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
平心而论,宋显扬与饶蔓如,家世、外表、年龄、性情皆一等一匹配。
前世,宋显扬纳饶蔓如为后,最初两年,独宠她一人。
当饶蔓如迟迟未有所出,迫于压力,宋显扬册封了几位嫔妃,便渐渐冷落了她。
宋鸣珂听过饶蔓如私下抱怨,“不晓得哪儿学来的妖媚法子!尽是稀奇古怪的招式!也不害臊!”
不懂男女之事的宋鸣珂,从往后偶尔听到的风言风语中,捕获了一些信息。
如某婕妤手上有勒痕,涂上最好的活血膏药,仍三日未消;某昭容在浴池泡了一宿,导致染上风寒,咳嗽一月有余;某某妃子下令封锁花园一整夜,次日破裂衣衫飞到树梢等等。
宋鸣珂虽搞不懂“妖媚法子”和“古怪招式”具体是什么,但也猜出,众嫔妃为讨好宋显扬,可谓使尽浑身解数。
而宋显扬自那时起,对饶蔓如日渐疏远,迫使她褪去高贵端庄的伪装,越发显露心机,也越发善妒。
一连串颇具姿色的嫔妃与宫人屡遭打压,连宋显扬相中的贵女也不例外。
宋鸣珂一直以为,重活一世,将目睹类似境况。
然则,截然相反。
宋显扬讨好饶相、接近饶蔓如,一则为了保存实力,免得长期处在挨打状态;二则,饶蔓如的确是勋贵人家中姿色最佳的一位,他被她吸引,理所当然。
可饶蔓如,为何不像前生那般死心塌地?
对昂藏俊朗的定王宋显扬,她仅予以礼节性的客套,反倒对比她小了两三岁的小皇帝连连抛媚眼……
对此,宋鸣珂隐约觉察,或许饶蔓如真正爱的,不过是六宫之首的尊贵。
至于龙椅之上,坐的是宋显扬还是宋显琛,大概不那么重要。
宋鸣珂将前世的恩怨草草理顺,却又觉着,饶蔓如与宋显扬之间,曾有过真感情,只可惜,物是人非,岁月流变。
“陛下……”
霍睿言哑声低唤,勾回了宋鸣珂的神思。
“嗯?”
宋鸣珂转头,被他脸颊烧红惊到:“哎!二表哥怎么了?身体不适?”
她正要抬手触摸他的额头,想查看是否发烧,猛然惊觉一事。
她的手……为何牢牢抓握着他的?
感受到在场不知多少双眼睛,暗搓搓落在她的“龙爪”上,她登时傻眼。
噢……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小皇帝与霍二公子亲密地小手拉大手?
万一搞出个断袖的传闻……宋显琛若知道,得疯。
可众目睽睽,她总不能立即撒手吧?岂不欲盖弥彰?
于是,她一脸镇定,做了个自以为能显示出慷慨激昂、肝胆相照的举动——以另一只手,搭上霍锐承的胳膊。
“两位表兄,乃朕的左膀右臂,哈哈哈!”
此话来得莫名其妙,跟眼下场景毫不相干,俊俏脸蛋上的笑容更是写了“窘迫”两个大字。
余人面面相觑,对霍家兄弟夸赞了几句,于一片嬉笑声中继续挑菜。
宋鸣珂收敛尬笑,待旁人不再注意,悄悄放脱二人。
可怜霍睿言,自始至终保持儒雅之姿,胸腔内的一颗心,快跳到嗓子眼。
…………
又看了半柱香,土芝、柳叶韭、荸荠苗、莳萝等均被挑出,宋鸣珂大感无趣,拉了霍睿言,行至一侧的竹亭点茶。
清风拂起各色花瓣,也扬起团茶清香,席卷流转,散落四方。
二人对坐亭内,一高一矮,一青白一绯红,如画侧颜,更胜春光。
他们如常碾茶、筛罗、调膏、注水……无心理拈花簪鬓的美人,懒得管欢声笑语的众臣。
另一侧,大伙儿的关注目光逐渐随小皇帝而转移,但见这对“表兄弟”神色专注,未敢惊扰。
轮到饶蔓如挑菜,她心不在焉,杏眸不时瞄向竹亭,柔荑般的手拿捏金篦,犹豫良久,勉强从宗亲们挑剩下的花卉与生菜中选了一斛。
碧叶如剑芒,纤枝细长,含苞未放。
“兰草。”她朱唇柔柔轻启。
内侍笑道:“饶家小娘子,是兰草没错,可您得说出品类。”
兰蕙类品种丰富,不同地域和季节的类目大不相同,此时仅有花蕾,光凭近似的长叶片,饶蔓如哪里辨得出?
