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
盛夏炎蒸,马车三面垂着提花刺绣纱幔,隐约可见宋鸣珂正襟危坐,满脸肃然。
“陛下,”霍睿言青袍如云后春山拢雾,他骑马走在马车之侧,温声道,“天气太热,陛下如感不适,请速传元医官来诊治。”
宋鸣珂眉头深锁,闷声道:“不必了。”
自梦见前世往事,她心头浓云未消,脸上弥漫瘆人寒气,寡言少语,教周遭之人摸不着头脑。
霍锐承插口:“估计还有个把时辰的路程,若陛下乏了,咱们找处阴凉地儿歇歇,如何?”
“嗯。”宋鸣珂板着脸,算是允准了。
霍家兄弟对望一眼,均不晓得她为何事生闷气,不敢多问,只好小心翼翼伺候。
又行了里许,一条两丈宽的蜿蜒小河斜跨在前,流水淙淙,清澈见底,正适合饮马。
三百多名宗亲贵族、两千多随行丫鬟仆从、四千禁卫军依次停靠在官道旁,暂且歇息。
宋鸣珂一夜没睡好,外加路途颠簸,闷在胸腹间的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得她张嘴作呕。
恰逢晋王宋显章、宁王宋显维分别停马在数丈外,见她脸色不大对,快步前来问安。
落下的定王宋显扬,唯有尾随在后,意思意思,行了个礼。
宋鸣珂斜目睨了他一眼,难掩厌恶愤恨。
她一声不吭,由刘盛、余桐二人搀扶下了马车。
宋显扬自问安分守己许久,平白无故受她白眼,心中怒火顿生,又没法发作,在原地杵了片晌,一掀嘴角,缓缓退开。
宋鸣珂对上前作揖的乐平郡王略一颔首,自顾带晋王宁王到林子散步。
宋显扬看在眼里,怒气更盛,咬牙道:“他几个意思!”
乐平郡王拍了拍他肩头:“莫恼莫恼,少年有火气,没地发泄,逮谁瞪谁罢了。”
“怎不见他瞪你?”
“大概是我生得其貌不扬,不值得他一瞪,”乐平郡王咧嘴而笑,“走吧,到我那儿去,内人腌渍了青梅脆,正好消暑。”
宋显扬闲在京中两年多,常去乐平郡王府作客,甚至留宿。
记起乐平郡王妃的手艺,他微带迟疑,脑海中闪过似是而非的残存片段,莫名涨红了脸。
他随手理了理亲王袍,与乐平郡王步往家眷马车。
…………
宋鸣珂没走多远,一宽体胖的锦袍男子气喘吁吁追来,一身骚气满满的蓝缎袍子,腰悬金玉带,却是安王世子宋既明。
霍睿言忆及此人给宋鸣珂送了一整盒春宫图,无名火起,碍于身份地位有差距,仍需摆出恭谨之态。
“陛下陛下!”宋既明一张嘴便露出两排大白牙,“您上次挑选的歌姬舞姬,兄弟我一个不落给您带来了!”
霍睿言疑心自己听错了,这小丫头……挑歌姬舞姬做什么?
宋鸣珂有片晌呆滞,随后笑道:“既明堂兄有心了。”
宋既明见她不为所动,悄声补充:“都是完好的!陛下相中的,我可不会动。”
他话音虽轻,但霍家兄弟离得近,耳力又好,自是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霎时脸色微变。
宋既明对二人呵呵而笑:“你俩有兴趣?别慌别慌,少不了你们的份儿!燕瘦环肥,任君挑选……”
“这……”霍锐承推辞道,“不劳世子爷费心。”
“咱们谁跟谁啊?亲戚的亲戚便是亲戚啊!”宋既明故作相熟,左手搭上了霍锐承,右手拍了拍霍睿言的肩,“我都帮你们俩挑了一遍!”
霍家兄弟目瞪口呆。
霍睿言不自觉避开他的爪子,尽力按耐一脸嫌恶之色。
“大霍哥儿雄姿飒爽,适合温柔贤淑娇娇弱弱的;小霍老弟文气得很!是时候来点火辣刺激的!保你欲罢不能!”
霍睿言只想打人!
更要命的是宋鸣珂听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啊!既明堂兄真有见地。”
如此一来,霍家兄弟想否认,也没法反驳皇帝的意见。
一旁的晋王与宁王忍俊不禁,宋既明又扭头道:“你俩还小!再等个三五年吧!”
