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
雅室之内,一道夕阳暖光漫透白鹤蹁跹的屏风,为表兄妹二人的侧颜染上瑰丽金色。
目光交错,勾起彼此胸臆间美好又烦心的情愫,使得沉默延长了将近半盏茶时分。
打破僵局的是那圆球似的三花猫。
它迈着细细小短腿奔来,努力跳到霍睿言膝上,却被宋鸣珂双手捞走。
“真沉!”宋鸣珂语气满满的醋意,“你这团子!不记得我了?”
她许久未来,猫起初有些抗拒,细嗅认出是曾相伴数月之人,遂安心卷在她怀中打着呼噜。
宋鸣珂触摸它光滑的皮毛,忐忑之意略减,“二表哥,我这次来,有两件事,需要你帮忙参详。”
“陛下请说。”
“前乐平郡王妃陆氏……她的死,另有蹊跷。”
霍睿言险些把那女子给抛在脑后,闻言一怔:“未曾听有人对此起疑,陛下让密探去查过?”
“没错,”她手上摸猫的动作缓了缓,“正因如此,这消息,不能从我这儿公布出去。”
“若说是皇宫暗卫或密探参与此事,恐怕让人觉着,您针对北海郡王,”霍睿言眸色一沉,“由我发起,可能更合适。”
他身为大理评事,职责是与大理正、丞分掌断狱,参议疑狱,披详法状。
借核查王族成员的非正常死亡之机,抽丝剥茧,让真相浮出,未尝不可。
宋鸣珂见他反应极快,欣慰一笑:“证据明日送至你手上,你只需遣人过一过场子即可。”
对于霍睿言来说,举手之劳,他当即应允。
“还有一事……”宋鸣珂迟疑。
她本想与他商量,如何不着痕迹调查出与赵太妃私会的男子。
但这怀疑的源泉,来自前世宋显扬作恶时随口一句话,外加舒窈和秦澍提醒“长公主是您亲妹子”时,其态度很微妙。
宋鸣珂反复思量,若不牵扯上一世的记忆,便等于凭空臆想,强行把脏水泼到先帝的宠妃身上。
但她重生的秘密,岂能告知旁人?即便她最信任的二表哥,也万万不可。
“陛下……?”霍睿言等了片刻,未有下文,主动相询。
“额……你得帮我留意,哪儿有安静、适合女子聚会的场地。”
宋鸣珂未想好如何启齿,干脆扯到另一个话题。
见霍睿言满脸疑问,她讪笑道:“明年开春,我和晏晏满十五岁了。她老在山上憋着也不合适,我想请些贵女陪陪她,与她作个伴儿,请入宫中大有不妥……”
霍睿言懵了——山上的“晏晏”,是宋显琛!
要让他亲自挑选贵女入后宫?还是……
记起秋禊偶遇舒家小娘子时,宋鸣珂曾言,长公主即将筹备与朝臣千金的小聚会,请对方定要到场。
说不准,晏晏想借此机会,与自己喜爱的小娘子多加接触?
由始至终,她们二人神奇的契合,使霍睿言惊讶与羡慕,甚至有一点点小嫉妒。
他暗笑自己心胸狭窄到跑去吃一位女子的醋,可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酸,却非他所能控制。
半晌后,霍睿言答道:“成,交给我。只是不晓得,‘晏晏’想要请多少人赴会,以何种形式?”
