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1 / 1)

她的小龙椅 花月鹄 3177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六十七章 ...

  回宫路上,宋鸣珂独坐马车之内,双手忙乱地整理轻微发皱的淡紫轻丝褙子,按捺了无数次,方能抑制从车窗偷窥的念头。

  若她是皇帝,大可与车外骑马相送的霍睿言轻松随意交谈。

  然则,她是熙明长公主,是晏晏,是他久别的小表妹。

  用力吸气,稍稍冷静后,她总算明白,为何明明已被他抱过、背过、牵过手同行,这一回仍旧心跳紊乱、面红耳赤。

  只因,以前尚能自我安慰说她是宋显琛,她愿以表弟心态去接纳二表哥的呵护。

  独独今日,她成了她自己。

  腿上的伤谈不上严重,原本蹦蹦跳跳或寻点支撑物,足以往回走。

  二表哥兴许是怕她伤上加伤,才执意抱她出林子的吧?

  直到重遇“迷路”的裁梅和纫竹,他再三确认她真没大碍,勉强放开她,改由她们搀扶。

  对上两名宫人愧疚中略带戏谑的眼神,宋鸣珂愠怒且羞赧,不发一语,宛如真的“口不能言”。

  如今随马车晃荡晃荡,她始觉庆幸。

  幸亏她们出现得及时,否则二表哥当着数十名随行侍卫、宫人、内侍、小厮之面,将她这正值少艾的长公主抱出林子……她往后大概嫁不出去了。

  骑赤玉马走长公主的马车之侧,霍睿言努力展现往常的儒雅气派,以掩盖内心的忧虑、窃喜、惋惜。

  忧虑的是宋鸣珂脚踝上的扭伤程度,毕竟他没法亲自核实受伤程度。这丫头素来任性倔强爱逞强,千万别落下病根。

  窃喜源于她恢复长公主身份时,还能与他亲切“交谈”,乖巧得堪比可爱猫儿。

  至于惋惜……他暗搓搓在想,假如当众抱她回马车,是不是就能坐实表兄妹的“奸|情”罪名,让她从此逃不掉出他的手心?

  眼尾余光频频望向覆以素纱马车小窗,他始终未逮到曾偷偷窥探的那双灵动美眸。

  各种酸甜苦辣的滋味缠绕心头,足以开一家酱醋坊了。

  抵达宫门后,霍睿言下了马,赶至马车前,亲送宋鸣珂坐入软轿。

  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恨不得刻在心上。

  他固然有大把机会拜会穿龙袍的她,却极难遇上真正的长公主。

  “二表哥,”她报以灿烂笑容,眼角眉梢娇羞之态被喜悦淡去了不少,“谢谢。”

  霍睿言被这丽色无俦的一笑乱了心绪,怔忪应道:“晏晏……再会。”

  话音刚落,他暗骂自己,真是嘴笨!说点别的不好么?

  起轿后,只听得裁梅问道:“长公主脚踝有伤,回昭云宫?”

  宋鸣珂悄声吩咐,话音几不可闻:“去……哥哥那儿,有元医官在。”

  霍睿言听她提及元礼,没来由心中冒火,再记起兄长和秦澍同在御前当值,霎时间,堆叠了小半日的甜蜜酿成了醋,酸得他牙根发软,骨髓发麻,整个人都不好了。

  …………

  黄昏的康和宫弥漫着异常的静谧,以长公主的身份,宋鸣珂只能在宫门口下轿,步行入内。

  她尽可能掩饰右脚的伤势,由纫竹搀着,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

  穿过熟悉的庭院,目睹霍锐承与秦澍立于廊前,而不远处寝殿门敞着,她心下震惊,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牵扯到脚踝,她禁不住秀眉轻蹙,牙缝间挤出细微的吸气声。

  垂首执礼的秦澍似被这一声细响吸引了注意力,缓缓抬目,意带关怀的目光投往宋鸣珂的面容。

  “见过长公主。”

  视线触碰到她眉眼鼻唇的瞬间,他眼底迸溅出的震撼与欣喜,尤为强烈,却又稍纵即逝。

  宋鸣珂勉力装作初相见,朝他微略颔首,又与霍锐承打了个招呼:“大表哥。”

  她说得极慢,模仿宋显琛发音的艰难。

  霍锐承与秦澍退去惊艳神色后,均面露惋惜与爱怜。

  宋鸣珂暗觉狐疑,大表哥视她如亲妹子,关爱呵护理所当然;而秦澍的表现,是一位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初见长公主时该有的神态吗?

