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1 / 1)

她的小龙椅 花月鹄 3776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一百三十二章 ...

  春末,白日比起先前又长了些。

  可夕阳再依依不舍,终归有沉下去的一刻。

  当霞彩余光消失牢房狭道尽头的拐角处,安王眸子里的冷光也随之熄灭。

  他盘膝而坐,神色木然,灰白囚衣映得脸上惨白如死灰。

  铁链子磕碰声由远及近,叮咚作响,唤回安王的神思。

  “朝穿锦衣暮作囚,咱们见多了!铁板钉钉的事实,都甭想从这儿出去了!”一名走在前头的典狱官语带讽刺。

  安王全无反应,仿佛外界任何事皆与他无关。

  直至新囚犯被送进对面的牢狱,解开枷锁,关上牢门……他冷眼淡淡一扫,登时激愤地破口大骂。

  “混帐东西!你、你这个蠢货!”

  来者黯然落座,一身白衣干干净净,不染半点血迹,面容俊美中透着颓废,正是秦澍。

  安王嫌弃地瞪视他,嘴上骂骂咧咧,无半分往日的俊采丰神。

  狱卒们原本似乎想落井下石嘲笑几句,听安王絮絮叨叨的,只好悻悻离开。

  安王又骂了一阵,忽然话锋一转:“你有没有考虑你过……你娘?”

  秦澍好半天才回神,低声道:“圣上答应,不牵扯秦家。您……”

  万语千言,该从何说起。

  多说一句,都是废话了。

  相顾无言,安王停止了怨怼,背转身去,不再看他。

  静默空气凝在牢房内,隔在二人之间的除了粗木栅栏,还有数尺宽的过道。

  秦澍踌躇良久,勉为其难开了口:“有件事,我想了想,得知会您说一声。”

  安王置若罔闻。

  秦澍咬了咬下唇:“……赵氏自缢了。”

  安王仍旧面朝墙壁,一动不动。

  秦澍又道:“我知您今日在殿上打了个手势,命人去西山接应,但……您手下的人抵达虚明庵后,似乎没能劝她撤离……

  “据称,她收到剥夺封号的旨意,面无表情说回房收拾细软,好把御赐恩赏还给皇家,结果,两盏茶时分,开门时人已去了。您……您还是节哀顺变吧……”

  安王宛如一块顽石,僵在墙角,过了许久,才按捺不住,抖得如筛糠似的。

  秦澍料想,他一日之内从位极人臣、受人尊敬的摄政王,变成了身犯重罪的阶下囚,再得悉爱人离世,自是无限悲怆。

  然而他一贯要强,定然不愿在人前悲哭。

  越是强忍哀痛,越是难以承受。

  对于秦澍而言,他盼了多年,像现下这般,父子共处一室的时刻,少之又少。

  哪怕他从未唤过安王一声父亲。

  “您若伤心,请尽情发泄,别都憋在心里。您……您且当我不存在……”秦澍艰难开口。

  安王只顾磨牙,浑身颤栗,依旧不理不睬。

  “父亲……”秦澍脱口而出。

  生平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

  他真怕再不道出,往后黄泉路上相见,更说不出口。

  安王缓缓回头,眸底深切的哀伤交缠着激动,连带嗓音也多了几分颤抖。

  “你、你……终于来探望你爹爹了?”

  秦澍一愣,茫然不知所措。

  安王挤出诡异笑容:“你总算肯认我了……我的扬儿……”

  秦澍一怔,登时呼吸如堵,随后似有无数尖锐的锥子刺向他的心窝。

  他静坐无言,眼角余光依稀窥见安王悄然抬手,以袍袖擦了把脸。

  远处隐约传来交错脚步声,来来往往,最后尽融为春末之夜的细碎虫鸣。

  …………

  深宫之中,天家兄妹并未因擒获敌人而欢呼雀跃。

  他们眼前,尚有大堆后续问题急需处理。

  太后谢氏匆匆赶来,听闻朝堂上几经周折才拿下安王,而她的眼中钉赵氏不光与安王有染,还自缢身亡,冷笑道:“早说那狐媚子是个不知廉耻的贱人!自杀还便宜了她!你们……你们快去把她的野种逮回来,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愤!”

  宋鸣珂正为此案牵扯到秦澍、宋既明而烦躁,再听狠戾之言,更觉不悦。

  宋显琛见妹妹垂目不语,接口道:“母亲,这事仍需从长计议,您暂且回慈福宫歇息吧。”

  太后被爱子驱逐,甚是不快,碍于宁王、霍睿言在场,她不好发作,只得拂袖而去。

  宋鸣珂等人仔细商议,对于指证安王的刺客和延福宫两名旧属,要如何褒奖,又准备追封饶蔓如为一品夫人,以保全饶相的颜面、表彰他们家族揭发姻亲的功劳。

  苍茫暮色散去,不知不觉,夜幕低垂,笼罩皇城内外。

  宋显琛留三人用膳,忽听密探指挥使已至殿外,宁王与霍睿言识趣告退。

  临别前,霍睿言凝望宋鸣珂片晌,眼光难掩怜惜与期许,却被她宽慰笑意吸牢了视线。

  宋鸣珂久未与他公然眉来眼去,莫名红了脸,催促道:“快回去吧!”

