堂弟子的引导下穿过游廊,步向花厅,各种目光从两侧投来,探究的,嘲讽的,期待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没有喧哗,善意或恶意,都包含在无声的注视中。
辰时初刻,廊上已坐满了人,参与品鉴的门派与较为重要的宾客都陆续聚在了花厅。慕少卿踏入厅中,第一眼就看见了洛湮华。多数人都在互相招呼寒暄,他所在的一隅却是静默的,许是不想打扰正处于两难境地的琅環宗主思考,又或是担心触到霉头,几乎没有人上前同他说话,郁岚、谢潇、白清远诸位令主也不吭声,只有朱晋间或向先后进来的少林两位大师、万壑门主,宁则非等人拱一拱手,算是代表琅環致以问候。
慕少卿心底又传来隐隐的烦躁,就像冰封湖面下的潜流,掀不起波澜,但总会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不对劲。昨晚李风行同自己议事,说着往后的安排,突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慕少卿从这位素来亲厚的长辈眼中读到了掩藏不住的忧心忡忡。李风行应是怕他多想或者发火,只说了两句就匆匆打住话头,大意是慎重一些没有坏处,人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再难收回,眼下还有进退的空间,如果连一丝余地都不留给宗主,鸣剑自身很可能也会遇到困境。慕少卿没有动怒,甚至淡淡敷衍了两句,不止是由于不愿对忠心耿耿帮扶自己的李叔发脾气,还因为心意已决,不会更改。但他还是免不了生出不悦,一场赌约,服与不服,非此即彼,旁人口中的慎重就等于要他退让,退让又等于认输,他凭什么认输?近两日,山庄里、鸣剑中,动摇不定的下属好像增多了,居然连李风行都受到影响试图劝说,洛湮华人都没到就造成这种效果,实在太会收买人心了。
他已在毫无察觉中渐渐习惯了那片阻隔思绪的白雾,代之以某种近乎麻木的沉溺,不用受到情感的干扰,不必为将来过度烦忧,有什么不好?湖面的冰封越来越厚,但每当涉及洛湮华,仿佛本能被短暂地唤醒,他心底会如同被火苗烧灼,煎熬不适,就如此刻,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烦躁就油然而生。
无论如何,今天是了断的日子,一切将会结束,终于能够摆脱是非困扰,了结过往恩怨,彻底划清界限了。他看着静王,没等顾笛宣布剑会流程,径直问道:“江宗主如约前来,不知昨晚可得知了我提出的条件?”
谁也没想到慕少庄主这般气势凌人,开口第一句话就要直捣主题,花厅中顿时变得寂静,继而蔓延到两侧游廊。
“朱副庄主已经对我说起了,看来,这就是你的回音。”洛湮华微微颔首,“原以为,证实了裴姑娘的身世,已足够慕令主释去心结,其余事情大可过后关起门来再行告知。现在既然你坚持要当众将前因后果弄个清楚,也未尝不可。”他顿了顿,“只是凡事终有尽头,倘若我能做到,慕令主又当如何?”