  暂且将这份来得缥缈的情愫搁置一旁,她觑向刚从殿内出迎的余桐,软嗓嗫嗫嚅嚅:“哥哥呢?好……好些了?”

  余桐见她归来,喜色乍现,忙躬身道:“长公主,圣上正叨念着您呢!”

  宋鸣珂急急瞪了他一眼。

  既然霍锐承和秦澍杵在殿外不走,定有重要事务禀报!

  病中的“皇帝”岂可无视政务而只顾挂念外出的妹妹?

  余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转而对霍秦二人道:“元医官正为圣上施针,两位请先到偏厅用茶,等候召见。”

  二人对望一眼,向宋鸣珂执礼而别,步伐沉重,全无平日的潇洒豪迈,甚至屡屡回望。

  宋鸣珂不等二人走远,由两名宫人扶持,硬撑着踏上石阶,跨槛而入。

  “晏……晏,你……”宋显琛随意披了件外衫,双目直盯她不自然的步态,柔声问,“脚……怎么了?”

  宋鸣珂没好意思说自己恰好遇到二表哥,以及后来的种种,遂轻描淡写:“不慎崴了。”

  宋显琛尚未发问,元礼已抢先道:“疼吗?请容臣诊视一番。”

  “没事,大表哥和秦副指挥使为何而来?”

  接过宋显琛递上急报,她细阅后,脸色微变:“此事可大可小,得……”

  她本想派人单独传唤安王,转念一想,把饶相、林相和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人一并传召。

  急报简单描述诺玛族的悍将呼耶,于是年三月发三万骑兵,假意袭击蓟城,实则声东击西,重兵突袭槲城。

  霍浩倡亲自领兵出战,杀敌千余人,但数百里外的槲城因未作准备,被烧杀抢掠一空,掳走大量财物、粮食和妇女,残杀的老弱精壮血流成河。

  槲城并非霍浩倡管辖之地,但对于镇守北域的霍大都督而言,未能料敌先机,确为奇耻大辱,因而加急请罪,请旨发兵。

  当下,兄妹二人当机立断,各自更衣,换回原来的伪饰身份。

  掩上卧房的门窗,宋鸣珂对着镜子左看右照,青丝朱颜,稚嫩刚退,又不失纯真之味,正是好年华。

  她当然知道,再过一两年,身材长开后,会越发动人。

  可那时……她穿的是长公主的华美宫裙,还是皇帝的威严龙袍?

  近四年来唯一一次正式打扮,她舍不得换下来,但外间进膳的宫人来来回回,再不能耽搁了。

  这一刻,希望恢复长公主身份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她想念的,是真实的自己。

  …………

  更衣后,宋鸣珂才有机会了解元礼和霍锐承、秦澍所起的冲突。

  因“龙体不适”,宋鸣珂刻意装作憔悴,只宽慰霍秦二人几句,解释说最近的确身体欠安,元礼余桐的冲撞纯属误会云云,以顺了他们的毛。

  霍锐承就边官事宜刺探口风,宋鸣珂端坐椅上,淡笑道:“不必担心,这罪怪不到表姨父头上,我正要给他派帮手呢!”

  见秦澍不时用惶惑眼光瞄向自己,她心里发虚,扬了扬嘴角:“若无别的事,去忙吧!”