  “好,你们二位还需小心谨慎。”

  他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话想要对她说,但此刻显然不是时候。

  当下,只能恋恋不舍又不无担忧地追上宁王。

  宁王在殿门边上候着,远远打量这对曾有婚约的璧人,稚气残留的面容无端一片通红。

  霍睿言见他神情怪诞,小声问:“殿下没事吧?”

  宁王摇头,反问:“霍二哥哥,我猜你上月退婚……情非得已,既然尘埃落定,为何不早些向圣上请旨,重续婚约?”

  “今儿说这个,不合适。”霍睿言当然是最着急的一个。

  危急关头,他为保住霍家能顺利辅佐宁王,被迫退了婚,在京城一带饱受冷眼。

  经历各种煎熬与惊吓,等到云开雾散,他巴不得即刻将宋鸣珂娶进门。

  可安王谋逆之事,尚余太多不确定因素。

  儿女私情,急不得。

  “殿下,你耳根都红了,所为何事?”霍睿言越发觉察宁王不对劲儿。

  “没……我只是想起,上次在镜湖行宫,我不识姐姐女扮男装,竟试图拉她与我们同浴,真叫我惭愧!”宁王老老实实回答,忽而又瞄向霍睿言,“倒是霍二哥哥,好像……好像……嘿嘿!”

  这下,轮到霍睿言面红耳赤。

  他可没忘,自己堂而皇之借议事之名直闯玉汤池,过后食髓知味,更有一回摁住宋鸣珂为所欲为。

  这孩子!人小鬼大!竟瞧出了端倪?

  …………

  那名手持鱼形龟纹令的黑衣男子闪身入殿,朝宋显琛兄妹行礼。

  宋显琛狐惑望了宋鸣珂一眼,道:“免礼。”

  “陛下,长公主,属下在牢狱里打听了两个时辰,安……秦澍入狱后,逆犯宋博衍表现得极其激动,骂了他很长时间,后惊闻赵氏自缢,神志略有失常。”

  宋鸣珂蹙眉:“如何失常?”

  “秦指挥使喊了他一声‘父亲’,他却唤对方‘扬儿’,还说……总算肯认他。”

  宋显琛听完,感叹道:“没想到叔父一世威名,竟落得如此下场。”

  宋鸣珂倒不相信,安王在短暂时间内,疯得连秦澍和宋显扬都分辨不出。

  赵氏之死,早在宋鸣珂意料之中,安王自然也看得透。

  他亦是将死之人,会承受不住此噩耗?

  可他连声怒骂秦澍,甚至牵扯到宋显扬,显而易见——他不希望秦澍因此无辜送命。

  假设他错把秦澍认作宋显扬,还说出“你总算肯认我了”这般生分的言辞,是否想暗示,宋显扬实则不曾配合他的谋逆计划?

  他想为心爱的儿子洗脱罪名?

  宋鸣珂若有所思,眼看宋显琛只顾为命运多舛而神伤,她未道破其中奥秘,只吩咐密探继续紧盯狱中的动静。

  密探退下后不到半个时辰,轮到大理寺卿请见。

  因今日宫中发生了大事,与刑审相关的几个部门忙得不可开交,夜不归宿,要将至关重要的信息及时递至御前。

  宋鸣珂心平气和听完来自大理寺的汇总,协助宋显琛一一作出批复。

  交割清楚后,大理寺卿迟疑道:“陛下,长公主,臣……”

  “有话直说,何必吞吞吐吐?”宋鸣珂微露不满。

  “安王……不,是逆犯宋博衍,他……请求拜祭赵太妃……”他见宋鸣珂霎时黑了脸,忙补充道,“臣原本狠拒了,是秦大人跪向臣……臣此前因几桩谋刺案,与秦大人打过交道,欠下人情债,实在……”

  宋鸣珂当然晓得,秦澍为人爽直,武艺高强,爱恨分明,也乐于助人,私下帮过不少大臣,平素深受朝中官员喜爱,与大理寺卿交情匪浅。

  他出面跪求,大理寺卿不得不冒着冲撞圣上的危险,道出安王的请愿。

  宋鸣珂上辈子错信安王,被其蒙蔽至死,导致今生误把所有的气全撒在宋显扬头上,本已觉自己判断失误,外加安王狠毒,数次欲置他们兄妹于死地,更不惜以她之命相挟,着实可恨!

