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
腊月祭礼过后,宋鸣珂遂了宁王的心愿,带领皇族宗亲们,展开为期五日的镜湖行宫之旅。
宋显琛借身体欠安之由,滞留在长公主府,与静翕为伴。
宋鸣珂暗觉,他除了怕暴露身份、希望守着静翕以外,还有极其微妙的意愿——避开太后谢氏。
忙碌之时,宋鸣珂未曾细究,那对亲密无间的母子,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的面和心不和。
如今静下心来,她苦思冥想,方觉察出端倪。
大抵自前年起,宋显琛从无助萎靡的小少年日渐蜕变成沉默内向的少年。
身着女装的他,表面看似无多大变化,实际上内心的想法已是翻天覆地。
他需要空间,需要自由,需要尊严。
需要证明自己,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废物。
遗憾,太后任由宋鸣珂如龙腾飞,仍视宋显琛为需时刻紧密保护的幼子,悉心照料,小心谨慎,令他的自卑感越加浓厚。
元礼在过去的五年来,是为数不多能让宋显琛敞开心扉之人,太后却派人暗杀他。
静翕是过往五年来唯一令宋显琛动心的女子,太后则漠视她。
宋显琛心有所属,太后仍一意孤行,逼他事先以长公主的身份,赴女眷宴会,面见贵女。
更甚的是,在不明木族大长公主莲桢意图的情况下,太后丝毫没理会宋显琛兄妹的愤懑,轻轻巧巧一句话,将元礼送还给五族人。
长年累月的积压,导致宋显琛巴不得逃离母亲的掌控。
因此,当熙明长公主府落成,他顾不上老祖宗的规矩,果断搬出昭云宫,并拉了静翕作伴。
对于宋显琛死活不肯赴镜湖行宫,太后无可奈何,最终拉了表妹定国公夫人同往。
霍睿言借着护送母亲之机,顺利加入此行。
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见他淡青袍裳一尘不染,头束简洁青白玉冠,眉目深邃悠远,如幽兰堆砌般散发着清心寡欲的气息,宋鸣珂不屑地扬了扬嘴角。
装吧!继续装!
她可没忘记,他嘴上说着“听说陛下的温泉浴缺个伴儿”,而后狠狠压她在御案上,为非作歹……
哪怕霍睿言此际离她有丈许之遥,她一想起他时而一本正经,时而轻狂肆意的行为,胸腔里如有一群活蹦乱跳的小鹿,踢得她的心都快炸开了。
她愤懑地放下马车帘子,重重往身后的软垫一靠。
兴许是帘子飘扬的幅度过大,惹来霍睿言的关注。
他催马上前,柔声低问:“陛下是否感觉不适?”
念及那日,她带走静翕赏雪不到一个时辰,宋显琛报复似的挽了霍睿言的手四处溜达……
她狡黠眸光一闪而过,从马车内探头。
“二表哥,撇下‘晏晏’在长公主府,你不心疼吗?“
霍睿言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怄得愣了片晌,随即笑了。
“陛下这是在责怪臣,对长公主的陪伴不够?可是,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臣也不好堂而皇之赖着……”
宋鸣珂犹在思索,却听他沉嗓幽幽叹道:“此前陛下说,臣看上谁,包在陛下身上,‘君无戏言’……不知何时天恩眷顾,为臣赐婚?”
宋鸣珂脸颊如灼,他这是几个意思?
逼她下旨,把自己赐婚给他?
如此厚颜的事,她如何做得出来?