慕少卿不意他应承得如此干脆,毫无为难之色,如同已经心中有数,原本即将出口的各种讥诮言语登时被堵在半途。就像谢潇认为要求远在洛城的宗主解释发生在万剑山庄的事件乃是强人所难,慕少卿自己其实也是同样想法,他可不相信洛湮华真能解释什么,想来无非是饰词掩盖,混淆视听,迷惑武林人心,于是冷声说道:“江宗主若真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拿出实在凭据,教人无可挑剔,慕某自不会将白的视作黑的!闲扯无益,这便请说罢。”
他料定洛湮华纵然就着出事当晚的前后情形编出一套说辞,或者让顾筝那个变节的孽障来作证,也必定破绽百出,自己伸一根指头就能戳穿,至于凭据更是万万拿不出的。归根到底,慕庄主意识深处认准的仍是最初的判断,他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不会容许心目中的元凶颠倒黑白。
两人对答之间,厅堂中安静得落针可闻,众人无不屏息以待。
“现在还不是时候。”洛湮华注视昔年好友脸上冷漠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一日辰光才刚开始,何须急在一时。慕令主不妨先顾试剑大会,莫要扫了众位剑门同道的雅兴。”他似乎不愿多言,停顿一下才接着说道,“待到所有的话都说完,你或许就没有心情品鉴宝剑了。”
慕少卿皱眉,最后一句话在他听来十分扎耳,静王的神情淡淡的,看不透是真的掌握了什么,还是在危言耸听。他心念转动,想到名剑纯钧,以及一直虎视眈眈的五皇子,心下顿觉了然。
所携宝剑在品鉴阶段拔得头筹,跟着挑战庄主获胜,洛凭渊就有权向万剑山庄索取一口品质等同的好剑,或者要求自己做一件不违背武林道义的事,二者任择其一。洛湮华分明是无计可施,唯有指望宁王赢过自己,方有翻盘的机会。目前剑还没比,开口也是自取其辱,自然是能推就推。
说到比剑,他身为鸣剑令主、万剑山庄的主人,什么情形没见识过,岂会怵了小着好几岁的洛凭渊?当即也不生气,淡淡回敬道:“初一能办完的事,非要拖到十五,也好,就按你的意思,江宗主来一趟不容易,在下理应尽力使你了无遗憾。”
群雄大都生出类似的想法,众多目光一时集中到了寒山派陆少侠以及他腰间的配剑上。这般看来,琅環是决心一战定输赢,将赌约的成败压在一场对决上了,问题是,慕少卿天资纵横,剑法造诣已是江湖公认,陆渊本事再强,当真能有胜算?一些有见识的武林人士已暗暗摇头,觉得江华的处理方式太过行险,一旦输了就是满盘皆输,连宝剑都赔进去,而即使勉强赢了,用这种方式迫使慕少卿屈从,未免有些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味道,最多就是个惨胜,还白白放弃了昨天凭书证争取来的几分优势,十分不划算。
江湖中人解决问题向来简单粗暴,琅環宗主的选择虽不甚理想,但若要找出其他既符合武林规矩又能制服慕少卿的办法还真不容易,因此不以为然的人也只能限于不以为然,心思更加缜密的,已开始考虑若是陆渊落败,万剑山庄又将出现多大的风浪。
品评、鉴赏宝剑是一门颇有内涵的学问,一个练剑之人或许数十年与剑为伴,珍之重之,但是当一口好剑放在面前,却未必说得出好在哪里。
锋锐程度首当其冲,尺寸、品相、韧性只是初步的评断标准,再往深一层要看材质与锻造手艺,而在懂剑的人眼中,真正赋予一柄宝剑独一无二光华的,当属它的来历与传承。试想,两名剑客各自拿出一把珍藏的短匕,同样削铁如泥,材质、手艺不凡,追溯来历,一位说:“我的短剑是前年偶然得到珍贵材料,刚刚请工匠打造的。”另一位表示:“我这柄传自战国末期,是荆轲刺秦图穷匕现时用过的。”
此言一出,再是偏向前一柄兵刃的人都晓得,高下已判,根本不用比了。
作为试剑大会最末一环的品剑,整套评判标准要细致考究得多,不过基本上就是在上述背景下进行的。座中有身谙此道的剑门世交,有专程聘请的两位铸剑名家,为了营造气氛,特地从藏剑阁取出七八口珍品悬挂于花厅墙壁上。游目看去,四尺三寸的巨剑旁边是剑身如墨的短匕,与对面壁上钝头无刃的重剑彼此呼应,甚至还有早已折为两段的锻件,每一柄都已历经数百年悠长岁月,伴随豪情盛概或凄凉徘恻的过往经历。
