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外婆
平安镇之后又陆陆续续下过几场雪。
其实在那天晚上之后, 整个小镇的人都因为这场雪沸腾了。
南方不常下雪,那些在这个地方待了一辈子的人,也许都不曾见过一次真正的大雪。
南苡是后来回忆, 才想起来,那一年是自她出生以来, 平安镇经历过的最长、最冷的一个寒冬。
全镇的孩子们头一次全副武装的出门拜年, 发烧感冒的人在初三诊所开业后全都蜂拥而至, 路面因为下过雪, 好几个急速转弯地带都出了小型车祸, 王永微半夜心急如焚地抱着高烧不退的李多续看病,而李孝全,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清晨醒来时, 窗前的枯枝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凝状, 她伸手去碰, 却被树枝剐蹭到了手。
窗户大开着,外面的冷空气直往里灌, 刮得她的手脚迅速变得冰凉。
温行知抓着她的手往里,关上了窗,将喧嚣和寒气纷纷隔绝在外。
楼下还能看见南楠和胡西在堆雪人,沈青绵绕着两个小丫头也在那儿胡闹。
南楠生平第一次见雪, 和胡西两个人一大早就跑出去了堆雪人了。
楼下温行知的车上被堆了一个又一个拳头大的雪人, 被南楠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拍了个照。
她凝视着楼下某一处, 正在出神, 就突然被人拦腰抱起。
身体一悬空, 她转头就对上了一张不耐的脸。
“大冬天的不穿鞋, 光着脚满地跑什么呢?”
她抬起腿, 指着脚上那双厚厚的袜子, “穿着呢。”
她被放在床上,手指抠着床上布料的纹理,斜倾着身体看着立在床前的人。
“明天我不在平安镇。”她对他说,顺便用脚蹭了蹭他的腿侧。
他一把抓住她的脚踝,细长小腿晃在他眼前,他有些心不在焉,“去哪儿?”
“外婆家。”
温行知没继续问她。
但是她想说,“除了王永微,我也就这么一个外婆了,所以每年都至少要去一趟。”
他轻嗯,手里的烟徐徐燃着,当着她的面,都没怎么抽。
她玩笑道,“那个地方在山上,开车都要两个小时。温哥哥,你记得到时候来救我。”
这话前言不搭后句,温行知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地方偏远,去了难开脱。
因为是外婆,所以逢年过节,王永微可能也会去。
那个外婆,估计也是个和王永微一样的。
“不去不就得了?”
她却摇头。
不去,南褶子心难安。
当年娶王永微的时候,南褶子一身清贫如洗,是外公通情达理,加上也喜欢这个有文化的女婿,所以免了彩礼等一切事宜。
南褶子在死前都没忘孝敬外公一家人,身上的那点财产,除了现在这套房子给了她和南楠,其余的全都给了外公家里。
外婆即使比不上外公,但到底是南褶子尊重的长辈。
所以再难也得去。
而且,反正是最后一年了。
出门的那天,温行知送她,给她系上了一圈厚厚的围巾,“遇事儿不许逞强。”
她眨眨眼,倒是旁边的南楠偷笑道,“放心吧,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行知哥哥。”
小姑娘现在,还会揶揄人了。
她半张脸都陷在围巾里,里面还有温行知身上独有的味道,她笑得眯起了眼,冬日暖阳里,她冲他点了点头。
和温行知告了别,她便带着南楠坐上了班车。
止庵镇离平安镇有整整两个小时的车程,到了止庵镇,还得爬两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外婆家。
本来是说开温行知的车,可雨天路滑,山路又陡峭,她实在是没那个胆量。
她带着南楠爬了很久的山路,绕了几庄水田,最后终于在一个泥瓦房门口站定。
她看着那门槛,深吸一口气。
王永微之所以这么重男轻女,这么脾气暴躁,其原因,完全是继承至她的那个外婆。
外婆家里舅舅舅妈生了一儿一女,侄子从小被惯坏了,像个小霸王似的,反倒是侄女,从小被家里人又打又骂,性格被养得像只老鼠,一见人就跑。
像几年前的南楠。
南苡刚一进去,就听见王永微吼着小侄女的声音,“不要乱碰你弟弟的东西!那是你能碰的吗?!”
