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玫瑰求
凶手
大雪将至, 洛阳的天眨眼就被乌云覆盖,瞬间昏暗下来,街上的人逐渐少去, 地面上留下一道道凌乱的车辙痕。
暮鼓的最后一声在落下的微雪中嗡嗡散开,一直安静的沐家大门再一次被人打开,一道影子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他佝偻着背,小心翼翼解下身上的蓑衣, 仔细拍了拍身上的雪这才下了台阶。
只是他刚走一步, 便立刻停了下来,下意识抬眸朝着葡萄架的位置看去。
一道影子笔直地坐在已经坏了大半的葡萄藤下,身形纤细修长, 昏暗夜色中隐约能看到一双透亮的浅色眸子。
“三娘。”台阶上的人传来一声惊讶的声音,“不是说今日是任婶生辰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椅子上的人身形微动, 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台阶上的人。
——若是寻常, 他一定会朝着她走过来。
——看着她,毫无顾忌地走过来。
沐钰儿看着那张被夜色笼罩的衰老脸颊, 只觉得浑身冰冷, 落在脸上的雪晃得她心口发寒。
“三娘。”台阶上的张叔往下走了几步,却没有继续上前, 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处, 片刻后才继续说道, 声音是说不出的安静而温柔,“下雪了,去屋内避一避吧。”
“我下午……”沐钰儿身形微动, 却又没有起身, 只听到衣袖擦过石桌的声音, 整个人蓦地升出几丝疲惫,“去大盘街上所有买泡馍的店询问店家,昨日有没有一个穿着灰衣服,腿脚不便的中年人在午时到申时来这里吃饭。”
台阶下的人身形微动,却只是停在原处,眸光沉默。
沐钰儿声音微顿,很快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他们都说没看到,我又想着也许是这一带的泡馍不好吃,你其实也挑嘴得很,我就又去了隔壁两条街问,我甚至还拿出了你的画像,却一直没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她在这一片走了好久,从艳阳高照走到天色渐淡,走到双腿发软,到最后只能茫然地站在大街正中,感受到拥挤的人群在身边走过,却又觉得莫名的空空荡荡。
张叔安静地站着,细雪落在他消瘦的肩上,铺上一层单薄的薄雪,随手可掸,却也冰冷刺骨。
“然后我又去问瑾微,我想把昨日的事情一点点理清楚,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事情,也许,也许你只是用你吃饭的事情去做了你自己的事情,你不与我说,我可以不问的。”她声音微微急促,就像喘不上气来的人,在寻找最后的空气。
沐钰儿抬眸,一双浅色的眸光似有水光闪动,可细看去,又好似是地面上的初雪微光照得人眸光晃动。
“他说你让他去找了葛生,你说明日要做红糖包,可,今日我不在家吃饭,你从来不会做馒头。”沐钰儿的声音就像从黑夜的缝隙中艰难挤了出来,“一直如此,整整二十年。”
沐钰儿爱吃甜食,爱吃馒头,每顿饭都想吃,张叔却不爱吃,但每次只有她回家的时候,他就会特意去做馒头,去做那些糕点。
所以他撒谎了。
沐钰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唐家大门,整个人恍恍惚惚,有一瞬间她心底涌现出一种焦躁。
——不查了,不查了。
可心底还有一种声音,在悄悄告诉她。
——查了,先查清才有办法。
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迟迟不肯接受。
“我又去那个道观去找葛生,葛生却不见了,那个道士说葛生昨日午时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然后我又去了修业坊的暗哨,你昨日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我重新走了一遍从这里走到姜家的路,用了你走路的速度,半个时辰加一炷香。”
“只是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靠近梁王的,甚至把他约到偏远的院子里。”
院中有着短暂的沉默,两人一站一坐,各自沉默着。
“别说了。”许久之后,张叔低声说道,“是查到我了,是吗?”
沐钰儿看着他,放在石桌上的手缓缓收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低声说道,“你怎么会和梁王有仇呢。”
“是拖累你了吗?”张叔不安说道,“三娘是因为我收到牵连了吗?”