“我与她商量商量。人不会多,太少也不合适……”
目下才初秋,离十五岁生辰尚有半年之久,宋鸣珂根本没作规划。
此刻提起,纯属为了搪塞那欲说还休的议题。
霍睿言暗觉她这话没头没脑,不似她作风。
正欲细问,见她视线扫向酸枝笔架山悬挂的一对寸来长的毛绒装饰,他心头一震,顿时倍觉难堪。
宋鸣珂聊到一半接不下去,灵动双眼乱瞄,见这对小小毛球已有一定时日,与清雅书房毫不相衬,只道是逗猫玩具,巧手一探。
端在手上细看,莫名有似曾相识之感,她尚未询问,已被猫一把夺过。
猫侧过身子,前爪把毛球抱在怀内,又是啃又是咬,后腿则不住往外踹,玩得不亦乐乎。
宋鸣珂瞥见小球上还镶嵌了两颗大珍珠,玉润浑圆,光泽亮泽,竟是合浦珍珠,不禁大觉惊奇。
要知道,合浦珠自古为贡品。珠民为了深入海里七百尺,将石头系于脚上,导致溺死者无数,又有不少人葬身巨鲨腹中,外加资源枯竭,先帝自六年前起,已明令禁止大肆开采。
此令造成合浦珠价值连城,成为京中极少数人能享有的珍品,往往只有御赐才可得殊荣。
“记得我……”宋鸣珂几乎冲口而出,转念一想,赶紧改口,“记得,晏晏小时候也有类似的……”
霍睿言从她眉眼变化,已猜出她对此物有印象,霎时间,内心如有百鹿齐窜,跳个不停。
电光石火一瞬间,他真心不愿再欺瞒她。
不想被她猜忌另有意中人,不想被她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来赐婚。
想告诉她,这是她儿时在他家玩耍时落下的冬裳扣链。
他拾获后,把玩着,拖着,耗着,便偷偷据为己有了。
他喜爱圆形的、毛茸茸的事物,缘起于此。
源自于她。
他涨红了脸,恨不得坦诚多年来默默的关注与守护,出于何种心态。
至于她怎么看待他这二表哥,无所谓。
只因这刻,或过后的一段时日,她依然是宋显琛。
然而,霍睿言薄唇翕张,刚要开口,院落外有个洪亮嗓音在吼:“小霍霍!我烤了脆皮鸡,快来!”
又是这不合时宜的家伙!
一刹那,霍睿言只觉生平最大憾事,便是打不过秦澍,否则定会将其暴揍一顿,再捆起来丢水里!
宋鸣珂认出秦澍的声音,惊中暗喜:“秦……秦大哥住你这儿?为何不早说?”
霍睿言憋了好一阵的劲儿瞬即消散,继而腾涌出不悦。
秦澍住他家,她为何乐成这样?
还喊那么亲热?她是天子!
即使以长公主的身份,能随随便便叫人“大哥”么?
院外秦澍似乎意欲再吼两声,被管事赶来制止:“秦公子,二公子在……在和表少爷议事。”
宋鸣珂笑道:“走吧!我也饿了。”
说罢,她双手把猫抱得更紧些,纤纤玉指挠着猫的脑门,起身步出门外。
垂花门外,秦澍长身玉立,如先前所见那般穿了浅灰色窄袖短褐,显得身材结实而强壮。
一眼认出宋鸣珂后,他喜笑颜开:“呀!小阿琛来了!你有口福啰!我今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给你二表哥他补补身子,一起吃啊!”
宋鸣珂狐惑:“他没事吧?……好端端的,为何补身子?”
“你还小!不懂!”秦澍笑得满脸阳光璀璨。
霍睿言越听越恼火,大步疾行追上:“胡说什么呢!”
秦澍见他神色不善,料想他性子腼腆,又心存芥蒂,笑而拉住他:“别恼了!我昨儿踹你那一脚,确实有点狠。今儿这顿,给你赔不是。”
霍睿言与他打斗切磋,落下风并不为怪,受他几下拳脚,从未放心上。
此时此刻,秦澍当着宋鸣珂之面抖出,还说得异常严重,怄得霍睿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脸面全失。
霍睿言走到秦澍身侧,低声警告:“不许在我表弟面前信口开河,否则……我跟你没完!”
“嘁!”秦澍不以为然,“你吃不吃?不吃让你家团子猫来!”
宋鸣珂揉着猫脑袋,笑道:“走!咱们去吃脆皮鸡!”
霍睿言没来由有种遭人抛弃的委屈,明明在他家!“表弟”是他的!猫也是他的!
宋鸣珂回眸,从他素来稳重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罕见的孩子气,竟觉须臾欢喜。
秦澍今生武功如何,她没真正见识过,当依照其前世的能耐,想必不容小觑。
她勉强腾出一只手,扯了扯二表哥的袖子,小声问道:“疼不?”
霍睿言没绕过弯,面露茫然,好一会儿才想起,她所问应是秦澍踹的那一脚,登时咬牙道:“不足挂齿!”