  宋显琛素来心软:“反正赵氏人已非先帝嫔妃,人也去了,不如就……”

  “凭什么!即便赵氏无封号、不得迁入皇陵,但叔父他没资格拜祭!”宋鸣珂怒而一拍御案。

  “可方才的供词不也提及,延福宫的陪嫁宫人皆供认,他们二人早于二十多年前已互生情愫,是先帝横……”

  他不能说自己的父亲“横刀夺爱”或“横插一脚”,话到嘴边,强行咽回。

  “我不同意!但您才是皇帝,妹妹不多言了。”

  宋显琛也不愿违逆她的意愿,摆了摆手:“此事日后再议。”

  …………

  又过了七八日,赵氏于京郊的竹林下葬,无任何陪葬物品,只立了块碑。

  因秦澍一再恳求,宋显琛最终同意了,让安王到赵氏墓前一拜。

  这一日,安王满脸胡茬,头发微乱,套上枷锁,脚上缚着铁链,从遮掩黑布的囚车上下来,映入泪目的,仅有新挖新填的一座墓,孤零零立于荒野。

  石碑为新制,磨得菱角分明,上刻“赵氏慕槿之墓”,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安王无视周边草木皆兵的禁军,只顾拖着铁链,趔趔趄趄步向赵氏的墓碑。

  他们相爱二十余载,真正能见面时,几乎没当众说过话,私底下相处的时日,更可算个一清二楚。

  而今,恋情等于昭告天下,他终于能在众目睽睽下,和她好好谈谈心。

  只可惜,她已入了土,化为一具枯骨。

  安王跪在墓前,喃喃自语:“慕槿,你怪我吗?我没等来扬儿平安的消息,也寻不着咱们的小孙女儿……”

  石碑无法给予他任何回应。

  “我本该为你吹上你我合作谱写的曲子,可你看我……”安王苦笑,“我都成这样了!”

  禁卫军们互望,均感尴尬,下意识后退半丈,腾出空间给他。

  安王又道:“当初你劝我收手,说宁愿假死和我远走高飞……我若听从了,是否能过上几年安生日子?”

  他眼眉漫过丝丝缕缕的柔情,嘴上唠唠叨叨说了一会儿话,丝毫无昔日摄政王的风范,难免叫人唏嘘。

  跪久了,他起身走围绕新墓走了一圈,双手细细抚摸坚硬的石碑,仰天长叹。

  “今生负了你,来生……你还愿见我吗?”

  话音刚落,他突然略一侧头,猛力以额上太阳穴,直撞向石碑尖角!

  此举猝不及防!禁卫军们大惊失色,意欲抢上前阻拦,终究慢了一步。

  安王头上要穴遭尖石刺破,满脸鲜血,整个人软软瘫倒在碑侧,瞬即没了呼吸。

  死时,双手仍牢牢抱住碑身。

  …………

  正在回滨州路上的安王妃和安王世子,凭空消失。

  据调查,密探怀疑是赤月族人从中作梗,但苦于找不到实据。

  有关宋既明并非安王亲生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

  因安王的二子宋既明和宋显扬皆不知所终,朝臣们唯有将罪状全堆在秦澍头上,纷纷上书要置他于死地。

  总得有个安王的血脉来承担一切。

  宋显琛百般无奈,御笔一挥,批复了奏折。

  谋逆大案不必等到秋后,可即时处决。

  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审问,流放和关押了大批次要犯人后,包括赵国公、二月曾在大殿上附和的户部蔡尚书、兵部侍郎、出谋划策的师爷、养在府邸的杀手等人,连同安王的私生子秦澍,皆得了当众问斩的旨意。

  五月初二,京城东门外的刑场人头攒动,里里外外围了一圈又一圈,个个踮着脚往刑场处张望。

  最后批处决的要犯共二十三人,无一不披头散发,形容憔悴,有的已瘦得落了刑。

  刑部侍郎当众宣布安王及其党羽所犯下的罪行,如数次谋害储君、屡次下毒和行刺、非法扣押五族王族中人、与赵氏私通、秽乱宫廷、杀人灭口等。

  桩桩件件,清清楚楚。

  行刑前,监斩官逐一核实身份。

  “……蔡钰珉!方芝祥……秦澍!”

  那名昏昏沉沉、两眼无神的高大青年,自始至终跪在地上,一语未发。

  只有背上插着长形木牌,清晰写着“秦澍”二字。

  “可怜啊……那不是当年的武状元吗?何等雄姿勃发,竟摊上这等掉脑袋的事!”

  “是啊!据说他主动求死,要以命求父亲祭奠赵氏……拦也拦不住!”

  “怎么呆头呆脑的?还瘦成这鬼样子……曾是人人称羡的大好青年啊!”

  “人都要死了,你还指望人家玉树临风、意气风发?”

  议论声和惊呼声中,刽子手手起刀落。

  老的、年轻的、当官的、无职无爵的……人头落地。

  永熙七年盛夏,安王余孽全部清剿。

  轰轰烈烈、震惊朝野的一场动乱,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