她张口结舌之际,身后的宋显扬踏出小半步,悄声提醒:“玉皱荷。”
饶蔓如没来得及回答,内侍揶揄道:“定王殿下,这可算作弊呀!”
“金丝尾。”饶蔓如不好再按照宋显扬所言,硬着头皮,道出常见品种。
内侍展卷而观,复笑道:“定王殿下果真好眼力,确为贡品珍稀玉皱荷。小娘子还是该领罚。”
一旁隐隐传出窃笑声,源于与饶蔓如素有嫌隙的女眷,生生逼得她满脸通红。
依照惯例,需罚舞唱、念佛或食生姜,以吟诵与此花菜相关诗句为收场。
当众舞唱或念佛,有违她丞宰千金的优雅形象。
她吸了口气,走到放置生姜片的碗碟前,在众人小声议论中,以金箸夹起一片。
“且慢!”宋显扬制止,转而向负责挑菜御宴的内侍官道,“是本王爱炫耀,连累了饶家小娘子,这罚,本王来承担。”
原是他好心帮忙被逮,饶蔓如可进可退,让他代罚也无妨。
意外发觉小皇帝似远远朝她的所在扫了一眼,她当即礼貌回绝,“定王殿下,小女子确实没认出来,自愿受罚。”
说罢,素手执箸,把姜片送至嘴里。
殊不知,此姜为去年秋冬老姜,辛辣异常,她刚咬了一口,便已辣得眼眶赤红,泪水涟涟。
宋显扬被她梨花带雨的容色震住,连忙取了方丝帕递向她,柔声道:“抱歉抱歉,是本王好管闲事,还请小娘子恕罪。”
边说边自行拿起另一双新箸,夹了一片入口。
他堂堂一青年亲王,未有婚配,如此低声下气,温柔对待一名美貌千金,闻者无不讶异,随后有诡异笑容浮现脸上。
饶蔓如雪肤泛红,对他的帕子视若无睹,顾不上姜片之辣,直接吞咽,再饮下一盏水,方缓了口气。
“兰色结春光,氛氲掩众芳。”
她按规定,念了两句关于春兰的诗,字字清音。
遗憾眸底夹带的赧然、羞恼、难堪,与意境全然不符。
…………
午后小歇完毕,众人更换便服,聚集在一块儿,制作百花糕。
露天场地下,摆了数十张条案,上有宫人采撷好的百花,以及捣碎的新米,只待宗亲勋贵们分组,各取所需,做出各式各样的点心。
宋鸣珂坐不住,领着霍家兄弟来回转悠,先后在晋王和宁王处逗留了一盏茶时分,又看了徐怀仁兄妹做得有模有样,好生夸了几句,又悠哉悠哉晃至元礼跟前。
元礼苍色袍上套了件素色罩衣,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他本就面带阴柔,外加长期作女子装扮留下的习惯,举手投足幅度不大,显得弱质纤纤。
“元医官,你这儿为何只有桃花,又比别人多了些柳条、竹叶?”
宋鸣珂见他案上物什简洁,不似旁人堆上大堆花草,好奇发问。
“臣打算为陛下呈上透明的桃花水晶冻,以柳叶竹叶衬托。”
元礼回答时,眼神不经意扫向她身侧的霍睿言。
“就用一种花?”