那话听得她直皱眉,和南楠对视一眼,南楠眼里有明显的害怕和慌乱,瑟缩着往她身后退。
她握紧了南楠的手,“没事儿,我在呢。而且忍一忍,明天就回去了。”
南楠没吭声,把“不想进去”四个字直接挂在脸上了。
之后一切都在她的预想中,她和南楠进了那个家门后,兀自放下了一堆年货,其间除了舅妈招呼了她一声之外,外婆、王永微两个人寡淡地看了她们一眼,舅舅坐在门口抽烟,头也没抬。
小侄女正拿着扫把清理着地上的那些瓜子皮,侄子一脚过去踢飞,小侄女刚被吼过,有怨不敢泄,见自己辛辛苦苦扫的地被人捣乱,只能红着眼眶埋头继续清扫。
南楠进去后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跟在她身边,进了厨房。
她扫了屋里一圈,觉得怪异,等再扫了一圈后,才确认,今年竟然没有李孝全。
厨房里是舅妈正在生火做饭,见到她,笑道,“苡苡,今年怎么初五才来呀?”
舅妈一边生火一边做饭忙得够呛,她坐在火堆面前去帮忙,南楠也紧跟着她。
她没回这个问题,倒状似无意地问起,“李孝全呢?今年怎么没来这儿蹭?”
舅妈一听,神色讳莫如深,看了一眼厨房口,确认没人了,才摇头说,“听说年前就不见人影了,不知道去哪儿了,今年大年初二的时候,你那弟弟李多续还发了一场高烧,都是王永微自己一个人忙活的。”
她听后没说话。
“哎呀,不能再多嘴了,待会儿她们发现了,我一个外人又要挨骂了。”
话里有些心酸。
可南苡清楚,舅妈是外地嫁过来的。
前几年也是过够了苦日子,是这些年生了个儿子后,日子才算是好过了。
舅妈在这个家里,是唯一一个正常的人,小时候还会时不时给她买点吃的玩的,逗她笑,可后来,大概是被外婆骂的,也大概是被舅舅折磨的,总之,她与舅妈的关系也就慢慢地淡了。
而舅妈,仿佛还在这样的思想家庭里不断被同化,又不断在挣扎。
南苡少时愤恨于这样根深蒂固的老旧思想,“男女平等”这个观念,她不止提过一次。
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见识越广阔,又总是无奈。
无非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只管得了南楠。
舅妈挥着手里的锅铲,“昨天听你妈说,你找了个男朋友呀?”
她拿着干柴火的手微滞,还没开口,旁边给她递树枝的南楠却突然护着她,“才不是她说的那样!”
