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接生 我终于等到它了
一滴温热的液体从程瑶的脸上滑了下来。
死亡带来的压迫感和恐惧感铺天盖地, 无论是人还是鬼,都无法在这份震慑下保持清醒。
程瑶的脑海如同冬天的雪地,一片白, 她呆愣愣地站在地上, 任由那滴液体淌过她的下巴, 滴在厨房的地板上。
直到身后的唐泽叫她, 她的意识和感官才逐渐回笼。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并不痛, 那滴液体不是血,是她出于不甘或者不舍的情绪,流下来的眼泪。
变成鬼后, 她从未流过泪和血,原来它们还是有温度的。
她居然还活着。
妹妹居然没有继续攻击她。
程瑶抬眼, 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望向妹妹。
这个心狠手辣的美女怪物并没有突然转性,对她心软,只是她在即将动手的时候,突然感应到了某个令她胆寒的存在。这股感应让她无暇杀人,她立刻收回了尖肢,脸上出现了严肃和恐惧的表情。
妹妹抱着肚子, 将身子放低, 八根尖肢笼在她的身侧,形成了一层保护。她仰起头,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一副如临大敌、草木皆兵的防御姿态。
能让妹妹如此害怕的只有......
程瑶刚要念出那个名字,就听见了唐泽的声音。
“岱迦。”
唐泽用仅剩的力气靠在墙上,他肩膀上的血已经将他捂着伤口的手染得鲜血淋漓,他的口腔里也充满了腥甜味儿,但他表现得仿佛这具身体不是自己的, 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我终于等到它了。”
话音未落,一道女人的惨叫响了起来。
发出这声惨叫的居然是姐姐,她那颗原本歪歪耷拉着的头颅突然睁开了眼睛,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疼痛,美丽的五官扭曲起来,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泪。
自从变成蜘蛛后,姐姐就没和妹妹有过互动,但此刻,她终于不再无视妹妹的存在了。她扭过脖子,朝妹妹看了一眼,目光里充满了祈求,“我、我要生了,不能让神插手,我的孩子会被杀死的......”
千不该万不该,这个孩子选在了这时候来。
妹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凛冽非常。
她思索了片刻,下了个重要决定。
她的眼睛忽然变得黯淡了下来,那颗属于她的头颅就像个被扎破了的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紧接着她的身体开始萎缩,恢复了正常大小,八根尖肢如同植物的枝梗,随着秋天的到来从她的背上脱落。
妹妹自愿将身体完全还给了姐姐。
她以鬼魂的姿态出现在了姐姐的身侧。她漂浮在空中,俯视着因为无力支撑肚子而坐在地上、满头汗水的姐姐。
妹妹:“我知道现在让你把孩子生下来很难,但我要去阻止岱迦,没空帮你。我给你个承诺,如果我的孩子安稳降生,我就原谅你对我做的一切,但如果我的孩子死了,我一定会用最残忍的方式让你陪葬。”
语罢,妹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厨房。
感受到妹妹的气息彻底从这里消散,强弩之末的程瑶终于也绷不住了,跌坐在地上,长发恢复了原来的长度,披散在她的脸前,掩住了她狼狈的样子。
“你回去吧。”唐泽看着程瑶的背影说道,“这次你没有留下的理由了,妹妹没空理我,这个即将临盆的产妇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不会有事的。”
程瑶没有开口,但她听了唐泽的话。
她仅剩的力量也在刚刚的虚张声势中耗尽了,她什么都做不了,不得不回去。唐泽这么说,只是贴心地维护了她作为本命厉鬼的尊严,给她一个台阶下。
程瑶的身体越来越虚,越来越白,越来越透明,如同清晨时分的月亮残影,随着太阳的出现和时间的推移逐渐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在她的身影彻底虚化时,一道冰冷的声音传进了唐泽的耳朵里,“你别死了。”
唐泽微微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份别扭的关心。
随着程瑶的离去,终于,给人以极大压迫感的鬼都离开了,厨房里只剩下了两个半死不活的人类。
唐泽彻底放松了下来,他靠着墙,一条腿屈着,一条腿伸直,以一种尽可能舒适的姿态坐在地板上。
他拿出剪刀,剪了一截衣服下来,咬在嘴里,随后将剪刀插回腰带上,伸出了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右手。
这只手在他被妹妹拎起来撞天花板的时候伤到了,中指严重变形,向上拗着,轻轻一碰就钻心地疼。