“正是,百花各有药性,”元礼轻声道,“如桃花味甘、辛,性微温,既可活血悦肤,也可化瘀止痛,若与别的花混在一处,功效便减弱了。”
霍睿言笑道:“元医官不但医术高明,还会保养,怪不得肤如凝脂,面如桃花,指如玉兰。”
“每回与霍二公子交流,文人味儿扑面而来。”元礼加重了“文人味儿”,眉眼隐含戏谑。
霍睿言眸间闪过恼意,唇角一抿:“元医官以桃、竹、柳为题,又取溪水而用,看得出,是风雅之人。”
“失敬失敬,霍二公子聪明过人,在下岂敢卖弄?”
元礼手上动作未停,把桃花瓣分成六份,摆在跟前,上三下三,整整齐齐。
霍睿言见状,眨了眨眼,没再多言。
宋鸣珂说不出所以然,只觉这二人不大对劲儿,像在暗暗斗嘴,又似眉来眼去,约定了什么。
二表哥何以说是溪水?元礼忽然说出“聪明过人”,是何意?
她既是巡视,便不宜在某处呆太久,勉励几句,挪步至相邻的条案前。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众人陆续完成,分别做上标记,由宫人送回厨房蒸炸,再用精美器具装好,一并呈至御前。
说是权贵亲手所制,实则为各府随行的厨娘指导督造,因而绝大多数都色香味俱全。
宋鸣珂挑了几款颇有意趣的糕点,如林相府里用梨花做的梨蓉饼、饶相府中以芙蓉做的雪霞糕、沈国公府采用玫瑰花酱所造的糖霜乌梅冻等等。
她与安王一同品尝,评出优胜者,加赐金银珠宝、贵重玩物等,分赏百花糕给众位宗亲勋贵、朝臣家眷,人人喜笑颜开。
…………
过了申时,斜阳将细碎金粉抛向新生的绿林花海,连麟黑檐角也蒙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
数百人各自回殿阁院落,更衣换装,享用百花糕,筹备入夜后的花神灯会。
御殿内,灯火明亮,“表兄弟”三人共聚,稍作歇息。
宋鸣珂尝了十余款点心,小肚子圆鼓鼓的,半点也吃不下晚膳。
她双手托腮,看霍家兄弟边讨论夜间登山的安全与防火问题,边替她解决剩余的糕点。
静观一阵,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二表哥只吃圆形的甜味团子,而大表哥豪不挑择,将其余的统统塞入口中。
待兄弟二人告退,宋鸣珂打开一红色漆盒,内装了元礼所做的几个桃花水晶冻。
饱满莹润,半透明的糕体内如有桃花纷飞,除了底下以竹叶与柳叶衬托,与之前的杏花水晶冻无多大差别。当时混在饶家、林家、沈家、舒家、徐家的糕点中,半点不起眼。
她仔细回想元礼与霍睿言的交谈,疑心二人话里有话,却令她摸不着头脑。
“余桐,你……有没有觉得二表哥和元医官怪怪的?”
她搓揉微微鼓起的小肚皮,蹙眉而问。
余桐垂目,给她端上一杯消食的乌梅茶,以稀松平常的口吻答道:“小的不觉异常。”
“他们今儿像在互相嘲讽,没以前客气。”
“元医官年纪轻轻,容貌俊秀,深得陛下宠信。兴许霍二公子不知其来历,才有调侃之意。”余桐话音无波无澜。
“真的?”
“小的妄自揣测罢了,陛下莫往心里去。”
宋鸣珂终究认为,霍睿言有事相瞒,但问元礼也问不出所以然,遂摆了摆手,“下去吧,朕歇一歇再动身。”
她鞋袜未除,毫无仪态瘫倒在软榻上,随手抓来一张薄薄的软衾。
尚未盖上,猛然记起,这海棠刺绣纹理的薄衾,恰恰是那日她中瘴气醒后随她滚落在地、覆在霍睿言身上、忘了夺回的那张!
想到她这几日压倒他、撞入他怀内,还当众拉他的手……
她无地自容,猛一抖软衾,迅速蒙住绯色的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