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决然(1 / 1)

难以降温 傅祁多 474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47章 决然

  医院外寒风瑟瑟, 吹得人骨头发冷。

  找张晓武要车之前,她先回了一趟家。

  家门虚掩着,锁已经被人换了。

  家里不出所料一片狼藉, 卧室衣柜里全都是有人来翻过的痕迹,衣物都被随意扔在地上, 杂乱无章, 散乱不堪。

  很明显进来的这个人就是冲着她的银行卡来的, 她房间所有带锁的柜子全都被撬开了, 没锁的柜子也被翻箱倒柜一通后, 乱糟糟地成了一团。

  她扫了一眼后,衣服都忘了要换, 直接跑了出去。

  联系了张晓武, 没多久, 张晓武就把车开了过来。

  那天她穿的是红色卫衣, 大片的血迹染在身上,像水渍, 却又腥味十足,站在马路边,零星几个路过的人闻到味儿,猛地回头, 错愕地看着她。

  她却木然地看着车来的方向, 脑中想法单一, 仿佛只有一个指令。

  张晓武刚一下车被吓坏了, 那是他头一次差点晕倒, 着急地抱着她以为她哪里受了伤, 第二个反应就是要报警。

  她却拿过他的车钥匙, 推开他:“不用报警, 你去医院,帮我看个人。”

  “是个交警,叫章霁,千万不要弄错了,”她红了眼,却全是凛冽决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我去去就回。”

  说完后直接上车,车疾驰而去。

  她去的地方,是平安镇。

  她了解王永微那个女人,她偷了银行卡后,第一件事儿,不可能不回家顾着她的宝贝儿子。

  王永微一定会想办法带着她儿子远走高飞,甚至会连夜就走,等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

  她狠狠地踩下了油门,在高速路上飙到了最高限速,冰霜似雪的眼里,冷冷地看着前方的路。

  平时四个小时的路程,她愣是只开了两个小时。

  再次回到这个小镇时,路有萧瑟落叶,江水沉昏,在深夜时分透着几分可怖森然。

  这个她前二十年都在拼命地想逃离的地方,如今再站在这里时,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原以为是逃脱了,结果到头来,又被逼回到了原地。

  想到此,她冷然凄笑,徒步上了那栋破旧的小楼。

  王永微开门后见到她的第一秒,惊恐地瞪大眼,急急地拉着门把手就要关上门。

  她大力扯开门,两个人争执之间,她拉过王永微的手,门重重地关过来,轧过王永微的手臂,王永微吃痛叫起来,臂上一软,被死死锢住的门霎时松开。

  她整个人趁机挤了进去。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她给南楠出气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把李多续掐在窗台上,威胁这对夫妇,不许再伤害南楠。

  而这一次……

  “钱呢?”她出奇地冷静,平声质问的音调里,是彻骨的寒。

  王永微捂着手臂,仍不知事情严重性,梗着脖子便吼道:“是我拿的,怎么了?死丫头,想造反是吧?!”

  李多续躲在桌子后面,瞪眼睛张皇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她,她衣服上大片血渍,叫人触目惊心,李多续嗫嗫地喊了她:“大姐姐……”

  她淡淡地瞥了一眼李多续,又看向王永微,看着她,她那模样与她小时候见她骂父亲时,几乎无二。

  那时候,王永微偷了父亲给她存的大学学费,拿去在棋牌桌上挥霍一空,被父亲发现后,也是这个样子。

  理直气壮,丝毫不认错,但凡是被她赖上的人,好像那个人所有东西也是属于她的。

  还记得父亲那时候痛彻心扉地同她吵架:“那苡苡今后怎么办?不读书、不嫁人了是吗?!”

  “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趁着还有一张脸赶紧嫁人了,还能收一笔彩礼钱,不然就是个赔钱的,你懂什么!”

