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尚待东风(1 / 1)

帝阙韶华 薄荷酒/薄荷酒BHJ 4267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一百三十章 尚待东风

  场中一阵兵荒马乱,试剑大会才开始就连出意外,仿佛兆示着接下来几日必然波折不断。

  待到金拓磐的尸体抬走,日影已过了午时。慕少卿心里很有些不快,被人混进万剑山庄,在自己眼皮底下杀人灭口,无论是何方主使,又为了什么目的,作为主人都是面上无光。

  那先后两枚淬毒透骨钉的确耐人寻味,先是偷袭封景仪不成,转过头来又去要了金拓磐的命。淬毒暗器见血封喉、中者立毙,用于对付封景仪应是为了阻止作证;而金拓磐落败后无力反抗、逃走,即将成为靖羽卫的阶下囚,选在这个时机将其除去,怎么看都是同伙灭口。两相对照,足见下手之人决断既快,心思又狠。

  慕少庄主偏见再深,也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件是在针对琅環,不可能出自洛湮华的授意,金铁司、昆仑府,某些势力正藏在暗处,关注着试剑大会的进展,力图加深原有的裂痕,促成鸣剑分裂。想到这一点,他有种遭人窥伺利用的不适,仿佛被蛇盯着,浑身难受。

  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说:“你在做什么,难道要让仇敌、奸贼遂了心愿?反对洛湮华当真有这么重要,即使亲痛仇快也在所不惜?”跟着白色的雾气在脑际漫起,阻断思绪,带来又一阵昏眩。阳光灼热,他按住额角,只觉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痛。

  由于耽搁了不少时间,试剑大会上午原本的安排只能推迟到下午,李风行走到演武场中央,代表庄主请大家稍事休息,随意用一餐便饭,一个时辰后继续进行。

  众人早就饿了,闻言立时丢开其他事,先祭五脏庙。庄里的剑堂弟子与从人穿梭往来,将准备好的饭菜送至各处凉棚。菜色虽简单清淡,不过考虑到今天是端午,所有宾客都分到一甜一咸两只粽子,外加每座凉棚一坛雄黄酒,可说招待得很尽心了。

  洛湮华不能沾酒,剥开一只豆沙粽子,入口软糯清香,只是他怀着心事,提不起多少食欲,为了保持体力才慢慢吃着。属下们在身边闲聊议论,白清远说道:“少卿常年缺银子,三年前是甄先生拨给他二千两,才能将试剑大会办得有声有色。这回场面摆得更大,也不知是怎生撑起来的。”

  “还能怎么办,当然靠借,找南宫公子帮他兜着。”谢潇道,“他就是这么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主,从来不会算账,用起钱来乱七八糟,要不是庄里还有几个管事忠心耿耿替他打理产业,早就上街卖白薯去了。”

  洛湮华想象慕少卿推着烤白薯的小车沿街叫卖,或者手持寒水剑在朱雀桥头圈场卖艺的情景,不禁莞尔,随意问道:“这些天也没顾上出门走走,市坊间当真为我和慕令主的胜负设了盘口?”

  众人不意宗主问起此事,互相看了看,顾筝笑道:“难得的热闹,岂有不赌之理,自打上月庄主下了聚仙楼,金陵最大的风云赌坊天天都是生意兴隆,不单为主上与庄主的赌约开了局,也没落下陆公子,传说纯鈞与寒水必有一战。到昨天为止,各方押进去的赌注已超过了九十万两,乃是城里一等一的大事。”

  “规模确实不小。”静王微微扬眉,“那么两桩盘口赔率如何?”

  “这个……”顾筝略有支吾,想想很难糊弄过去,于是答道,“下注赌陆公子比剑胜出的赔率是一赔二,还可以赌陆公子就算失手也定会带走纯鈞,不过得三赔一,要数押主上当场收服庄主最为合算,因为可以一赔六。”

  其实风云赌坊的盘口比他提到的还要详尽,诸如试剑大会结束前必出意外,使赌约不能践行;陆渊爱惜名声、宝剑,根本不会提出挑战;琅環宗主若不能收服慕少卿,必然反口毁诺,甚至痛下杀手,……林林种种,不一而足,赔率都还不低。

  “所以,甄先生前日做主,将账面上富余的五万两全部买了主上赢。”谢潇接口道,“他说,今年能否将看中已久的那座茶山买下来,就看这一注了。”

  洛湮华微笑,他知道大家是不愿给自己增添压力,有意将话题引到轻松的方向,好让气氛不至显得凝重。时至今日,慕少卿决绝依旧,态度不见转圜,十余天来的乐音洗心似乎并未起到作用,大家心里都没有把握。如果这样的状态维持下去,要让渐行渐远的鸣剑令主回心转意,可能性微乎其微。音韵虽能调理情志,但两者都是无形无质、无从掌控,梵音术诡异莫测,清涧兰舟曲灵透缥缈,经由后者破除前者,乃是以虚对虚,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胜负之数宛若浮云,琅環却已为此押上了攸关生存的重注。自己身为宗主而行此险着,任性程度只怕也不下于慕少卿。