与会宾客带来的好剑也不少,铁剑门新近得到一口龙泉宝剑,据说是前朝覆灭时从亲王府中辗转流出来的,寒光凛凛,吹毛断发;青城派拿出了前代掌门留下的爱剑苍风,乃是江湖中有名的利器;徐州端木世家觅得罕见陨铁,精心打制一把软剑,柔韧惊人,可缠于腕上,取名竹微;连南海派掌门余妙方都让弟子展示了携来的琼花剑,连断三口无刃缅刀。说起来,琼花剑曾被传给带艺投师的纪庭辉,差点遗落在宫里,还是洛凭渊派人前往南海派知会消息,顺带送还了这柄宝剑。
万剑山庄的藏剑阁名声在外,但平日里门户森严,连宁王殿下亲自登门都进不去。武林同道倘若想入内一饱眼福,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试剑大会上崭露头角。百步剑廊与石台比剑难度都比较大,但如果哪一家宗门带来了品质非凡的宝剑,仍然能够叩开藏剑阁的大门。因此,各大门派世家一来为扬名添光,二来为了让门下弟子增长见识,积极性还是很高的。
依次展示、道出前缘,花厅内时有长剑出鞘之声,评论、赞叹不绝于耳,兴之所至,还有剑客提剑而出,在长廊外舞上一回,引得群雄大声喝彩。
然而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些上品宝剑虽好,却注定比不过纯钧,就像今日众多来客毕集山庄,为的也不是赏剑,而是观看年轻的宁王与庄主慕少卿对决争胜,为了亲眼目睹江华立下的赌约如何收场。
约莫一个时辰,各家带来的宝剑已差不多亮相完毕,一直低调保持沉默的陆渊公子终于在众多殷殷期待的目光里举步而出,取下配剑,先是平托于掌中,继而手握剑柄,缓缓拔出一尺有余,简单地说道:“剑名纯鈞,长三尺一寸,欧冶子大师所铸,原藏于宫中,愿得众位前辈名家品鉴一二。”
满堂寂静,一众剑客眼神炽热,紧盯着逐渐脱鞘而出的一泓寒水。洛凭渊拔剑在手,当着横刀令主郁岚的面,他不想逞宝剑之利以剑断刀,看到一名山庄剑堂弟子手持铁链,也是试剑用的,于是走上前信手而挥。多数人都没能瞧清他的动作,刹那间但闻“嗤嗤”数声轻响,粗重的铁链已断为长度均匀的几截掉落地上,那弟子双手中只余首尾短短的两段。
这一手目力、速度、巧劲缺一不可,实在俊得很,而纯钧于瞬息间削铁链如摧朽木,连金铁互撞之声都未曾发出,众人瞧得目眩神迷,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无不击节大赞。
两位铸造名匠的表情都有几许如在梦中,忍不住凑近细细打量,欧冶子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与关帝之于兵士、鲁班之于木匠几近无异,能与纯钧近在咫尺,又怎能不激动万分。良久,其中一位古大师才由衷叹道:“浩荡清光,可扫宇内,此剑有王者之气。今日得见欧祖师借天地精华、造化之功而成的杰作,老朽实是三生有幸啊!”
另一位也感慨道:“上古神兵如干将、莫邪失传已久,同为祖师心血之作,巨阙、湛卢也不知去向,纯鈞宝剑能够留存至今,传承有序,可说至为难得。放眼当世,能够争锋的不过寥寥,想来也唯有万剑山庄所藏的名剑清冥了。”
慕少卿在心底哼了一声,藏剑阁两大镇阁之宝一为青冥,一为离光,这位严大师只举青冥而不提离光,显然是认为后者比之纯钧尚有不及了。但他转念一想,纯鈞眼看就不再是宁王所有,而将留在万剑山庄,些许不快立时烟消云散,打从内心深处传来一股激越的悸动。
花厅内外,一时间无数目光聚焦于纯鈞,有羡慕、向往,也有贪婪、嫉妒,为何有些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连绝世名剑都唾手可得,还毫不在意地佩在身边随处炫耀?
洛湮华环视周围,视线最后停留在洛凭渊身上。这一刻,他关注的自然不是宝剑,但也不是眼前扑朔迷离的局势,而是不受控制地有些走神,这是他的弟弟,行止自若、文武双全,不论立于朝堂上,还是置身武林盛会中,都出色得令人侧目。所以纵然前尘种种、艰辛处处,自己已经得到很多了。
在众目灼灼下,洛凭渊归剑入鞘,踏前一步,朗声道:“慕少庄主,我以品剑第一的名剑纯钧邀你一战,你可敢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