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
经过谢国公辖所在,霍睿言怕耽搁时日,并未叨扰,而是快马加鞭,翻山越岭,低调绕道而行。
初夏草木繁盛,除了鸟兽痕迹以外,得走上大半日,才见小队人马运送往来物资。
霍睿言未曾到过此地,他深知,之后往前走的每一步,将是他离家最远的一步。
抵至荒无人烟之境,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在所难免。
一路走来,他已充分了解各府兵的出身、来历、性情,彼此之间互相照顾,相处融洽如同哥们。
而府兵们则惊觉,素来文雅高华的霍二公子,与他们同食同住,无任何怨言,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人人尽心相护。
行至澶州,霍睿言特意绕去前年雪灾受灾之地,确认劫后余生的百姓过得是否如传闻中的安好。
所幸,赈灾计划落实到位,当地人获得朝廷的赈给与赈贷,积极参与重建与兴修。时隔一年多,城镇比往年繁荣,人们的总体生活恢复到灾前水平。
启程前路过城内最大的茶肆,内里聚集形形色色的人,如官吏、兵卒、文人墨客、闲人、烟花女子……可谓三教九流。
茶博士敲打响盏,高唱叫卖,口音与京中人相异,见霍睿言等人牵马而行,当即招徕。
“客官!今日除了光茶、姜茶,还有雪泡梅花酒!请进来品尝品尝!”
府兵们原以为霍睿言不屑步入这简陋朴实、鱼龙混杂之所,不料他抬步入内,挑了个安静角落,撩袍而坐,饮了最简单的茶水,并模仿江南口音,问起茶博士周边近年的天气变化。
只因茶肆人来人往,各种小道皆汇集于此,茶博士对奇闻异事所知甚多,为打探消息的理想人选。
“客官是南方人啊!”茶博士礼貌答道,“天气倒还正常,就是雨比去年还少,一年比一年少啊!”
霍睿言眉头悄然凝聚阴云,随便点了二色腰子、虾蕈等辅佐小食,边吃边喝,听周边人谈论。
澶州归谢国公管辖,本地闲散子弟聊起谢家人时,恭敬而无忌惮之色,容色如常,甚至对小皇帝的勤勉为政、爱民如子大加赞扬。
霍睿言好奇地问及一年多前的雪灾,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感慨之余,纷纷夸耀后续工作之有效。
“当时谢国公早早提醒大家防范,因此大伙儿加固房屋。被雪压成重伤者、冻死者多为懒惰之人。”
“原本以为山高路远,补给难供,没想到朝廷很快派人送来物资……”
“谢国公为政清廉,教导有方,养出了母仪天下的谢太后,培养了心系百姓的天子,万民之福啊!”
“还有定远侯霍大人!他们父子为募捐出了大力!”
霍睿言未曾表露身份,听到各类夸奖之言,无一丝得意。
相反,心中忧虑更重。
若百姓对谢氏一脉有微词,固然棘手;更棘手的是——过分夸耀,歌功颂德。
这是否与霍家面临的境况相似?
…………
一行人越过高山密林,穿过风沙连绵的荒漠,于四月下旬抵达蓟关。
念及宋鸣珂在花朝节那夜的醉言——风大,沙子多,能把人脸划破,霍睿言会心一笑的同时,莫名有种梦中曾见的错觉。
进入砖石并砌的城墙,蓟城内百姓们纷纷好奇打量这位年轻的公子。
多数人已从其长相与气质猜出身份,小声讨论,胆大者则上前招呼,如见亲人。
霍睿言笑颜相对,甚觉民俗民风远比京城要朴实,百姓也待人热切。
都督府门庭雅洁,只有两名守卫立于门外。
“哎呀!我的二公子!咋不早知会一声!”老管事大为震惊,一边礼迎,一边派人奔入禀报。
他在霍家伺候数十年,历来处变不惊,见霍睿言时,笑中眼底泛泪,全是别后重逢的惊喜与欣慰,“一年没见,成大人了!”
霍睿言笑道:“快马赶来,比预计提前了三日,黎叔和家人都还康健吧?”
“劳二公子挂怀!老伴身子骨还硬着,孩儿们都有事可做。”
老管事话音刚落答话,二门处一清脆女嗓叫唤:“二弟!真的是你呀!”