  吃完豆沙粽子,凉棚外已陆续来了不少前来问候或拜谒的武林同道,看这架势,还会越来越多。洛湮华站起身,轻声嘱咐朱晋:“阿晋,这里交给你,我去见一下慕令主。”

  来到演武场两个时辰,耳闻目睹波澜起伏,争议迭起、剑光耀目,但他真正注意的始终只有慕少卿一人。言谈举止、声音语气、偶然的颔首或摇头,短暂的犹豫与停顿,能够观察到的所有细微之处,一一收入眼底。如事先所想,与聚仙楼赴约时相比,慕少卿的状态已发生了变化,所谓见微而知著,那些迷惘怔忡、瞬间动摇的情绪,无不意味着隐约的希望和如履薄冰的危机;而三江帮、金拓磐的表现,以及那两枚透骨钉,都更加证实了最初的猜测。只是,在逐渐确信的同时,心情愈发沉重。

  慕少卿本来不必一直待在场边凉棚,但他身为庄主,免不了应酬,才回到凉棚,过来寒暄、打招呼、联络感情的各路人士就络绎不觉,忙得连饭都没吃几口。

  除却一些旧识,许多人是来探虚实的,毕竟琅環的走向关系到武林格局,慕少卿很快被种种试探、套口风、察言观色弄得心情烦躁,恨不能一剑插在桌上,拂袖而去。

  这时他看见了洛湮华,一身青衣的琅環宗主走到近前,脚步从容,周遭各种纷乱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安静,围在附近的人群避到一旁,让开通路。

  洛湮华只带了秦肃一人,在午后灼热的阳光里,他身上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沉静气质一如上次相见,仿佛嘈杂纷乱的演武场与清幽的聚仙楼没有任何区别。

  目光相接,慕少卿心里有些疑惑,他相信琅環必定会在试剑大会期间使出诸般手段,迫使自己让步、就范,比如明枪暗箭、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但到目前为止,这些他还一样都没遇上。洛湮华有那么多部属和党羽,接下来不是应该一步步展现实力、营造声势,将万剑山庄压得透不过气,最后再作为宗主出面当好人么?现在才刚开始,为何要放下身段亲自过来?难道不担心众目睽睽下,再被甩一次冷脸?

  心中的火苗仍在灼烧,他背过身,态度冷淡地让客。

  “慕少庄主不必紧张,我只是来与你打个招呼,不会耽误多少工夫。”洛湮华将他的戒备和疏离看在眼里,淡淡一笑,进了凉棚就直入主题,“下午即将开始比剑,今明两日的剑术切磋,朱晋会领着琅環子弟参与,至于我,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处,就先行告辞了。”

  “你只待半日就打算离开?”慕少卿一怔,继而怒气上冲,差点拍案而起,“身为宗主,这种时候甩手走人,亏你还敢自夸顾全大局!”

  “我待在万剑山庄能做什么?演示剑术,下场比试,还是为剑门弟子点拨招式?”洛湮华叹了口气,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何时自夸过,“至于规劝,恩怨是非已说得够多,继续争执下去只会愈发冲突不断、剑拔弩张,对琅環没有任何好处。我不在场,就少了许多是非,还你一个清静的试剑大会,不是很好么?”

  他顿了顿,“不过,少卿依旧关心琅環,我很高兴。”

  慕少卿滞了一下,他也不明白为何无名火起,洛湮华不观看试剑大会,不利用所余不多的时间好好争胜,关自己什么事?为何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不是眼前的纷纷扰扰,而是十余年前的旧日情景,少时的自己带着洛深华在濯月亭中指点剑池,满怀豪情憧憬,那个如月的少年听得悠然神往,微笑说道:“他日少卿主持试剑大会,我定然到场致贺,见证少庄主剑压群伦的风采。届时还要过上三百招,且看这剑池会将谁的配剑留下。”

  而今的洛湮华依旧浅笑淡然,却再也无法扬眉亮剑。自己总是大骂他徒逞口才、满腹机心,似乎略显苛刻,试问对于一个武功全失的人,还能怎么做呢?

  慕少庄主很奇怪以目前严峻的态势、针锋相对的立场,自己不去考虑对方的动机,最先想到的却是这么一堆有的没的,简直毫无意义。他当然不信洛湮华真是为了缓和气氛、减少冲突,想来无非是以退为进,宗主不在场,下属制造事端时尽可无所约束,放手施为,洛湮华只需过后推说不知情,最多也就是驭下不严罢了。

  “提出立赌约的是你,托词离场的也是你,说来说去,你究竟想怎样?”他心中暗自戒备,冷冷说道,“没本事做出交代,那就趁早认输,免得耽搁彼此时间。倘若玩弄花样,我只会愈发轻看于你!”

