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烈心(六)
此时的谈天早已超出了傅霭的预期, 可他竟对简臻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与刚开始时的样子不同,简臻的笑意与眼神里仿佛有种压抑不住的热切,而那同时也是一种过分冷静的热切。
有种几近疯狂的味道。
“那么长老你, 又是为着什么呢?”
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后,傅霭垂眸笑了。
“我的同胞太保守,甚至一步步褪去了丹桑的传统。我的确私心想证明我是对的,口授总归是太慢。”
“是啊,口授之后是反思, 反思之后才是实践, 从这开端直到结尾,想必要熬掉长老许多时间吧?”
傅霭饶有趣味地看了她一眼, 点了点头, 竟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 似乎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早已为她所知, 根本不必要再进行过多的试探与解释了。
“我有时累了也会想, 这世间的苦厄何不早点消灭?痛苦加诸于人,若是肉|体消弭,痛苦自然结束。”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 叹息道:“只是人们太笨, 愚不可及。”
“他们一边说着痛苦, 一边拼命苟延残喘……”他顿了一下, 随后又像是为了寻求简臻的认同一般, 声音凉凉道:“真是下作。”
这一句话让简臻浑身都颤栗了一下, 很难说是因为惊吓, 还是因为兴奋。
顺着他的话头, 简臻赞和道:“是啊,有什么意义呢?我总觉得他们像是赌徒, 最懦弱的那种。”
得到认同的傅霭彻底放下了警惕,因为他真从简臻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熟悉的东西。
——他们是同类。
他想。
“赌瘾上头时,总觉得自己明天就会好的。即便年复一年的经验已经告诉了他们答案,可他们并不放在眼里。宁愿苟且偷生,都不敢一刀斩断自己的瘾。”
“若是能一举渡众生,郡主觉得如何?”
冷而利的目光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抵在了他的眼前。
“棋总有下腻的一天,与其陷在烂局中,倒不如跳脱出来。”
在简臻的逼视下,他终于败下阵来。
“郡主受苦了。”
隐藏在傅霭内心深处的最后一层试探也逐渐隐退,反倒化为了一种慈爱。
“我们要是能早些相遇,说不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也许吧。”
那抹癫狂的神色在眨眼间就消散无踪了,简臻又恢复了平时温和的样子,可嘴上说着也许,她的心里却拒绝了。
大殿中的人已经散去,孔宥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在聊什么?”
傅霭如梦初醒,应道:“与郡主讨论了一些关于丹桑的事情。”
说完他看了简臻一眼,补充道:“郡主很聪明。”
“哪里,长老传教辛苦,粟襄甚为佩服。”
闲话几句后,傅蔼便借口要去祭祀台监工,先行离开了。
“你们看起来,相谈甚欢啊。本宫还没见过哪个人能和长老说上这么久的话的,看来以后与长老商量事情时,也该把你叫上。”
没想到简臻不仅不觉得高兴,反而一副觉得可笑的模样。
“殿下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嗯……为了丹桑倒是矜矜业业传教,也吃了不少苦。”
这几乎是认识傅蔼的人对他公认的平价,谁知她笑得轻蔑,道:“你错了,这只是他的表面而已。”
这样的答案令孔宥延错愕。
“殿下与长老议事时还是别拉上粟襄了,否则您在长老这里,”只见她冷眸一瞥,道:“也会少一只眼睛。”
孔宥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看了一眼傅霭离去的背影。
大敌当前,一直矜矜业业为自己着想的长老,难道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吗?
“你什么意思?”
“粟襄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让您多多检视周围的人而已,多个心眼不是什么坏事。”
不等他再问,简臻就拖着略显疲倦的嗓音告辞了。
从宫里出来以后,简臻便上了自家马车往回走了,而身边的简鸣总觉得不太放心,一眼一眼地看她。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在马车上不发一语,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回到郡主府后,简臻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不让任何人打搅。
空旷的房间里,她紧绷的心终于有了容身之处,顿时自在了不少。
昏黄的光线透过窗纸洒进了书房,如同带着风尘一般,模模糊糊,书案上摆着新送来的信息,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堆成了一摞小山。
太累了……
没来由的疲惫坠在她的身上,让她难以动弹,和傅霭的几次谈话已经让她可以肯定传位仪式那天的阴谋,可如何解除这场危机她却是毫无头绪。
在一个又一个无用的信息背后,她有时也会在心底的角落里小声地说一句——不然就一起死好了。
死了就痛快了,死了就不用这么累了,死了……就跳脱出局,永获自由了。
“不对……”
“哐”的一声,她整个人靠在了门板上,接着顺着门板滑坐在了地上。
“还没走到最后一步。”
纤长的双手插入发中,她将脸埋在了两臂之间。
如同自我劝慰一般,她轻轻摇着头,喃喃重复着那句话。
“还没到最后一步,还没到,不急,不急……”
可越是这样,她的心底就越是有一个声音在反对。
——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何必在乎他人安危?
——大家一起离开,不好吗?
“不对。”
——我太累了,我不想当什么救世主,我想离开这里了。
——明明是龙凤双胞,为什么偏偏是我在受罪?
“不对……”
脑海中的声音越来越嘈杂,然而无数句话最终只化为了一句——放弃吧。
“不对!”
颤抖的声音怒吼着,驱散了她心中交织的迷障。
身后的门上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在嘈杂的余烬中显得颇为震荡人心。
“姐姐?”