众人漫步绿林间,宋鸣珂身穿暗绯龙袍,在青青翠色中缓行,尤为扎眼。
她深吸清新空气,面色比先前红润了几分。
面对沿途宗亲与朝臣的纷纷礼迎,她随意摆手:“人在途中,无需计较虚礼。”
宁王拉了霍锐承扯着剑法问题,晋王忙于看风景,宋既明忙于看美人。
霍睿言挤到宋鸣珂身边,悄声道:“陛下心情不痛快?何以沉默少语?”
“倒不是不痛快,就是闷得慌!”
她小嘴微微一撅,无意间流露的小女儿情态,既有霸道倔强,又隐隐透出几分骄纵,教霍睿言心念一动。
他正欲劝慰一番,不料宋鸣珂视线直直落在前方,凝于某处,如被吸附。
循她目光望去,绿荫之下,十余名年轻女子结伴而行。
她们当中或珠翠堆满,或穿红着绿,或拈花簪髻,笑语盈盈,暗香浮动。
众女眷显然注意到小皇帝一瞬不移的注视,惊羞交集,忙迎上行礼。
大家犹自记得,去年春日,保翠山行宫内,小皇帝对如云美女不屑一顾,今儿吹的什么风?
但走近之后,她们皆意识到,小皇帝明亮的眸子如有惊喜,自始至终,只落在那名柳色褙子的少女身上。
她容色温婉脱俗,鸦发半挑,略施脂粉,一对碧玉耳坠子轻轻摇晃,被小皇帝盯得脸颊绯红。
一时间,各种狐惑、好奇、嫉妒、艳羡的眼色数尽集中投往这少女。
小皇帝眼神如有实质,大胆、热切、充满欢愉,沿她婉约秀眉、清澄眼眸、秀气挺鼻、粉嫩嘴唇上滑过……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便要扑上去抱住她一般。
少女羞怯得紧紧抿唇,好半晌挤出细若蚊飞之声:“陛下……臣、臣女……”
霍睿言觉察有人装着不经意偷瞄他,他不好意思朝女眷们扫视,见宋鸣珂兴奋得忘乎所以,正想提醒她注意男女有别,只见她粲然一笑,柔声道:“你姓舒,排行第五,对吧?”
“啊?回陛下,臣女正是……”少女拘谨得语无伦次,白玉般的手将裙带拧得皱巴巴的。
“别紧张,我……”宋鸣珂的喜悦由唇边漾至眼角眉梢,“我路过,打个招呼。这次夏苗,小娘子要玩得尽兴呀!”
她鲜少在外人前说“我”,且后面那句话也来得没头没脑。
舒家小娘子一怔,点头如捣蒜:“谢陛下。”
宋鸣珂对其余女眷略微颔首,转身走了几步,又再度回眸,冲舒小娘子浅浅一笑。
满心欢喜,不言而喻。
在场的人全都惊得下巴掉了一地。
这……小皇帝动春心了?
为何对象是这名不经传的舒小娘子?
站在一侧纵观全过程的饶蔓如,美艳脸上如被乌云笼罩。
…………
外人对宋鸣珂的异举,大多理解为,她有意纳舒家小娘子为妃。
但知晓她秘密的霍睿言则猜出,事情没那么简单。
记忆当中,不论是小公主宋鸣珂,还是现今的小皇帝,与舒家本无多大交集。
舒之瑜作为工部左侍郎,官职与政职皆中规中矩,谈不上出挑;他家女儿众多,这排行第五的幺女更是极少露面,何以一下子就惹来宋鸣珂的强烈关注?
霍睿言挠破头也猜不透,靠向宋鸣珂悄声问:“陛下,为何对那位小娘子如此重视?”
宋鸣珂神秘一笑:“这是秘密。”
宋既明插话:“哈哈!小霍老弟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的呀?一年少英俊的君王,对一窈窕淑女示好,自是要收入囊中,好好疼惜啊……”
“……”宋鸣珂抬手扶额,面露尴尬,干笑数声,矢口否认,“倒也不是!朕还得替两位表兄掌掌眼!哈哈!”
她无视霍家兄弟的震骇,暗自庆幸自己机灵应变。
况且,大表哥和二表哥迟迟未有婚配,她的小姐妹多好啊!才貌双全,性情温顺,若非前世出了那一桩横祸,大抵会成为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可恨!
宋鸣珂往回走时,再遇宋显扬,巴不得一声令下,命大表哥和二表哥将这衣冠禽兽痛殴一顿!