  “明天比试结束时,我会让人送来一些证物,是关于裴姑娘的身世,加上今日景仪的叙述,应该足够你得悉前情,解开对我的误会。”洛湮华神色平静,并不理会他话里的机锋,“后日是最后一天,我会再来,等待你的答复。”

  “少卿,你明白其中的分量,我在聚仙楼上许下约定,将一切的主动权交付于你,是由于大家仍抱着期待,更因为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少时竹林练剑,结交为友,我了解你的剑、你的人,信你一定能做到破去心障,寻回本心。纵使过程艰难,也会在曲终人散的一刻完成抉择,就如我现在全力以赴要你回头一般。”

  他看着对方眼中的红丝,不觉又叹了口气:“赌约已定,谁也不能反悔,如今宾客中尚混有辽金和昆仑府的人,玄霜自会帮忙维持秩序,不让奸人从中作梗。庄主倘若还是多虑,在下不免也要心生轻视。人人说你慕少卿剑法卓绝、傲骨英风,但望这两日能做到摒除杂念,静下心来再做决定,也就不枉了部属的跟随、众人的信任。”

  若是情势允许,他也希望留在试剑大会上,但是,如果判断没有出错,接下来的一两天才是至为凶险、紧要的关头,不容丝毫错失。暂离是最稳妥的方法,自己身在万剑山庄,就会造成更多危险变数。在后日到来前,只能让晚璃与凭渊代为观察慕少卿的状态了。

  话已说完,洛湮华起身辞去,一旦两天后输的是自己,这该是最后一次与昔日朋友真心相谈,再往后,反目为敌、覆水难收。

  “等等,”慕少卿从短暂的怔忡中回过神,眼看对方已将步出凉棚,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怒道,“谁要你假好心帮助,就算宵小混入,我自然对付得了!”

  “用不着领情,不过是顾全大局而已。”洛湮华脚下缓了一缓,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况且,赌约结束前,你仍是我琅環的慕令主。”

  慕少卿看着渐行渐远的青衣身影,气得牙齿痒痒,却发不出火,想不到此人半点亏也不肯吃,论口才实在毫无胜算,这会儿再表示质疑,又不免遭到轻视。他仍觉得洛湮华必然是藏了诡计的,但人家交代得清清楚楚,全是阳谋,来回寻思也挑不出毛病。或许这本身就是个圈套,否则,为什么会在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找到关切,而自己心中却充满了近乎疼痛的怅然?

  “令主,少庄主,”李风行从外面进来,见他余怒方消,神思不属,不得不连叫了两声,“外面出了些状况,属下不好做主。”

  “李叔,什么事?”慕少卿下意识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皱眉问道。

  “适才一些同道过来叙礼,听话意,对三江帮很是不满。”李风行低声道,“主要是大家见到他们与金拓磐一唱一和,都怀疑周贽勾结外夷祸乱试剑大会,想提醒咱们不可不防。”

  实际上,不少剑门同道主张追查周贽的动机,至少也应扫地出门,不得继续煽风搅局;还有人含蓄地规劝万剑山庄勿要意气用事,免得为小人所趁,折损了百年清名。就连李风行自身,也认为三江帮不是在帮忙,而是将鸣剑架在火上烤。

  由于担心慕少卿听了不快,陷入偏执状态,他的措辞很谨慎。

  值得欣慰的是,在不涉及洛湮华的情况下,慕少庄主还是能够保持理智的,闻言并不恼火,沉吟片刻就淡淡说道:“三江帮、鹰爪门不练剑,本就是来旁观的,如今既然犯了众怒,烦请李叔带人提点一声,让他们自行离去便是,免得生出事端来场面不好看。至于后面的剑会,就不劳参加了。”

  他已看得分明,周贽绝对不堪与盟,还是趁早赶走,免得扰乱剑会继续进行,如此不仅向武林群雄表明态度,也能落得耳目清静。洛湮华不过交谈片刻就已觉察自己思绪烦乱、心境不宁,也该凝神定一定心,才好应对接下来复杂难测的局面。

  他沉思着,右手不自觉地按住寒水剑的剑柄,轻轻摩梭,或许这柄心爱的配剑才是内心深处的归属,力量与信心的源泉,相伴十余载寒暑,清凛剑气所至,一往无前,从未令他失望。后日就是决断之期,就不信,当赌约落败时,洛湮华还能维持住那副永远平静自若的模样。

  慕少卿举目望向琅環的凉棚,熙攘往来的人群中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多半已然离场。目光扫过一袭白衣,他的心跳猛然加快,江晚璃没有跟着静王告辞,依旧留在原来的位置上,而且,那双美丽的眼睛似乎也正注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