  王永微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仿佛她不是她的母亲,仿佛她不爱她。

  而她也是后来细细回想,才渐渐明白过来一件事儿,原来那个时候,父亲就已经患上了抑郁症。

  却被王永微步步紧逼,逼上死路。

  她站在客厅中央,目光阴鸷凛然,胸口在剧烈起伏,像是一场蓄积已久的风暴,等待着炸裂灭亡。

  王永微吼过后,有几秒种的死气沉沉。

  几秒后,突然“啪”地一声,玻璃杯被人砸在地上,四碎开来。

  她迈腿箭步冲过去,抓起李多续的衣领子就往着窗台上带,王永微见状,脸色大变,惊声尖叫起来:“你干什么!南苡,你放开你弟弟!死丫头,你赔得起你弟弟的命吗?”

  凄惶的骂声划破这片死寂,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一路将战火蔓延到阳台,她动作之凶猛决绝,王永微几乎快给她跪下。

  李多续被吓到了,大声哭起来,挣扎间,嘴里还喊道:“大姐姐……大姐姐……别杀我……”

  她用脚带上了阳台的门,锁上,开了旁边一扇小窗方便说话,然后架着李多续,将他半个身子都扬在了阳台外面。

  这里是三楼,楼层不算高,可掉一个孩子下去,却能摔得半身不遂。

  “钱呢!”她质问。

  王永微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摁着身子架在外面,心疼坏了,两只手悬空朝她伸起,口中痛苦地念叨“我的祖宗唉,我的小祖宗”。

  她没了耐心,再次厉声道:“我问你钱呢!”

  “钱……”王永微见她那副意欲同归于尽的狠厉模样,开始害怕地颤抖起来,只能如实坦白,“钱……钱没了,被拿去还赌债了。”

  王永微抱着头:“你爸……李孝全那个老赖皮,背着我赌博,欠了几十万,他之前就躲风头跑出去了,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就被一群人抓着回来了,让他还钱,不然就把你弟抢走卖钱……”

  “那群人都是畜生!”王永微想着往事,呕得哭起来,大声嚎啕着,“他们哄骗你爸上当欠钱,完了还想把你弟抢走,我没办法了,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我真的没办法,我是你妈,你那张卡本来就应该给我用,我拿了又有什么关系……”

  王永微警惕地观察她的举动,再次哀求:“南苡,你有什么气冲我来好不好?我求求你,你不要伤害你弟弟,这是家里唯一的血脉啊,不能断,断了我要遭天谴啊……”

  “那张卡里,几十万,全没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问出来后,心上沉沉压了一块重石,压得她的希望毁灭,肝肠寸断,“你……知道密码?”

  “那群人说,只要我能把卡偷过来,他们就有办法……所以我才……”

  南苡怔怔地,手下还摁着李多续,李多续还在哭喊,王永微跪在客厅里求着她,甚至楼外已经有许多人家亮起了灯,静静看着这一场闹剧。

  他们在议论,也在谩骂嘲讽。

  她的声名在这里早就被毁了,曾经少时路过镇口那堆货车司机面前时,她还听见过有个男的说:“这种女的,睡一觉还行,要真跟她结婚,还不如谭嘉然呢,至少事儿少。”

  那时,她从旁路过,满心只有学习,只想赶紧逃离,所以对这座小镇上的人和事儿不闻不问。

  谭嘉然是谁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如果走不出这里,她这辈子都完了。

  所以从高中有这个意识开始,直到今天,她已经,磨了快十年了,好不容易临门一脚迈出,迈向自己的新生活,这群魔鬼却自私地再次将她拉回深渊。

  她突然就变得一无所有。

  十年来的心血与辛苦筹谋,也悉数白费。

  她还有多少个十年?散了的心气还能重聚多少?

  脸上不知何时已经落了泪,李多续还在脆声求饶:“大姐姐……我怕……大姐姐……”

  她恍惚,低头,看着这个孩子。

  到现在平安镇里的老师们也经常会夸她,是平安镇的骄傲,李多续从小耳濡目染。

  他是喜欢她的。

  可她忽而想起当年好像也是这样,为了南楠,她不顾一切地差点伤害了这个孩子,给他造成了多少年的心理阴影。

  所以,她现在又与王永微他们,有什么差别?