宋显扬又一次被小皇帝仇视,愤懑之余,更是一头雾水,搞不清自己到底又哪哪哪儿得罪了这位九五之尊。
他目送小皇帝走向太后与熙明长公主的车驾,车帘挽起,他那隐居多时的妹妹仅露了半张脸,美则美矣,可惜久病后双目无神。
宋显扬立于烈日下,犹豫是否要和长公主打招呼,忽听身后叽叽喳喳议论声起,多为少女之音,禁不住转身回望。
袅袅婷婷的勋贵千金相伴而来,大多表情古怪,喜怒难辨。
对于他而言最为瞩目的饶蔓如,则寒着一张俏脸。
皓齿紧咬红唇,那忍怒吞声状,使得他心头一颤。
她生谁的气?受欺负了?
饶蔓如沉溺于自身的不平中,压根儿没对他瞧上半眼。
宋显扬失魂落魄,整颗心如百蚁吞噬,痛痒难耐。
…………
抵达奔龙山行宫,宋鸣珂没多作休息,而是到处游走。
霍家兄弟为她情绪变化而忧心,唯有紧密相随。
庭树荫浓,榴花灼灼,惠风送来清淡夏荷香,可宋鸣珂越是走近广池,神态越是凝重。
她蹙眉而行,胡乱捏碎酥饼馒头之类的食物,不经意丢入池中。
即便成群锦鲤游来争食,她也无心逗弄。
进入行宫内,她终于回想起,那个梦没展现的部分。
——在宋显扬欺负了舒窈,改而要对她下手时,她不能动弹,被无尽恐惧蚕食,徒生出天地塌陷之感。
而那挺身而出的高大男子,正是宋显扬的殿前司都指挥使秦澍。
他拦在主子面前,凛然道:“陛下!万万不可!”
宋显扬怒道:“敢来管朕?不要命了!”
“陛下,长公主是您的妹妹!又是未来诺玛族王妃!绝不可肆意亵渎!”
秦澍义正严辞,醇厚嗓音有震悚,亦含恼怒。
“天下是朕的,天下的女人也是朕的!管她是亲妹、堂妹还是表妹!”宋显扬胡言乱语,双手乱推,试图扫开秦澍,“找死?”
秦澍虽年轻,但武功修为人所共知。
他的手悬在半空,任由宋显扬如何推拉掐打,始终纹丝不动。
“圣上醉了!来人!恭送圣上回寝殿歇息!”秦澍口吻透着毋庸置疑的严厉,“今日之事,不许声张!”
“是!”远处一队侍卫闻声赶来,半架半拥宋显扬撤离。
宋显扬或许见来了一堆人,无法得逞,却咽不下这口气,嘴上骂骂咧咧:“秦澍你这臭小子!你给朕记住!这回谁也保不了你!朕定要亲自揍你一顿!”
正逢裁梅与几名宫人捧着酒茗点心回来,见了这阵势,大惊奔来,丢下托盘,伸手去拉宋鸣珂,焦灼问道:“长公主殿下!殿下怎么了!”
宋鸣珂直挺挺躺在原位,于残存神志消失前,嘴上念念有词:“窈姐姐……舒窈……”
依稀听闻秦澍叹了口气:“长公主,属下来迟!万死莫赎!”
宋鸣珂只有一句“窈姐姐……”,没多久陷入混沌,沉沦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悲思中。
待她真正清醒时,已是入夜。
映入眼帘的,是梅兰竹菊四名宫人关切的泪目,她们沉痛告知——舒窈死了。
舒窈受宋显扬玷污时,因惊怒与疼痛而昏厥了过去。
当宋显扬离开,丫鬟们哭着把她抱回时,她醒了,惨白的脸上面无表情,眼神放空,说了句“让我静一静”,随即命其他人退开。
待余人跑回去给她取干净衣物,回来时惊觉,她已浮在广池中。
捞上来后,医官黯然摇头。
据悉,她先是拔下银簪,猛戳心窝,因发簪太软,兼之中药后浑身乏力,只伤了半寸皮肉。
继而,她拖着带血步伐,义无反顾,纵身跃入水中。
就此香消玉殒。
宋鸣珂听完后,人似被抽了魂,此后连续病了整整一个月,梦中常常呼喊舒窈的名字。
下榻后,她刚为舒窈做完一场法事,就被强行押入和亲的队伍中。
她恨死了宋显扬夫妇,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然而,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无权、无势、无亲人,徒有长公主虚衔。
因此,她踏上和亲道路后,一心投奔霍家,向他们一一诉说京中变故,希望他们念在过往情分上,施予援手。
遗憾,她没撑过那一关。
也许正因为巨大遗憾,上天垂怜,赐予她重来的机会,一步又一步,走到了今时今日。
所幸,除去父亲病逝、没来得及制止兄长中毒这两件事,其余该护的人、该完成的事,大致如愿。
纵有艰辛,也值得。
…………
夏苗主要为田猎,猎取残害庄稼的禽兽,以保护庄稼不受禽兽糟蹋,从而稳定收成。
当宋鸣珂跃跃欲试,霍睿言借她近期休息不佳为由,委婉劝她不要冒险。
此提议得到元礼支持。
最信赖的两人难得意见一致,她还能怎么办?只能乖乖听话啰!