  二人告退,宋鸣珂当即命人传膳,与兄长同吃。

  美味佳肴只享用到一半,急召入宫的安王、左右相、枢密使、三衙都指挥使、六部尚书、等人已抵至垂拱殿候命。

  宋鸣珂有心让兄长听政,却不便让他同往,干脆安排他在殿后歇息,既不露面,又能略知一二。

  正殿内烛火辉煌,朝臣们行色匆匆,具服前来,参拜面带“病容”的“皇帝”。

  真龙天子宋显琛安静坐在条屏后,穿的是极为接近宋鸣珂外出所穿的淡紫裙裳,簪了同一根鎏金紫水晶发簪,姿态娴雅。

  耳听妹妹与安王等人议事,他震悚地发现,竟有一半听不懂。

  不光任用的兵将没几个认识,连他们所定的策略,都一头雾水。

  转移辎重粮草,部署精兵,如何以骑兵实施突击,步兵担任保障,如何分路进击……这些,当真出自他那娇滴滴的妹妹之口?

  以前,宋显琛明白,脱离朝政的三年有余,他必定落后许多。

  但见证了宋鸣珂的脱胎换骨,他悲喜交加,真真切切感受到,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日,他为了定远侯府喝下的几口阿胶味浓的药膳,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回不去了。

  连父亲临终前的那句遗言“你们兄妹俩……互相扶持”,他也做不到。

  相反,宋鸣珂一直信守对他老人家的允诺——一切交给她。

  她连他的那一份重担也扛起了。

  如若早两年,宋显琛会心疼妹妹,时至今日,他认为妹妹已足够强大,再也不需要他的任何支持。

  而他,也无能为力予以支持。

  他惘然若失,呆望那突突跃动的火光。

  刺目,锥心,伤神,夺魂。

  白蜡受热,烛泪滑落,在烛台边缘冷却,凝成了冢。

  如他火热的心逐寸逐寸凉透了,结为寒冰。

  身后的安王、饶相、林相争论不休,宋鸣珂另有主张,间或是宋显琛辨认不出的官员各抒己见……

  沸沸扬扬,闹得他揪心。

  宋显琛烦躁之极,再无听政的兴致,甩袖从后门行出,领了裁梅与纫竹绕过垂拱殿。

  漆黑夜空无星无月,只有暗云低垂。疾风急卷,风铃声动,大颗大颗的雨滴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

  “长公主殿下!”

  一名戴幞头、穿长衫的高大男子带着三名侍卫从廊下提灯追来,将撑开的雨伞递至纫竹手中。

  宋显琛定睛细看,依稀辨认出,此为与霍锐承跪在康和宫寝殿外的年轻武官,……姓秦?

  他生怕喊错姓氏,只淡声道了句“有劳”,带领宫人,快步出了甬道。

  这一场雨,恰如他心头的凌云壮志被冻死了,漫天抛洒的皆是希冀的残骸,化为水渍,汇聚成流,涌向不知处。

  雨水浇不灭垂拱殿中的通明灯火,反而使之成为宫城中最瞩目的星辉。

  再明亮,再坚定,终究不属于他。

  …………

  秦澍退至廊下,心湖被那一句微哑嗓音激起了阵阵涟漪——她生病了?为何嗓音变了?

  他疑心是夜色苍茫、雨势渐长,以致于长公主的容颜比起傍晚时逊色了不少。

  目送她步履匆忙、疾行远去,上了软轿,消失在宫墙边上,他心中的突兀、怅然与寂寥难以言述。

  听说,这孩子因先帝驾崩而伤心,大病一场,从此再未能流利说话,性子变得愈发孤僻。

  本该盛放在春日的艳美花儿,如遭雨打风吹,零落折损。

  秦澍暗恨自己没有早些赶来向往已久的京城。

  可早来,又有何用?他们兄妹皆是名正言顺的凤子龙孙。

  他不过是……出身于商贾世家的江湖人。

  回过神来,他无声叹息,与下属来回巡视各处。

  直至大雨初歇,议事的朝臣们陆续走出大殿,议论声犹自未绝。

  秦澍立即迈步迎上,听候谕令,却见后殿之侧,皇帝在余桐的搀扶下,缓步而行,右脚明显凝滞了几分。

  刹那间,如有灵光一闪,被压制了小半日的怪异感死灰复燃,一点点烧掉他嘴边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