影壁后快步走出一名鹅黄罗裙、明艳容颜的女郎,正是霍家长女霍瑞庭。
她步伐匆忙,喜笑颜开,一扫离京时的颓然。
一见霍睿言,她笑眯眯拉住他,上下端量。
其身后还有一位刚健威武的武将,肩宽膀粗,笑容爽朗,模样有几分眼熟。
霍睿言曾于家书上读到过有关长姐决定留在北境的消息,见了她身后的男子,顿时明白几分。
“这位是朱将军,”霍瑞庭眸光潋滟,两颊微红,为二人相互介绍,“我二弟阿言。”
就这样?没别的?够简单明了。
幸好霍睿言早打听过父亲重用之人的官职与家世,知此人为父亲的好友之子,年方二十五,已立下大大小小的战功,也是一名得力干将。
他含笑揖道:“久仰朱磊将军大名!松河战役,将军以少年锐志,孤军深入,剿灭盘踞多年的山匪,实在令人惊叹!小弟前段时间正好路过容城,顺便带了点驴肉干和小特产,将军可愿尝尝家乡风味?”
朱磊脸上闪过喜悦之意:“素闻霍二公子年少英才,果然名不虚传!我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三人边走边聊,霍睿言不忘观察都督府的布局。
五进院落,面积不到京城定远侯府的三分之一,显得尤为紧凑。
府内布置清雅,无多余装饰,但物品器具一应俱全。所植花木也全然不同,当中半数绿植,霍睿言前所未见。
仆役们大多相熟,偶有几个脸生的,为本地聘请。
看来,父母长姐已融入当地生活,并做好了长居打算。
踏入庭院,三人正好碰上闻声而来的定远侯夫妇。
霍浩倡仍然雄姿勃发,倒是比在京城多了肆意风采,恰如雄鹰展翅。
霍夫人雍容端丽未减,衣饰素雅,笑容慈爱,可见府上俗务未令其多虑。
二人见爱子比预想中来得快,又惊又喜。霍夫人挽了霍睿言的手,连连拭泪,哽咽道:“儿啊!你瘦了!”
霍睿言哭笑不得:“娘!孩儿长高了而已!”
一家人诉说别后近况,自是问及小皇帝、太后、霍锐承在京的情况,为“长公主”的久病未愈而揪心,为霍锐承任职而欣愉。
霍睿言想到宋鸣珂,压抑多日的思念掺杂了翻来覆去的薄愁,再度于心底涌起。
可在父母长姐跟前,他必须隐藏小小情绪。
行入简洁大气的前厅,依次落座后,下人端来乳茶、肉干等物,边吃边谈。
不出所料,霍瑞庭与朱磊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只等再过些时日,便可出嫁。
听闻两个儿子在京诸事安好,霍夫人免不了为二人的姻缘事忧心忡忡。
“人家侯府子弟早在十六七定好婚事,咱们夫妇皆在边关,大大耽误他们了!等回京后,怕是上好的世家女子已许了人家!这……这该如何是好!”
她越说越伤神,禁不住眼带泪光。
“娘!霍家男儿志在建功立业,婚娶之事为时尚早,您莫要着急。”
“可有意中人了?”霍夫人关切问道。
霍睿言险些呛到,连咳数声,憋红了一张脸,正好掩饰他的羞赧。
一口气堵在喉间不上不下,他说不出话,唯有摇头。
霍夫人又问:“你常伴君侧,出游时可曾与大臣千金们、女眷们有过接触?”
霍睿言暗忖,挥挥袖子,缓解徐家小娘子跌倒,事后徐家借故送来食物,算不算接触?
应该……不算吧?没接触到呢!
他心虚否认:“没,没有。”
“据说工部舒侍郎家女儿多,好几位小娘子生得相当不错,娘前年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个个如花似玉,举止端庄……明年,娘回京替你打点打点?”
“不不不,不用不用。”他急急推却,满脸拘谨。
“还有几位文臣的千金或胞妹,听说很是贤惠……像是顾尚书、徐少师他们家的……你和徐大人不是挺熟的么?”霍夫人如数家珍。
“真的不用!”霍睿言苦笑否决。
“你们哥儿俩有心为国效力是好,但好歹给娘娶个儿媳妇、生几个胖娃娃啊!”
