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烈心(五)(1 / 1)

为棋 渡寒山 2968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29章 烈心(五)

  就在他们为炸药的事情而奔走之时, 孔宥延也为孔炽举办了一场气派的封王庆典。

  不仅让孔炽承袭了惠王封号,而且他还任命孔炽为丹桑特使与督工,为表重视, 甚至将民间捕获的一头罕见的白豹转赠送给了他,令他在京城一时风头无两。

  可简臻顾不上去庆贺,反而在孔炽离开皇宫后就立刻去见了孔宥延。

  肃穆庄严的大殿还是老样子,可行至门口的简臻在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时,却又觉得这里有了些不同。

  在孔尹文还主持朝政时, 每次进入大殿前, 她都会油然而生一种敬畏感,可现在却没了。

  想来, 真虎与石虎还是不一样的。

  ……

  大殿内的人们正在围着一个沙盘讨论着接下来的军事策略。

  有人认为应该埋伏在前沿的一处小镇内, 等敌军驻扎之时, 就一举歼灭。

  另一些人则认为应该向后退守于某个易守难攻的城池, 减免不必要的伤亡, 之后再慢慢拖延,消耗敌军。

  而他们的争论点就在于,前者的方案容易伤及无辜, 后者则相当于主动放弃一片领地。

  就在大臣们唾沫横飞, 争执不下之际, 孔宥延竟问了站在角落里的简臻一句, 瞬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脸上。

  只见她颇为担心地说道:“还是尽量不要伤害到百姓吧……”

  话还没说完, 那些与她意见相同的人情绪便高涨了不少, 反对者则满目不屑, 对她的不快几乎要凝为实体。

  而嘈杂声又在简臻抬起手臂后逐渐湮灭,只见她眼珠一转, 得意地笑了。

  “之前我们才放出消息说太子是‘狸猫’,此时正是人们将信将疑的时候,若是伤到了百姓,之前营造的舆论岂不是泡汤了?”

  话音刚落,刚才还欢欣鼓舞的忠良之士此时各个黑着脸,怒视着她。

  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心计的女人,如今是保了百姓了,可下次呢?谁能保证她会一直保护百姓?

  议论声在人群中四起,让辩论的双方都对她产生了敌意。

  但简臻并不在意他们的猜测,得意地笑了,接着随口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各位可不要介怀啊。”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孔宥延竟然真的采纳了她的意见,这个决定一出,反对者纷纷啸叫着,开始与他舌辩了。

  倒是影响了孔宥延决策的简臻安安静静藏在角落里,转而观察起了孔宥延身边的傅霭。

  和她一样,傅霭作为丹桑的长老,对于军事并没有什么要表达的,在口水四溅的人群边缘,显示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他抬头望了过来,笑了,接着便心领神会地来到简臻这边,和她一起站在角落里看着这场无趣的争论。

  “郡主可真是心善。”

  一张嘴,竟又是在说刚才的建议,这让简臻立刻警觉起来,而表面上则事不关己一般,噗嗤笑了。

  “多谢长老夸奖。”

  意料之外的态度让傅霭的自信有些挫败,他瞥了简臻一眼,见她眼神玩味,神情放松。

  难道……是我猜错了?

  就在他疑心之时,简臻主动递来了话题。

  “咦,按照丹桑的惯例,死于战火的人是不是到不了凤鸟的故乡了?”

  没来由的问题让傅霭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了点头。

  只听她笑道:“那粟襄的提议让这些人避开了不必要的死伤,之后他们若是有幸接受长老的点化,岂不更好?”

  点化?既然已经将那片土地让了出去,那百姓如何能受到他的点化?

  “看来……郡主并不看好二殿下与太子的这场抗争?”

  “我倒是真没想到皇二居然是有些大义情怀在的。不过可惜的是,最有用的大义,是上位者的大义。还没登上高位就这样充满幻想,对他自己来说可并非是件好事。”

  话毕,她回过头来默默看了傅霭一会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认同。

  “长老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说着,她呵呵笑了起来,与大殿中间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郡主似乎并不在乎这次的战争。”

  “有吗?”

  “郡主像在看一场游戏。”

  手腕上的银镯被她的另一只手捏着,正一下下地转动着,细腻俏丽的指尖抚摸着镯子上的纹饰,不用看,就已经让她能想象到其上飞鸟穿云而过的画面。

  “有什么好在乎的呢?打仗赢了便活着,输了便死;幸运的活着,不幸的死……世间的许多事情究极到底也都是这样,要么活,要么死,又有什么有趣的?”

  “可活着与死去还是有很大分别的,比如平安地活与屈辱地活,平静地死与屈辱地死……”

  他的话没说完,简臻就不耐烦似的摆了摆手,道:“哪有那么麻烦,既然觉得活得屈辱,不是还有‘心甘情愿地死’这个选项吗?这是每个人生来便有的自由,不是吗?长老不选择涅槃不就是因为还不到时候,还没有将丹桑的教义传播给百姓吗?”