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如同一道安魂咒般,让她的理智渐渐回笼,按着胸口顺了几次呼吸后,简臻站起身来给简鸣开了门。
在她一个人默默把自己关进书房以后,简鸣就蹑手蹑脚地守在了门外,生怕她出什么意外,此时看到她挂满泪痕的脸时,简鸣竟觉得比刚刚在门外听到那声怒吼时还要心疼。
“还好吗?”
“没事。”
尽管这样说着,可她的眼泪依然像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更惹人怜爱。
正在简鸣不知所措之时,她却突然笑了。
——不是还有阿鸣么。
——会有办法的。
——我不是孤身一人,你看,有人在乎的。
……
心底的声音又起,却已然不是刚才猖狂而暴虐的样子。
“姐姐?”简鸣还有些摸不清状况。
只见她摇摇头,一边抹去脸上的泪,一边愤恨道:“傅霭这狗东西……要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可真是不容易。”
看他还是一副担心的样子,简臻便解释道:“没事儿,我就是缓缓,免得被他带沟里去。”
说完,她转身坐回书案前,又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样子。
可看着这样的她,简鸣的担忧依旧不减分毫。
“姐姐这次又是去找谁的?到底是二殿下还是傅霭?”
“都有。孔宥延那边倒是好说,随口一句便可以引得他起疑心,傅霭嘛……”
一双乌目紧张地盯着她,让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卡住了。
看着他担心的模样,简臻才突然发现,自己过去的事情几乎没有和他提过,而现在为了套傅霭的话,倒是赔进去不少。
“呃,要想套话总得真真假假地掺和起来说,他有些不大好对付。”
“那姐姐为什么哭?”
到底是心虚的,简臻忍不住眨了眨眼睛,避重就轻道:“既然要获取他的信任,总得付出一些代价。一边要就着他的想法来,还要小心试探和引导……”她将脸埋在手中,长叹了一口气,“太累了。”
眼见她已经这样了,他顿时心软下来,不好再逼问了。
得逞后的简臻也不敢卖乖,忙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来。
“我怀疑傅霭根本就是为了私欲,而他的私欲就是想证明自己,可是证明自己的方式反而是想拉着一群人跟他送死。”
“我不太理解,为什么一面是自私的,一面又要伤害自己?”
“你可不要理解,理解了反而坏了。”说着,简臻皱着脸,指了指自己的头,一脸鄙夷道:“他脑子不太正常,咱不去理解啊,乖。”
哪知他的反应这样迅速,又扯了回来。
“所以姐姐之所以那么难过,就是因为理解了他?”
怎么还揪着没完了呢……
面露难色的简臻将手肘支在桌上,双手交握,一副隔绝的姿态。
挣扎片刻后,她还是做了一些坦白,道:“是,这也是必要的手段,我的确理解了,但是等跳脱出语境之后,又和我原本的观念相违背。两方撕扯,所以难受,但现在已经好了。”
这已经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了,可简鸣的神色却还是很担心,并不相信她的说法。
“姐姐,你不是说过,我是你最亲的人吗?”
隔著书案,简鸣握住了她的双手。
“不要瞒我好不好?我真的很担心,看你这样,我该寝食难安了。”
这小子怎么这么会撒娇了??
看着那双如有旋涡的双眸,简臻咽了咽口水,只得摊牌。
“傅霭的理论无非就是一种逃避痛苦的手段,可人生在世本就不是来享福的,一定是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对于傅霭来说,他宁负天下人,也绝不负己……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甚至觉得他的信仰都是捏造的,哪里有人的幸福是寻死呢?而且还要带着一群人死?分明是疯了。”
“那姐姐是为何而理解他的?”
“啧,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尽管嘴上不耐烦,可她却有些慌张了,在炙热而坚定的目光中,她简直是避无可避。
“我……我过去生长在宫中,自然也有些难熬的时候,只要拎出来回忆回忆,大概也能勉强骗过傅霭一阵。”
“所以……姐姐小的时候,也常常只剩下‘死’这一条路是吗?”
“呃……”
接连紧追的逼问令她有些应付不来,此时的简鸣就如同一条难缠的蟒蛇,令她无处遁形。
深呼吸了几次后,简臻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连刚刚放下来藏在书案下的手也开始无措地揉搓起了自己的衣裳。
原本她只是不想让简鸣担心自己,所以才一直回避问题,草草回应,殊不知仅仅只是看她这样犹豫的神情,就足以让简鸣难受了。
“姐姐,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对吗?”
一双有力而温柔的手捧住了她的脸,轻柔地让她直视前方,两人的目光一经接触,简臻就知道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只好点了点头。
“姐姐过去的事情我并不了解,我也再没办法参与,可我也想知道,我想知道你受过的苦,我想知道你的痛楚,我想保护你,哪怕只是让你有一个可以诉说的地方。”
像是某种条件反射,她灿然一笑,安慰道:“没事,都过去了。”
“可我没过去。”
眼见是没法说理了,而简臻的脾气有多倔他是知道的,于是他便再次使出了杀手锏。
“姐姐,为什么你可以告诉傅霭却不能告诉我呢?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我是哪里不如他吗?”
“不是,没有,别瞎想。”
一听到这个,简臻直接冲他伸出了手,溃败般制止道:“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成吗?你问我我绝对不瞒你成吗?”
确定她没有骗自己之后,简鸣这才收起了自己那一套,心满意足看着她自愿跳进了自己的圈套。
“哦。”
“什么‘哦’?!就知道你是故意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