  她惊醒,蓦然松开手,李多续跌回了阳台下。

  回归安全后,李多续连滚带爬地开了阳台门,哭着扑进了王永微的怀里,王永微抱着李多续嚎啕大哭,像拥着一块失而复得的举世珍宝。

  刚刚还跪趴在地上求着她的女人,此刻却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痛哭流涕——她像个局外恶人,在见证他们的母子情深。

  她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起来。

  笑声在这样沉闷静谧的时刻突兀地响起,竟显得格外疯狂与偏执,听得人心头没底,发寒发冷。

  她的笑里带着哽咽,声音越来越大,一种只想毁灭的痛感在她的脑中轰然爆炸。

  她忽然便反手砸碎了阳台上的所有盆栽,“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又冲进屋内,抄起角落的小铁锹,猛地一挥就往电视、桌子、椅子上砸去。

  就像王永微曾经无数次对她和父亲的那样,她像疯了一般地乱砸乱踹,李多续被吓得缩在王永微怀里,王永微怕她,也顾着安慰李多续,没敢上前阻拦她的暴行。

  满满一屋子,转瞬之间桌椅跨倒,器物尽碎,满目凌乱疮痍,残破不堪。

  她把这些年积压了太久的怨恨与愤怒通通发泄了个干净。

  她那个活得可怜,死了可惜的父亲;

  她本该一帆风顺,大红大紫的人生;

  她曾经性子活泼,乖巧可人的妹妹;

  还有她呕心沥血,辛苦奔波了多少个日夜的存款、她的梦想、她的前程,都毁于一旦;

  因为这个女人,都没了。

  全都没了!

  她的暴怒终于发泄一空,杯子盘子全都砸了个粉碎,她红了眼,凄厉而绝望地嘶吼出声,夹杂着这二十多年来的怨与恨——

  “我也是你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呀!”

  “为什么呀!”

  胸腔中,熊熊燃烧着的烈火,在吼出来的刹那间,化作了声声血斥,讲尽屈辱,诉尽恨意。

  也就是那一刹,余烈尽熄,徒留灰烬,成一片死寂飘荡在她的心上。

  这就是她的母亲。

  世人都说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可她却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是她母亲口中的“天谴”。

  她前十八年的人生,都在试图寻找母亲爱她的证明,年少的时候也疑惑过,自己的母亲怎么可能会不爱她呢?

  她踩过一地狼藉,跌跌撞撞后退,靠在了身后的墙上,身子发着颤,眼里蓄着泪。

  她现在就特别想问一问她,王永微你爱过我吗?

  可一转头,又看见她在细细地擦拭着李多续脸上纵横的泪水,心疼的模样,她从来都没见过。

  是了。

  她低头,一滴清泪划过脸颊。

  她不爱她。

  突然就失了力,不想再问了。

  明知的事实再问就是自欺欺人,她很早就不需要这份爱了不是吗?

  她麻木地举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后,几秒后开口:“你好,我要报警。”

  王永微霍然抬头,起身上来抢过她的手机挂断:“你报警干什么!你想害死你爸吗?!”

  手机被倏然夺走,她目光泛着冷,看向王永微,伸出手:“给我。”

  王永微不肯,转头就把手机狠狠掷在地上,手机四分五裂开来,她毫无波动地盯着地上那个手机。

  “王永微。”她已经下了决心,冷冷开口。

  “是我眼瞎,没防住你们。这几十万,就当我给你,但从此以后,我不是你女儿,你也不再是我妈。”

  她逼近王永微,通红着眼睛低声切齿威胁:“你有种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王永微,我真会废了你儿子。”

  王永微颤栗不已,惊恐地看着她,半天吞吐不出一句话。

  她用力推开王永微,跨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便看见楼层的其他邻居都开了门,这三楼一路下去,几乎是挨家挨户开了门跑来听热闹。

  想来她今夜破门闹事的事儿,大概第二天就会传遍小镇的各个角落。

  惯常事了。

  走到楼下,上了车,开了暖气,她坐在那辆车里,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人影尽散,久到天方启明,久到空荡无人的小镇道路上,又渐渐有了人气。

  她无神的双眼微微抬起,江对岸的第一班轮渡抵岸,人群鱼贯而出,背着花篓的,挑着担子的,一日复一日,没什么特别的。

  她挑眼望向那座墓子梁,山头大风吹过,吹得芦苇晃荡,仿佛有个抽着烟的男人,伫立在凄凉风中。

  就是这时,麻痹了的大脑中,突然便冒出了这个人来。

  她收回视线,启动车,开出了这座刚刚苏醒的小镇。

  这一回去,开了四个小时。

  到的时候云城的天早已经大亮,小区来往是晨跑回来的,和出门上班的年轻人们。

  她看见一对老夫妇相互扶持着要过马路,于是缓缓停了车,等着他们走过去,老太太走得慢,老太爷便陪着老太太慢慢走着。

  她神思有些恍惚。

  她想,南褶子大概也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过上这种日子的吧?