唐泽无奈地呼了一口气,他一边用左手捏住变形的中指,一边抬头向上看,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让自己的意识集中在灯上,让自己的灵魂飘起来,离这副伤痕累累的躯壳远一些,再远一些。
然而,唐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他的忍耐早已到达了极限。
他做的这些努力,在他的中指被“嘎嘣”一声掰回来的瞬间,统统付之一炬,他的意志被这根最后的稻草压垮了,他还是没能忍住这个疼。
要不是他嘴里有块布,他都能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唐泽像一条被人重重踢了一脚的小狗一样,低下了头,身子蜷缩起来,痛苦地低声呜咽着。然而不出几秒,他就回过神来,紧张地抬头,朝通风口看去。
温芷还没有下来,看不到他这副惨兮兮的样子,就连他发出的声音,也被姐姐一阵又一阵、连绵不绝的惨叫声盖了过去,不会传进她的耳朵里。
幸好、幸好。
唐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甩了甩刚弄好的右手,仿佛这么做就能让那股疼痛散开,又擦干了刚从眼角渗出的泪,接着开始处理肩膀上的伤口。
他用剪刀把伤口附近的衣服都剪开,艰难地将外套脱了下来,剪成合适的形状,给自己做了简单包扎。
应付了事后,唐泽扶着墙站了起来。
程瑶嘱咐他乖乖待在这苟命,但他不打算听话。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活不到结束。
不知道是因为他包扎了伤口,还是回光返照的原因,唐泽觉得自己的状态好多了,身体不像之前那样到处都疼。
他起身来到了姐姐身边,这个女人正无助地抱着肚子坐在地上,看到他走过来,姐姐仰起一张布满了汗和泪的虚弱的脸,用目光向他求助。
姐姐对他的靠近至少应该有一丝戒备的。
她这样的表现,说明她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唐泽没有等到姐姐放下尊严朝他开口,就主动在她的身边跪了下来。
他本该是蹲着的,但那个动作会进一步挤压他破碎的脏器,缩减他为数不多的寿命,就连此刻这个跪,都足以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了。
唐泽皱着眉,忍着痛,扶住姐姐慢慢往下躺,让她由坐着改为躺在了地板上。“听着,我知道你想保住你的孩子,我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留给唐泽的时间不多了,他把姐姐放下后,就快速说道:“马上我就会离开这里,在我走之后,你就用最大的声音喊温芷的名字,她会下来的,至于你能不能说动她帮你,能不能生出孩子,就看你的决心了。”
唐泽对姐姐说的这句话是带了暗示的。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在姐姐的身边放了一样东西。
唐泽并不觉得姐姐能活下来。
如果他的分析加猜测无误的话,想要结束这个逃生片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消灭岱迦这个放在台面上的大Boss,毕竟留下这个恶“神”继续胡作非为,怎么看都不像是逃生片该有的结局;另一个是解开姐妹俩之间的心结,这至少需要让姐姐顺利生出孩子。
从两个条件达成的难度接近的角度思考,姐姐的生产之路注定要遇到坎,她说不定要为此付出性命——在女人的惨叫中,新生儿自母亲的血泊中发出啼哭,姐姐结束了罪孽深重的悲哀一生,换回了纯洁无辜的新生命,她和妹妹共同的孩子,姐妹情感的纽带。
多么恰当又合理的结局。
这个思路非常顺,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说完这些话,唐泽就冷酷地挣脱了姐姐的手,无视这个女人的哀求,起身离开了。
他走时还将厨房的门关上,用这个残破的门隔出一个相对平静的空间,既是供姐姐生产,也为了让她的声音显得更清晰。
听见厨房门口传来的关门声,姐姐知道,唐泽是真的走了。不过她也无法苛责他什么,因为少年的样子看起来比自己还要虚弱,他们俩谁先丧命都难说。
如今她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姐姐想到唐泽临走前对她说的那番话,决定试一试,毕竟那个少年好像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时间不多了,没必要浪费时间对她说谎。
她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吸了一口气,用足了力气高声喊叫:“温芷,温芷,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和我的孩子......”