  这话被简臻相当理所当然地说了出来,倒让他觉得有些不太适应了。

  从他离开昆吾山到一步一步来到中原腹地的过程中,他吸纳的信众无数,可他们要么是对丹桑的教义过于痴狂,显得疯癫,要么是对教义半信半疑,仅仅为了在世间有一立锥之地而跟随了他。

  还从没有教徒像简臻这样对丹桑和他的选择有如此直白的理解。

  即便是已经习惯独身一人,但在遇到知音时,他还是无可避免地被触动了。

  “郡主说得不错,我的确是因为有未尽之事,所以才迟迟没有踏入火海。刚刚听郡主说这些,我倒是十分好奇……”傅霭寂静而幽深的瞳仁里忽得投射出一抹精光,“您又是为了什么而停留呢?”

  眼前的年轻女子变换着视线,看向了大殿中间已经偃旗息鼓的众人,尽管反对者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孔宥延的决定,但还是不服气。

  趁着孔宥延休息的空档,他们又三三两两地聚集起来说着小话,在大殿内聚成了嗡嗡的喧嚣声。

  “自然是还有没做完的事情。”她脸上的笑意在不经意间散去了,“我从出生以来受过的苦,总得有个结果才是。”

  说着,她回过神来,有些自嘲地笑道:“我这人不太大度。”

  没想到傅霭摇了摇头,道:“这是自然的,郡主并非不大度,反而是太大度。”

  “行了行了,还是不提这茬了,您也不必专门安慰我。”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话题有些切入太深,简臻便故意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这不是敷衍,我只是实话实说。”

  回头看去,简臻竟从他的目光中发现了少有的诚意。

  “郡主可能不知,我之所以离开昆吾山,是因为丹桑的一些人思想太古板,不同意让外人接触丹桑教义。而我总想着要将丹桑发扬光大,于是才远走他乡。”

  在他没看到的瞬间,简臻的唇角微不可查地翘了一下,相当满意地看着眼前的猎物误入了她精心伪装好的陷阱。

  当傅霭还在编织着自己颇显英雄壮阔的谎言时,却不知道对于简臻来说,他从此时开始就已经变得透明了。

  “他们不愿意与外人分享教义,我当时也年轻,不服气,便决定离开证明给他们看……”

  还在撒谎……

  简臻一面听着,一面想着,她的目光虽落在他的身上,却有种神游天外的感觉。

  突然,她打断了傅霭。

  “看来长老传教时……也保留了一些自私喽?”

  正在长篇阔论的傅霭顿住了,心口莫名有些滞涩,而反观简臻,却是笑容松弛,没有任何逢迎的意味。

  “其实,粟襄虽然能理解丹桑的教义,却并不认同。”

  察觉到他警惕的神情后,简臻故意笑得恣意,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对于粟襄来说,不管是烧死还是怎样,只要最后的结果都是死,那它们就没有区别,至于死后去哪,粟襄并不关心。”

  没等他反驳,简臻就先口头上让了一步。

  “粟襄并不是有意冒犯,只是觉得离开人世前的棋局,一定得下到自己满意的样子才值,还望长老莫怪。”

  尽管她嘴上祈求“莫怪”,可看向他的目光却带了一丝挑衅般的窥视感。

  “下尽最后一枚棋……”傅霭喃喃念道,倏然笑了。

  尽管在夏季还披着象征着身份的绣金红袍,但在简臻锋利目光的注视下,傅霭竟有种衣不蔽体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会让他难堪,反倒让他深埋的想法躁动起来。

  “当年我若是有郡主这般才智,想必传教也会顺利很多。”

  “其实,长老也很想回家吧?”

  怎么会不想呢,即便当初自己与族人闹得很不愉快,甚至被赶了出来,可他身上流着丹桑人的血液,生长于昆吾山的土地,怎么会不想呢!?

  “太远了,我恐怕再难回去了。”

  “即便如此,您也打算绝不回头吗?”

  霎时,大殿中嘈杂声如同隔绝在了傅霭的耳膜之外,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了简臻那张冷淡的脸与闪烁着尖锐锋芒的眼睛。

  “长老的棋局比我的大,何必要回去呢?”

  没等他细究,简臻就收起了狡黠的目光,百无聊赖道:“既然要传教,便是越走越远才好。”

  周遭的声音再次回到了他的耳中,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方才她说的“回头”……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吗?

  “‘宁负天下人,也绝不负己。’这句话,郡主以为如何?”

  只听她毫不犹豫地冷笑一声,直视他探寻的目光道:“各人有各人的局,这些棋局环环相扣,大家都只有一条命,如何不能负天下人?”

  对视的瞬间,他的目光一闪,被简臻看在了眼里。

  接着,她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他们负我的时候,可没犹豫过啊。”

  这样凌厉的而坚定的目光如同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猛兽,正饶有趣味地注视着其间奔逃的动物。

  “长老难道不这样认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