  想起那个辛苦了一辈子的人,她含着泪笑了。

  张晓武就是这个时候跑过来的。

  “老大!你去哪儿了?我找你一晚上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

  张晓武的话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她脸上的泪痕,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对老夫妇正过完马路。

  他很少见南苡哭。

  他的印象里,见过这姑娘发飙发怒,大笑嫣然,却独独没见过她这样,一个人默默坐在车里,静静落泪。

  “老大……”张晓武不由放低了声音,“老大,那个交警……”

  交警。

  她抬起头,盯着张晓武的眼中有片刻的期冀:“他怎么样了?”

  “他……今儿凌晨四点的时候,走了。”

  “没抢救过来,医生说他头颅伤太重了,大出血,全身性粉碎骨折,最后一口气没撑下去……交警队那边已经在查了。”

  她愣愣地:“走了,是什么意思?”

  张晓武看见她眼角的泪,伸手替她揩去,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有些许凝滞:“老大,那个交警,就是南楠……”

  她却紧紧盯着张晓武,问了一遍又一遍:“走了是什么意思?张晓武,你亲眼看见的么?是一个叫章霁的交警么?是他死了?”

  声声疑问,问得张晓武心有些疼,可还是告诉她:“我亲眼看见的,老大,那个被拖行重伤的交警,因公殉职了。”

  因公殉职。

  她呆滞着,难以接受这一消息。

  那个才二十出头的男生,真的走了?

  张晓武看不得她这么失神难过,想安慰她,于是道:“还有一件事儿,老大,行哥有消息了。”

  她闻言微顿。

  “昨天晚上就想告诉你的,可是你走得太急了。”

  “行哥昨天开庭了,判决结果出来了,案子具体怎么样我不清楚,涉及机密没公开,说是犯事儿的另有其人,行哥,当庭无罪释放了。”

  “老大,行哥要回来了。”

  明明是个天大的喜事,她却怔忪了许久,脑中想了很多,泪情不自禁地就落了下去。

  张晓武沉默着,只轻轻地替她拭去了泪。

  为什么这世间所有的事儿都在这一刻堆到了一起?

  章霁死了,她怎么敢告诉南楠这个消息?她又怎么敢,再带着南楠奔赴章霁所在的城市?

  别人不了解,她最了解南楠,小姑娘看着那么一丁点,实际上最重情重义。王永微那么可恨的女人,南楠虽明白应该远离,却还愿意叫王永微一声“妈”。

  现在要怎么办?

  章霁没了,她该怎么办?

  南楠好不容易愿意走出来的,她都快看见当初那个正常的小姑娘的影子了,怎么能半路就……

  她明明差那么一点就够着了。

  那一场遥远的浮华美梦,她差一点就能得到了。

  却偏偏有了拦路的鬼,将她的美梦破得稀碎。

  她哑着声苦涩而悲伤:“我的钱,被王永微他们拿走了,我什么都没了,张晓武。”

  十年心血,功亏一溃。

  而背后的原因,她不愿意告诉温行知。

  她注定要再漂泊,要继续与南楠相依为命,所以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去,却唯独去不了京城了。

  她隐约能感觉到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怎么能自私地将他捆在身边,要他陪着她转?

  张晓武看她哭,觉得心里头难受,却也最明白她,忍不住劝道:“老大,咱别那么要强,告诉行哥,没事儿的,你听我的。”

  她忍着泪意,捂脸擦干泪,道:“这事儿你别管。”

  呼出一口气后,朝张晓武伸出手:“温行知的联系方式还留着吧?”

  “我手机坏了,你的手机,借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