他低声说道:“都是我的错,三娘不要生气了。”
沐钰儿盯着他低垂的脖颈,身形越发佝偻,缓缓闭上眼。
“你为什么杀姜则行。”她喃喃自语。
“葛生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告诉我啊。”
她声音微微哽咽,痛苦质问道:“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张叔听着她的声音,心中惊动,慌忙上前:“都是张叔不好,三娘不要哭了。”
沐钰儿双眼通红,盯着面前慌乱的人,却又只是沉默地看着。
“是我动的手,是我让你为难了,你只要把我交出去,别人都会说你大义灭亲,不会怪你的。”张叔伸手,轻轻拂过沐钰儿头顶的积雪,温柔说道,“三娘不要哭了。”
沐钰儿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落在脸上的雪冻得她心底发寒,她只能紧紧抓着张叔的手,越抓越紧,到最后只是反复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杀他,你跟我说啊。”
杀人,是要偿命的。
沐钰儿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完全控制不住的害怕。
那种已经有了明确猜想的事实就这样毫无预兆的成了真,成了一把杀人的刀,刺得她鲜血淋漓。
“你也不要我了吗?”她沙哑问道,“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张叔抚摸着她头顶的手一顿。
“我只有你了。”沐钰儿抓着他的手腕,低着头,声音颤动,“我没有阿娘了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瞒着我,我没有见过她,我可以没有她的。”
“可我不能没有你。”
大红色的袍面上落下一滴滴水晕。
这是陪了他二十年的人。
从一睁开眼,她身边就一直有张叔,陪着她从长安到洛阳,每天夜里都会给她留灯,饭桌上永远都是她爱吃的菜。
他说他是她的仆人,可沐钰儿早已把她当成亲人,当成,阿耶。
现在,却要亲眼看着他走向不归路,却又无能无力。
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嘲笑她的小孩逐渐远去,而自己只能坐在台阶上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才不在意呢。
可那个时候,她还能告诉自己‘反正我还有张叔’。可现在……
她只觉得那日的慌张不安越发汹涌地盖了过来,就像一层又一层的海浪,把她直接淹没。
张叔看着她控制不住的颤动,忍不住伸手把人抱在怀中,就像儿时一般轻抚着她的后背,痛心说道:“三娘乖,不哭了。”
沐钰儿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好一会儿才沙哑问道:“是为了我吗?”
“那日我撞到葛生时,你匆匆出来,我就察觉到不对,我以为这是你的旧友,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就装作不知道。”
沐钰儿强忍着声音的颤动:“前些日子,那个奇奇怪怪的人和菲菲吵架时,我也察觉到你不对,可那几日你都没出门,我便以为是我想多了。”
“我没有想多是吗?”沐钰儿抬眸,一双眼睛好似水晶一般,被头顶的月光一照,水光莹润,“那些人其实都和我有关是吗?”
张叔心疼地看着她发红的眼尾,轻轻用手点了点。
“三娘是天下最好的小娘子。”他笑着抚摸着怀中女郎的头顶,“我不能让那些坏人伤害到你。”
沐钰儿呼吸一顿,那一瞬间只觉得心如刀割。
——为了她。
——张叔是为了她。
沐钰儿眼底的水光瞬间涌了上来。
“是我的身世吗?”她喃喃自语。
“不是的。”张叔打断她的话,笑说道,“是为了我自己。”
“是我自己不甘心,我六岁读书,如今只能困顿小院之中,是我自己累了。”张叔怀念说道,“三娘知道吗,张叔以前读书可不像你一样,看本书就想睡觉,我学什么都会快,老师都夸我聪明。”
沐钰儿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逐渐厚起来的积雪。
“凡有所思必有所致,我这辈子都不能在日光下生活,我杀姜则行不过是那一瞬间想要回到正常生活的妄念而已,是我赌输了。”
“和三娘没有关系的。”
张叔粗糙的手轻轻拂过她脸上的泪痕,心疼说道:“别哭了,张叔看得心都碎了。”
沐钰儿缓缓闭上眼。
大雪悄然而至,整个院子安静地只剩下皑皑白雪在发光。
安静的夜晚,寂静的大门再一次被敲响。
沐钰儿瞬间抬眸,紧紧抓着张叔的手臂。
“内卫办事,闲人避退。”门口传来一个冷冽的声音。