闷哼一声,她趁脸色未至潮红时缩回车内,丢下一句:“日后再说。”
霍睿言没想到她敷衍至斯,笑而摇头,勒马退回至太后与霍夫人的车驾旁。
…………
上一世,宋鸣珂来过镜湖行宫两回,一是在幼儿时代,二是十六七岁时。
今生因女扮男装之故,实在诸多不便,外加宁王生母柳太嫔曾是镜湖行宫的宫女,她觉着大肆到此游玩,似乎对太嫔很不尊重,因此冷落这座离皇城最近的行宫。
未料柳太嫔性情温软,毫不介怀,还笑说,宁王小时候随她在此住了数年,想必十分怀念童年时光。
她历来安守本分,即便年轻时因诞下皇子,受诸多太后与其他嫔妃打压,也照样逆来顺受,而今无先帝庇护,待太后更是恭敬有加。
时日之功,令太后逐渐放下芥蒂。
尤其宁王和霍家走得近,且赵太妃被送至西山“清修”后,后宫冷清,太后对柳太嫔也愈发亲切。
镜湖行宫比起保翠山、奔龙山行宫要小,离京城不过二三十里,只需绕过北山,小半日即可抵达。
入住行宫后,按照惯例,一众宗亲举行宴会。
丝竹之音,美酒佳肴一往如常。
宋鸣珂环视眼前的笑容,看着他们一点点成长或老去,衷心希望,在龙椅上的第六年,能把这个位置还给兄长。
她花了整整五年,清除多年积弊,改革任用贤能之道,废除不合理的市易法,稳定西南,平定北域,镇住了岭南……
尽管她还未彻底除掉宋显扬,但只要她和宋显琛的秘密,能坚守到交换身份后的那一日,待一切都回归正统,其余的不足为患。
宴席散后,太后邀霍夫人、柳太嫔游湖赏梅,安王一家自行回殿阁歇息,精力充沛的宁王抓紧时间和霍家兄弟讨论武功,唯剩宋鸣珂领了秦澍、余桐等人,踏着厚雪,步向名为“听鹤斋”的藏书楼。
自从太后生辰宴后,宋鸣珂隐约察觉一事——秦澍愈发少在御前露面。
他当值时,甘愿冒着寒风而不入殿,仿佛在回避什么。
起初,宋鸣珂以为,她和霍睿言在一起,秦澍主动避嫌。
事后却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秦澍的眼角眉梢,无端多了类似于愧疚的难堪,就算极力掩饰,还是被她的细心捕获。
行至听鹤斋,宋鸣珂沿着雕花回廊上一路上了楼梯,步入无甚装饰、仅有十数排书架的藏经阁。
她循著书架外侧张贴的签纸,找到昔年先帝阅览过的图册与卷轴。
其中一幅美人图,却是柳太嫔年轻时的画像,不知何故遗落于此。
细看父亲早年的手迹,她眼眶湿润,命余桐收好,另找时间给柳太嫔送去,以寄旧日情思。
午后日影照耀在白雪上,积雪欲融未融,寒气逼人。
见秦澍立在门口,宋鸣珂招手命他进阁,也没绕圈子,直接发问:“你最近怎么回事?”
“……啊?”秦澍如被人一棒子敲懵了,片刻方道,“陛下此话何意?”
“你不光板着脸,成天不说话,还躲得远远的,像极了……”
像极了她前世所认识的秦澍。
她心中猛然一怦跳,挂在脸上的笑容有须臾凝滞。
秦澍闻言,眸光暗淡了几分,轻咳两声后,答道:“臣前些天患了风寒,怕离陛下太近,容易传给您……”
宋鸣珂又不是三岁小孩,岂会真信他的鬼话?
她淡声说了句“秦指挥使可要多加保重”,当即大步出了阁子。
秦澍不紧不慢跟随其后,竭力维持肃容,凝眸处,隐有若即若离的无奈。
自从上月太后寿宴,安王从滨州赴京,私下找过他一回。
对于他的三缄其口,安王大为恼火,终于忍不住撕破十数年来温情脉脉的面纱。
——你以为身上流着本王的血,就是皇亲国戚了?担任个御前侍卫指挥使,便可对本王的手下置之不理?随意摆架子?
——本王告诉你,咱们自始至终都同一条船上!你真认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在公,秦澍曾立誓保卫龙椅上的那人,即使她是长公主,而非皇帝。
在私,他的确怜惜那对兄妹,更别说他们本身有着相似的血脉。
可安王,是他自幼立志要追随、效劳、孝顺之人。
他左右为难,只能选择稍稍远离宋鸣珂,好让安王觉得,无法从他嘴里挖出多少机密。
眼下,面对宋鸣珂的质疑和诘问,秦澍无言以对,唯有撒了个没有任何人会信的谎言,妄图轻巧带过。
碧色晴空下,冰雪茫茫遮盖了世间万物的美好与丑恶,将所有暗涌与激烈都淹没在雪场之内。
他极目远眺,心怀怆然。
天地苍茫,难道……真的无处可容纳他的满腔热血?