漆黑的通风管道里。
派出了程瑶后,温芷就缩在狭窄的管道里。她很难翻身,也无法伸展开手,两条胳膊都放在了身侧,她维持着平趴的姿势,在一片黑暗之中等着消息。
程瑶离开后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时间一久,温芷就觉得胸闷气短,意识都跟着涣散了。外界的声音对她来说本来就有些不真切,现在更是变得十分模糊。
温芷只听清了妹妹临死时的惨叫,这让她放心了不少,同时她也惊喜地发现,她的眼前不再是一片黑,而是灰蒙蒙的颜色——这是管道的内壁,她看得见了。
温芷再次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真的恢复了视力后,她立刻向后挪动身体,打算爬回厨房。
之前,她发现通风管道是死路,却还是待着不动,是因为她失明,如果妹妹攻击她,她连躲一躲都做不到,到时候孟青山不得不现身保护她,一次机会就浪费了。但现在不同,她看得见,可以判断局势,随机应变,把两次厉鬼的机会利用到极致。
更重要的是,她想亲眼确认一下唐泽的状况。
温芷专心地向后爬,当她的脚刚刚碰到通风管道的出口时,她就感觉到程瑶回来了。她刚想开口问,知晓她心思的程瑶就把一些画面传进了她的脑海。
程瑶只把她想给温芷看的景象拿了出来,于是温芷仅仅看到了程瑶现身杀掉妹妹,以及妹妹感应到岱迦神降临、让出了姐姐的身体并消失的场景,这些画面中都没有出现过唐泽,只播放了他的声音。
知道他没有死,对温芷来说就是好的。
她并不知道他伤得有多么严重。
温芷的心思安定了下来,她冷静地朝后爬,终于来到了通风口。
她一边将通风口的铁窗摘下来,一边听着姐姐向她发出的求救呼唤。在化成黑发的程瑶的帮助下,她很快就从通风口跳了下来,落到烹饪台上。
温芷站在烹饪台上,一眼就看到了躺倒在地、捂着肚子哀嚎的姐姐,一直盯着通风口的姐姐也看到了她,两个女人隔空四目相对。
温芷立刻从烹饪台上跳了下来,她蹲在姐姐身边,抢在姐姐开口前问道:“唐泽呢,那个少年呢?”
姐姐被温芷先发制人,只能回答:“他走了......”
温芷听到这话,就要起身出去,然而在经历过被唐泽“抛弃”后,姐姐吃一堑长一智了,在回答温芷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就伸出两条手臂勾住了温芷的一个脚踝,两只手恨不得拧成麻花,牢牢把她锁在身边。
温芷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看到这个皱眉,姐姐心中警铃大作。她就是个普通的孕妇,如果温芷要走,她拦不住的,可一旦温芷离开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帮她了。她连忙说:“他说他有事要做,让你留在这里助我生产。我拿我肚子里的孩子发誓,我没有骗你,真的,是他亲口说的。”
这个誓言对于姐姐来说太沉重了。
在有神和鬼的世界里,她撒谎的概率不大。
温芷暂时打消了要离开的念头,这时,她垂下眼眸,看见了姐姐身侧放的一把剪刀。她记得这把剪刀,它原本放在长桌上的水盆里。她把剪刀拿了起来,这个剪刀的一边把手上缠了一根布条,她把那根布条解下来展开,认出了这根布条来自于唐泽的外套。
这是唐泽为她留的记号。
姐姐说的是真话。
看到这根布条,温芷彻底冷静了下来。她知道,姐姐的孩子非常重要,这个孩子能否顺利出生,直接关系到了她和唐泽能不能活着通过这个逃生片。
她留在这里,发挥的作用才是最大的。
现在,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温芷眼前。
温芷并不知道该如何给孕妇接生,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她对生产相关事宜的唯一了解,就是她看古装电视剧时,里面的女人生产,需要准备一盆热水和一把剪刀,她甚至不清楚热水的几大作用。
温芷吸了一口气,她低下头,对姐姐说道:“好的,我会留下来帮你,但我并不知道有关生产的事,你生产过,应该比我了解,你可以指导我该怎么做。”
听到温芷的答复,姐姐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姐姐这口吊了许久的气一松,腹部的疼痛就越来越明显了。她痛苦地低呼了一声,仰面瘫倒着,失去了神采的眼睛呆滞地朝天花板上看,哑着嗓子开口,“先帮我把腹部的衣服都剪开,让肚子全露出来。”
温芷顺手就拿起了唐泽留给她的剪刀,姐姐的腹部上本来就有个圆洞,她将这个圆洞剪大了一圈,让姐姐那颗圆西瓜般的肚子完全露了出来,“然后呢,我是要帮你推肚子,还是先看看你下面的情况?”