霍睿言脸颊如烧如灼:“无需操之过急。婚娶配偶,孩儿希望自由选择。”
霍浩倡一直没插言,听了这句,浓眉一凛,目露精光,脸色大变,森然道:“什么话!”
霍睿言先是一惊,随即记起,京中偶有勋贵纨绔流连烟花之地,回家后要死要活纳青楼女子为侍妾之类的丑闻。
父亲一整年没在京城,定是疑心他学坏了,因而疾言厉色。
他连忙正色道:“爹放心,孩儿自有分寸,定会选择良配,绝不损辱霍氏家门。”
霍夫人察言观色,微笑道:“知子莫若母!你一定有心上人了,快告诉娘,她是谁?”
“……没,孩儿哪来这份心思?只是不愿被束缚。”
霍睿言暗自叫苦,他半句也没提呢!有那么明显吗?
总不能说,看上了龙椅上的长公主吧?
姑且莫论父母早于数年前叮嘱,不得与小表妹过于亲近,免得成为驸马后,仅获勋爵和品阶,却只能做个富贵闲人,浪费大好前程……单单是宋鸣珂如今的状况,他已无法向父母坦诚。
什么成亲,什么胖娃娃……言之过早。
霍浩倡皱起的眉头久久未舒展,嗓音低沉中暗藏锋锐:“你当真不愿父母干涉婚姻大事?”
“请恕孩儿不孝,此事不劳二老操心。”霍睿言字字句句,无比诚恳。
霍浩倡知次子看似温顺,实则比长子执拗,当下闷哼:“你也知道不孝!罢了!你若出人头地,方可获自选权利,否则,一切得听家里安排!不得违逆!”
“是!孩儿自当努力奋发,定不让爹娘失望。”
霍睿言眼神笃定,闪现平日隐藏的锐意。
他暗自盘算,终有一日,他会强大到不可替代。
届时,就算娶的是长公主,他依然是中流砥柱,无人能撼动,自然不会成为父母所不齿的闲散宗室。
一旁的长姐见气氛不对,赶紧改问霍锐承武举考学时的细节。
霍睿言娓娓道来,眉飞色舞;定远侯夫妇听得拍案叫绝,短暂的不欢烟消云散。
…………
月色投落在风沙中的蓟城,远不如京城的清澈澄明。
霍睿言披衣踱步于院落中,抬望浅淡月光如缟素般浸润天地,笼在都督府的花园内,教人有须臾恍惚,疑在梦中。
淡泊月华满袖满襟,他不由得回想,那夜在保翠山行宫中,宋鸣珂听说他要远行,迅速抬手揪住他的袖子,问他何时回来,并嘱咐他路上谨慎小心,速去速归。
那时她洗净了覆脸的粉末,散发濡湿芬芳,长睫颤动,唇角微勾,颊畔生红,在月影花香中分外诱人,如他所见最美好的景致。
此际分隔两地,照耀她和他的,应是同一弯月吧?
他奔赴千里,沿途所见的商队、镇民、士兵、游子……也该同沐此月色中。
千里江川,万里河山,亦如是。
霍睿言绕府中闲逛了一圈,见库房边上堆放着做家具剩下的木料,材质结实坚硬,心血来潮,挑了一批带回卧房。
初来乍到的第一夜,他在裁切、打磨、入榫中度过,待到三更时分,方沐浴更衣而歇。
梦里,他如愿以偿,迎娶他的小表妹熙明长公主。
他们在鞭炮声、欢呼声中拜堂行礼,受满城臣民的热烈祝福。
继而他温柔牵她的小手,缓步走入洞房。
奢华新房内,淡香袅绕,红帐流泻,烛火摇曳,人间春色不过如此。
她嫁衣华美,珠翠满身,头盖喜帕,娇娇的,柔柔的,羞羞的,怯怯的。
当霍睿言喜滋滋地以喜秤挑起盖头的下端,露出的是一张精雕细琢的俊秀脸面。
弯眉长目,丹唇如凝,却是宋显琛身着女裳的模样。
霍睿言大惊,喜秤掉落在地,人也瞬间惊醒。
他猝然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从尚未熟悉的房间确认,那仅是一场梦时,忽觉背上汗凝如鳔胶,附在身上,黏腻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