…………
晚宴只吃了点清淡的,宋鸣珂没选择景致宜人的露天温泉池子,而是留下心腹,前往富丽堂皇的殿阁浴池。
她固然也想浸泡在外头的暖池,背倚石壁,远望千山覆雪、万径踪灭。
但万一有突发事件,她衣不蔽体,如何伪装男儿身?
越隐蔽,越适宜。
她走在道上,步履匆忙,忽听身后有人追赶而来。
“陛下!”宁王练了几年武功,身手尤为敏捷,如风般掠至她跟前,“我约了霍家两位哥哥,在梅林边的酒泉池,边烤肉边泡温泉,您也一块来呗!人多热闹!”
“啊?”宋鸣珂傻掉了。
倘若是真正的宋显琛,自然乐意和哥们共浴一池、开怀畅饮;可她……怎么可能跟弟弟和两位表哥泡在一起?
她一时间没想出恰当理由,被宁王喜滋滋拉着走出数步,越发不晓得如何推拒。
秦澍从后追上,微笑自制宁王:“殿下,近日圣上龙体不适,在室外易受风寒。”
“那……我去让他们来陪陛下!独自一人多无聊!”
“……”
“不必了,朕想静一静。”宋鸣珂沉声打断了弟弟的勃勃兴致。
宁王微怔,在他的认知中,如非在朝堂上或外人前,这位皇帝哥哥鲜少会用严肃正经的语气自称“朕”。
生气了?
“你们自个儿去玩耍吧!”宋鸣珂匆匆转身,留宁王呆立原地。
西北角的玉汤池装潢华丽,灯烛辉煌。
屏退原本留守的宫人,秦澍、余桐等人细细搜了一遍,确认无分毫异样,才退至外头把守。
宋鸣珂一件件剥落披风、团龙袍、中单等衣物,露出白璧无瑕的肌肤。
她先在浴桶同洗净了身子,继而慢慢滑入雾气腾升、撒满各色干花瓣的池水中。
剪兰为她整理替换的衣裳,缝菊则以手轻轻替她按摩肩背。
灯影幢幢,水雾缭绕,久违的舒适感,加上晚间饮用的果酒气息,教她周身畅快,飘飘如登仙。
她从热气氤氲的水面露出光滑柔润的肩,下颌抵着趴在岸边的玉臂上,颊边染红,鼻尖冒汗,如芙蓉出水。
殿门之外猝然传来异响,似是秦澍低声说了句什么。
宋鸣珂竖起耳朵倾听,却唯剩潺潺泉流声。
再细听暂无反常,她饮尽缝菊备下的甘菊茶,尝了两块梅花饼,暗觉嗓子干痒,遂命剪兰让余桐再甜茶和点心入内。
不多时,外头人声纷杂,脚步声至。
宋鸣珂只道是余桐命人送吃的来,唇角柔柔一掀:“手脚倒还挺快……”
然而,剪兰莲步出迎,却尖声惊呼:“你们是何人!谁让你们乱闯?”
有人闯入?
回头扫了一眼,但见屏风边上,依稀有六七人快步而入,孤身一人的剪兰根本拦不住。
宋鸣珂一下子慌了神,厉声道:“出、出去!”
偏生她喉底艰涩沙哑,这一声完全被水流声掩盖,未能起到震慑作用。
那数人全是女子,或妍或媚,或娇或妖,齐齐朝她所在的方向行礼:“陛下。”
宋鸣珂哑口无声,来不及穿上缝菊递来纱衣,只得矮身一沉,整个人钻入暖热的温泉水中。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你何时把自己赐婚给我?
晏晏:日后再说。
二表哥:唔……晏晏果然很奔放啊!
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