温芷就是根据看电视剧的经验随口一问。
但姐姐的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个面露疲惫的女人闭了闭眼,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平静语气对她说:“接下来,你把我的肚子剖开。”
这句话如同一根细针扎进了温芷的太阳穴,让她的表情都抽动了一下。
温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不选择顺产,现在这个条件,有人给她剖腹,可没人能把她两半的肚皮再缝起来。
她不要命了?
就算她因为那些痛苦的经历厌世,但她对肚子里的孩子多么期盼,如果这个孩子可以顺利出生,她难道不想再给自己一个做母亲的机会,陪孩子长大吗?
温芷带着疑问,抬头看向姐姐。
姐姐也侧过脸,朝她看了一眼。
对上女人那双充满泪的眼睛,温芷忽然就明白了。
温芷回忆起,姐姐之前曾顺产过,那个孩子从她的腿间滑出来的时候,因为脐带的禁锢死掉了。这件事给了姐姐致命打击,她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幕了。
姐姐一定想过,为什么她的孩子会死得那么惨。
可能,因为她和神的契约,神诅咒了她的孩子,让她从怀孕起,肚子里就揣着一个死胎。但这样的话,孩子那个手握脐带挣扎的动作就多余了。神不会做没意义的事,它这一举,一定是为了向她透露什么信息,而这条信息的内容,一定会让她的心倍受折磨。
所以,更可能的是,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孩子是活着的,脐带一圈圈绕在了它的脖子上,没立刻勒死它,但是绷得很紧,不留一丝余地,而当她生产时,孩子往下滑、往外面的世界滑去的过程中,那根脐带勒得越来越死,直至将孩子脆弱的脖颈勒断。
她将孩子生下来的同时,也亲手杀了它。
多么残酷的真相啊。
可最残酷的是,这是她理应接受的结果。
这是她与神约定好的,神只是恶意地提醒了一下。
顺着这个思路,温芷又想到,会不会,姐姐当初在手术台上生产完,看到自己死掉的孩子的一瞬间,她就想清楚了其中缘由,所以她才会如此崩溃;会不会,正因为姐姐已经知道,想让她的孩子不被勒死,她必须选择剖腹产,所以当她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神直接让她摔倒流产,不允许她的孩子活到足月了?
一切都无从得知了。
温芷吸了一口气,从心底涌上一股深切的悲伤。这份悲伤并不只对姐姐,而是对所有明知自己正在走向深渊、却又不得不被命运的飓风裹挟着前行的人。
姐姐明知道她一步错步步错,向前的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疼得她撕心裂肺,但她面临每一个选择的时候,还是会朝着最悲惨的结局前进。
她别无选择。
至于温芷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被卷进了逃生片里,她清楚自己随时可能死去,但她也别无选择,不得不进入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危险世界,苟延残喘。
不同的是,姐姐至少看得见自己的结局,而她甚至不清楚,在一个个逃生世界的尽头,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她拼死拼活地通过这些关卡,究竟为了什么。
温芷抿抿唇,给出了她的回答:“好,我帮你。”
她不用再问别的问题,姐姐已经做好觉悟了。
姐姐用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温芷,似乎看出了她内心的风起云涌。
她露出了一个有些感激、又有些释然的笑容,“我代肚子里的孩子谢谢你,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会因为自己的善良得到好运的。”
这句话和男主人当初对她说的一模一样。
就算是在帮助姐姐生产,也无法抹灭她在“杀人”的事实。温芷的压力大极了,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垂下眼睫,颤抖着拿起了剪刀。她极力稳住自己的手腕,使自己待会下手能快准稳,让姐姐少受些折磨。
温芷张开手里的剪刀,对着姐姐的肚皮往下扎。
这把剪刀近期被磨过,非常锋利,她一下子就把剪刀尖扎了进去,随后将剪刀的扇叶往前推,像剪裁布匹一样,顺畅地把姐姐的身体分成了两半。
与女人的惨叫同时迸发的,是殷红的血。
那些血把剪刀浇了一个遍,被温芷系回去的、唐泽外套上裁剪下来的布条也湿透了。温芷的目光触及到那条不断滴血的布,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唐泽留给她这把剪刀,不只是为了打记号。他是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幕,故意留了个顺手的工具给她。
也就是说,唐泽等于是把帮助姐姐生产的任务交给了她,而他离开了,去做别的事情。这件事一定是必做的,而且比亲手剖开姐姐的肚子还要更难。
一股森凉之意爬上了温芷的脊椎。
难道他去杀岱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