宋鸣珂睨了他一眼,柔声道:“别以为我不了解,你这人,表面维持波澜不惊,实则牙齿打碎也会往肚里咽。”
“真没事儿!我有那么脆弱吗?”霍睿言巴不得与秦澍当场打一架,好证明他们差距并无宋鸣珂想象中的大。
宋鸣珂咬唇而笑,眼波流转间的窃喜与抚慰,令他既惶惑又甜恼。
其时斜阳已沉没,天边半轮淡月如纸片般贴在苍色长空一角。
定远侯府内的廊灯与石灯零零星星,空旷处偶有闲散仆役走动,静谧得丝毫不似公侯府邸。
三人一前两后,轮流抢着抱猫,余桐等几名仆从莞尔相随,步往隔了大片竹丛的客院。
院中空旷处,两名仆役正忙着擦桌子、摆碗筷。
秦澍直奔厨房,不多时,端来一托盘菜肴,首当其冲就是一整条醋鱼,还有豆腐鱼羹、炒鱼片。
宋鸣珂日常在宫中见惯盛宴,不识民间百姓们整鱼端上桌算是隆重的事。
见其中一个菜难辨荤素,她笑问:“这道是什么?”
“玉灌肺,”秦澍解释,“以真粉、油饼、松子、芝麻、核桃、莳萝,加饴、红曲,搅拌后入甑蒸熟,切作肺状,你尝尝,甜的!”
宋鸣珂本不信上世高大威猛的秦都指挥使会亲自下厨,但见他如数家珍,把桌上一系列菜式,如脆皮鸡、葱泼兔、煎鹌子、银鱼煎蛋等的做法讲得头头是道,一脸骄傲待夸赞的表情,她勉为其难信了。
眼前的秦澍,除了外表长相,跟她此前所接触的目带厉光的英武男子截然不同。
印象中,秦澍处事谨慎,一丝不苟,在众侍卫中极具威信。
难道……在那之前,居然是个爱捣蛋、擅于下厨、滔滔不绝的少年?
间隔的两年中,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对着一桌美味佳肴,三人坐下用膳,畅饮笑谈,不时分些鱼肉、鸡肉给猫。
宋鸣珂终归是女子,酒量、饭量皆远不如霍秦二人,吃了小半碗鸡丝面,每样菜式各吃几口,已捧着小肚子嚷嚷“吃不下”了。
秦澍微带不豫,瘪嘴道:“不合口味?”
“很好吃!”宋鸣珂歉然笑道,“我一向吃得不多,真饱了!”
“你没吃多少!”秦澍不信,“我摸摸看是真饱是假饱!”
边说,边伸手去摸她小腹。
宋鸣珂大窘,一句“放肆”到了嘴边,硬生生咽回,冷不防霍睿言从旁展臂一拦,手背却遭秦澍摁住。
下一刻,霍睿言的手掌心,受秦澍的力度,被迫覆上宋鸣珂柔软的腹部。
“……”
这是个什么情况?
表兄妹脸红如滴血,均不敢直视对方。
待秦澍收手,霍睿言窘迫抽离,讷讷地道:“哎……她是、是真的饱了。”
宋鸣珂默念“我是我哥,被他摸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以此安抚自己。
却又禁不住想,为什么!为什么会让二表哥摸到她……吃得又涨又圆的小肚肚!
丢死人了!脸要往哪儿搁?日后会否嫁不出去?
她捂住肚皮,尴尬起身,嗫嗫嚅嚅:“真撑了,我、我遛了一圈再吃。”
倘若在平时,霍睿言定然放心不下,紧密相随,可他刚刚……好像阴错阳差,做了件越礼之事,实在没脸跟过去,当即向候立在侧的余桐使眼色。
余桐会意,竭力抿唇,装作没注意方才的小细节,提灯为宋鸣珂引路,陪她绕客院外墙散步。
“你俩怪怪的……”秦澍觑向宋鸣珂的背影,对霍睿言悄声道。
霍睿言笑得无奈:“她……身份尊贵,你往后客气些,尊重些,别动手动脚。”
“好吧!我觉着他好玩罢了。”秦澍吐了吐舌头。
他习惯与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臂,一时没记起霍睿言身边的人非富则贵。
师兄弟二人闷头喝酒,偶尔夹两箸渐凉的菜肴,相顾无言。
院外脚步声时远时近,秦澍忽道:“你那通房丫鬟跑哪儿去了?我在这府里住了好些天,再没见过她!”
霍睿言怒道:“说了,真不是通房!清清白白的!”
秦澍审视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哈哈大笑:“清清白白?清白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卿卿我我?”
霍睿言拍案而起,正想骂他凭空捏造、搬弄是非,眼角余光瞥向门外,惊觉淡薄月色下,那月白道袍的纤细身影,不知何时已绕回院外。
她,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晏晏:被摸了小肚肚,哭唧唧。
二表哥:被人冤枉了,崩溃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