她和舅妈双双一愣。
南楠自知失言,嗫嗫道,“对不起……”
舅妈压根不在意,“对不起什么呀,不怪南楠这么想。”
王永微自从那年和她闹僵了以后,在外面就没说过她们姐妹二人的好话。
她知道王永微会怎么说。
说她会勾搭人家,说她发情,不知廉耻地要上人家的床,说那个男的也不是好东西,两个人是一对奸夫□□,成天没脸没皮地卷在一堆……
更难听的,多的是。那些粗鄙不堪的话,听一次难受一次。而且连南楠这么一个小姑娘都知道,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说。
舅妈也知道,想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想着想着,勉强笑了一声,“你妈这人,说话不就是那样嘛……”
南苡沉默。
她知道,不止是她,就连舅妈,当初也是被王永微当着所有族亲的面骂过的。
她只说了句,“他对我很好,我从来没遇见过一个人对我这么好。”
“今年应该是……我带着南楠来这儿的最后一年了,您今后一个人在这里,要保重。”
说着,她拿起蒲扇催了催火。
舅妈听后,半晌没说一句话。
锅铲在铁锅里嚓嚓地来回翻转,等到那道菜装了盘后,舅妈才说道,“走了也好。”
声色有些哽咽。
一年到了头,舅妈也只盼着她来的那一天。
一生都命苦的女人,想着逢年过节能有个体己的人说说话也好。
可她不会一直在这儿,从她当年走出那座小镇的时候,就注定了她不会长留。
“那个男孩子呢?是干什么的呀?”舅妈不愿继续沉寂,接着问道。
她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道,他叫温行知,好像……犯过罪。
说来可笑,他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她甚至连人家犯的什么罪都不知道。
到底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她统统都不知道。
可就这样,她也还愿意跟着他。
舅妈不再问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侄女和舅妈坐在了另一张桌子吃饭。她和南楠懒得去和那几个人共桌,干脆也端着饭碗去了舅妈那一桌。
王永微和外婆两个人对视一眼,外婆冲王永微使了个眼色。
王永微又看着一旁的哥哥王永年,王永年一愣,转头去看正在吃饭的南苡,瞬间意会,冲着王永微点了点头。
浑然不觉的南苡还在给小侄女夹菜,小侄女羞涩地看着她笑,是喜欢她的。
“苡苡。”王永年终于出声叫了她。
她没应,等着他的下文。
“……你那男朋友,是干什么的?”王永年慢吞吞地问道,话里话间都是试探。
南苡抬头,平静而漠然地看着她的那个舅舅。
“打工的。”她随口捏了个身份,想了想,又轻讽了句,“没钱。”
舅舅却像是在怪她不懂事儿似的,“谁问有没有钱了,舅舅关心关心你还不行了?”
她挑眉,点头。
不想多废话。
王永年就在那里开始扯一些有的没的,“你妈给我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咱们家姑娘还真有对象了,时间过得真是快,一转眼,小姑娘都成大姑娘了。”
南苡夹了口菜,没理。
南楠却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舅舅突然这么亲近,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南苡也想知道。
“那个男孩子对你好吗?”
“不太好。”
“不好啊……”舅舅估计没想到她来这么一句,一时之间倒是愣住,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为难地看着王永微。
王永微知道她这个大女儿不好掌控,本就是按捺着脾气的,这会儿再也憋不住了,“啪”地一声就砸了筷子,冲舅舅吼道,“你跟这死丫头客气什么呀?!她是个什么货色你自己不清楚啊?”
然后转头,吼她,“你舅舅说这么多,就一句话。你怎么犯贱我们都不管,但是今后那彩礼钱我可得收,至少五十万,不然别想我放人!”
搞了半天,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冷嗤,“我跟你是一个户口本吗?就来管我彩礼钱了?”
这一句话直接堵死了王永微的路,王永微心有不甘地瞪着她,像是恨不得把她这个不孝女抽筋扒皮了才好。
王永年这会儿见钱到不了手了,终于原形毕露了,一把撕破了先前的好人嘴脸,“你妈把你养这么大,收点彩礼钱怎么了?!我警告你别逼我动手!”
那声势,大得是要准备冲上来打人了。
南楠早已经躲在她的身后瑟瑟发抖,舅妈捂着小侄女的耳朵,不敢多话。
唯独南苡,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你再说一遍?是谁养的我?”
“是你吗?”南苡冷着脸,反问道,“还是王永微?”
她一字一句强调道,“养我的,是我的父亲——南光正!”
“那你是谁生下来的?!”外婆在旁边突然咄咄逼人地说道,“生育之恩大于天,你读书都读到牛屁|股里面去了?”
“你不该用五十万彩礼钱回报辛辛苦苦生你的妈吗?”