除了不能策马奔跑之外,还有一件事令她烦躁。
重遇舒窈时的失态,导致谣言四起——小皇帝相中了比自己年长一岁的舒家小娘子!
这日,宋鸣珂在殿阁中百无聊赖,忍不住对拜访的宋既明抱怨。
“朕到底干了什么!怎就闹出这风言风语?”
“没干嘛呀!就撩拨一下!”宋既明笑吟吟道。
宋鸣珂沮丧得要哭了。
“没想到陛下爱的是那种类型!是时候了……要繁衍凤子龙孙呐!”他挤眉弄眼。
宋鸣珂倒乐意与舒窈成为姑嫂,但这其中问题多了去!宋显琛毒没全解,无人知悉要耽搁多久,她不能自作主张耽误舒窈。
宋既明提出把那批歌姬舞姬送来,宋鸣珂当初纯属应酬敷衍,眼下更无心思,随便打发掉了。
宋既明大概认定,这位皇帝表弟对舒窈情根深种,因而守身如玉,没再勉强。
这乱七八糟的堂兄前脚踏出殿阁,冰块儿似的二表哥后脚就到了。
霍睿言向来温和如春风,每每见她和宋既明交往过密,才一脸寒意。
宋鸣珂一看到他,立马亮出安抚笑容:“知道了!知道了!我那是逢场作戏!不是真要纵情声色!我会好好用功的!”
霍睿言通常拿她没办法,这回也不例外。
宋鸣珂在室内呆久了无聊,见阳光不算猛烈,提议到外头散散步。
她回寝殿换了身舒适缎袍,暗觉胸口勒得有点紧,喘不过气,又不愿让二表哥久等,遂加快脚步赶去殿门。
霍睿言负手立于影壁后,听闻她凌乱脚步声至,急忙回身。
因天气炎热之故,她小脸红扑扑的,如初熟果子,散发浅淡诱人气息。
真想咬一口。
有了此念,霍睿言羞愧难当,暗骂自己思想不纯洁,不可救药。
因霍锐承又被宁王拉去钻研武学,宋鸣珂不愿被大批仆役围观,只领了余桐出门。
沿途一步一景,亭阁水榭,花木掩映,一派清幽雅致。
她原想探望宋显琛,后又怕事前没打招呼易生事端,因而走到一半,绕道向西。
表兄妹二人有一句没一句闲扯,不知不觉已到行宫边缘的竹林。
夏季竹林郁郁苍苍,层层叠叠,甚为凉爽。
“说来散步,可真是散步!既无酒菜又无零嘴。”宋鸣珂走了小半个时辰,捂住肚皮喊饿。
来时路上倒有不少侍卫,无奈此地太偏僻,东张西望并无人影,余桐道:“小的到附近院落,备些酒水给二位,可好?”
“去吧去吧!”宋鸣珂约莫记起,前方有座小竹亭,“我俩去亭子等你,快去快回!”
余桐应声而去后,霍睿言奇道:“陛下如何得知前方有亭子?”
“哦……朕来之前看过图纸。”她随随便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记忆中,她绝不是无缘无故跑这儿的。
好像是……不小心听了墙角,事关重大,怕被人发觉,偷偷躲这儿,又因听到林中有人演奏,心虚逃跑……
嗯,因慌不择路,误入僻静花廊,撞见了不得的一件事。
宋鸣珂正自从混乱回忆中提取线索,忽闻几下琴声穿透竹林,似珠落玉盘。
二人脚步凝滞,不约而同相互对视。
紧接着,有箫声清迥柔和,和着琴韵,似在一问一答,如细说甜言蜜语,倾诉凄清往事。
这韵律,她上辈子听到过的。
但此时此刻,她对何人合奏已不感兴趣。
只因她已凭此确认,这就是前世最狼狈不堪的那一日!
今生物是人非,宋显扬会犯同样错误吗?
她不肯定,但一试何妨?
“我忽然想起,还有另一处更好玩的地方!”
她生怕惊扰了林中合奏者,踮起脚尖,凑向霍睿言耳边,贴着他耳垂小声道。
说完,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她一把拉住他的手,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