南苡顿时愣住,是被这句话,噎得气势陡然减半。
这才是一直困扰着她,叫她浑浑噩噩这么多年来,都一直苦苦挣脱不开,折磨着她的根源。
她恨这个女人,可却也是这个女人给了她生命。
所以即使是她再恨,两个人也终究有千丝万缕的血亲关系。
而她竟然和这样的一群人拥有同根血脉。
她攥紧了手,用力到浑身发抖,窒息的感觉刹那间迎面而来。
她看着眼前的那三个人,皆是像看着一棵摇钱树一般看着她。
贪婪、无耻、刁恶。
恨不得榨取她身上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王永微之前受了威胁敢怒不敢言,憋了那么久,这下全都爆发出来,一碗饭直接砸在她的面前——
“你臭清高什么呀?!不就是个读了些书的臭婊|子吗?让男人睡烂了的玩意儿,被睡傻了是吧?!”
“老娘当年就是没收彩礼,才让你那个死老爹欺负我、看不起我一辈子!自轻自贱的东西,哪家女人出嫁不收彩礼?!就你倒贴,就你不要脸,让你把钱拿出来养你弟弟你不养,现在收你一点彩礼钱又不乐意,真当你那几两骨头值钱了、硬气了是吧?赔钱货,下贱玩意儿……”
舅舅也是气急,跟着王永微就一起骂了起来,啐了她一口,“赔钱货!”
这情景,她不是没见过,前几年的时候,年年都能闹一回;
她也不是没有被骂过“赔钱货”,毕竟王永微从小骂她骂到大;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南楠长大了,有的话,她听得懂了。
可她从来都没这么冷静过。
她冷冷地看着那个所谓的母亲,正在歇斯底里地发疯发狂,像是自己这辈子受了多大的委屈;
她看着自己那个不争气啃了一辈子老的舅舅,跟着义愤填膺,殊不知自己就是被他口中那些“赔钱货”供大的;
还有她的外婆,明明自己也是一个女人,却从不知体恤,十分乐于看见自己的女儿拥有了和她一样的思想,走上了和自己一样的路。
她们想同化她。
所以恨她的标新立异。
她好笑地品着那句,“赔钱货?”
然后抬起手,指着外婆,淡淡道,“是这个赔钱货生的你。”
指着舅妈,“是这个赔钱货给你生了一双儿女。”
最后指着小侄女,“也是这个赔钱货,可能是今后最有本事供你的人。”
她冷然直视王永年,“赔钱货?谁是赔钱货?最大的赔钱货,难道不是你吗?”
“混账!”外婆陡然大吼,垂凹的眼睛赫然瞪大,霎时显得十分可怖,她怒道,“怎么跟你舅舅说话呢!”
王永年平时就是个控制不住脾气的男人,这会儿已经被她的话气得失了心智,怒骂一声,举着一个板凳就冲她砸去。
肥而壮的男人身体顷刻之间朝着她如山一般地冲过来——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南楠“啊”地一声尖叫起来,一时之间,舅妈和小侄女纷纷被吓得退了老远。
南苡机灵,推开南楠躲了开,可王永年又是粗臂一挥,那木凳子横扫过来,带着男人野蛮而真实的力道,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腰背脊椎上。
她被砸得一个趔趄,倒在沙发上,疼得直抽冷气,眼前一黑,差点不省人事。
她听见外婆和王永微此起彼伏的叫嚣助力声——
“打死她!打死她!不孝的东西!”
“继续打!这种死丫头打死了才好,留着干什么?!一点价值都没有!快打死她!”
她疼得浑身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撑起身子。
余光之中她看见王永年又举着一个木凳子冲着她砸下来,南楠倒在地上,扑腾着要过来护着她,哭着吼出声,“姐——姐!”
声音凄厉,无助又彷徨。
而她在抱着扑在她身上的南楠,翻身将她护在自己身下时,王永年一声怒吼,宛如失控的野兽。
那一刻,她闭上眼,等待着剧痛蔓延全身。
也是那一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温行知。
救我。
作者有话说:
我永远反对重男轻女和家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