沐钰儿下意识握紧桌上的长刀。
与此同时,几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小院中。
“章方正蓄意刺杀梁王,勾结厉太子旧党,心怀不轨,捉拿归案。”穿着黑色圆领袍的女子自门口走了进来,厉声说道,“如若反抗,格杀勿论。”
来人正是容成女官身边的冬儿女官。
沐钰儿握着长刀,紧盯着面前台阶上的人。
“沐司长打算动手吗?”冬儿的目光落在那把长刀上,沉声问道。
围着她们的黑衣人瞬间长刀出鞘,刀剑森森,气势汹汹。
杀戮,一触即发。
“钰儿。”门口传来唐不言着急的声音。
唐不言来时匆忙,甚至不曾披上大氅,只是站在雪中,着急地对着她摇了摇头。
沐钰儿呼吸加重,抓着刀鞘的手咯吱作响。
“好孩子。”张叔伸手,轻轻握住她握刀的手背,“这是我的事情,我捡了你,是想要你好好活着的。”
沐钰儿抬眸看他,一双眼是死死睁大,眼底的眼泪却是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这是和你没关系的。”张叔小心翼翼拭去她的眼泪,“我与太子殿下一起长大,与姜家人自然不共戴天,这是我的旧仇。”
张叔擦不干净她脸上的泪痕,只能低叹一声:“好孩子,别哭了。”
沐钰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离开自己,朝着大雪中走去,那群黑衣人把人围住,连着他最后的身形都遮挡不见。
大雪落满庭院,连着那脚印都瞬间消失不见。
“张叔……”
她惶然起身,
“我已经没有阿耶阿娘了,没有师父了。”
她站在大雪中,任由大雪落满全身,看着被人团团围着的张叔,哽咽说道:“你也不要我了吗?”
张叔平静一夜的面容瞬间扭曲,衰老的面容瞬间苦楚悲恸,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可他却又只是扭头,安静地站着,眼尾处的那道细小的伤疤,就像一条扭曲的,沉默哀伤地看着面前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娘子。
——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我不能让他伤害你啊。
——就像他杀了太子殿下一样。
他心里第一次涌现出无数说不尽的话,可一看到那个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葡萄藤架子下的模样,便又倏地都咽了回去。
——她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活得更久。
——他答应过殿下和太子妃的。
——要保护她。
——一定要保护好她。
“家里没糖了,以后记得……自己去买。”许久之后,他只低着头,温和说道。
—— ——
“芙蓉,是你回来了吗?”俞夫人看着面前之人,笑说道,“我那叶子戏一直都缺人呢?你总算回来了。”
沐钰儿沉默的看着她,恍惚间响起,当日在苗家,苗夫人也曾这么喊过,只是当时她以为喊得是院中的那些花花草草。
“你还没嫁入东宫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起玩,如今倒是少了。”俞夫人坐在凳子上,撑着下巴说道,“你有孩子了吗?我有个女孩了,小孩也怪可爱的,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有自己的孩子。”
沐钰儿看着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便转身离开。
“芙蓉,巴州苦不苦啊,临走前我送了你一束花。”背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你最喜欢玫瑰,但玫瑰是带刺的,要小心啊。”
沐钰儿沉默着出了大门,一眼就看到撑着伞站在门口的唐不言。
唐不言抬伞,安静地看着她:“还要去哪里?”
沐钰儿站在大雪中,片刻之后才说道:“我师父救了我,然后把我交给张叔,五年后又回来找我,只是我师父当真能如此天衣无缝,在重重守卫中悄无声息把我抱出来吗?”
“一定有人帮他,是唐阁老是不是。”沐钰儿冷不丁说道,“琉璃说过她是被放弃的人,我早该想到的。”
唐不言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当年太子妃带……殿下子嗣自.焚应该会有仵作,你知道是谁吗?”沐钰儿问道。
唐不言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是陈娘子的师父。”
沐钰儿一惊。
—— ——
北阙内,陈菲菲正在清点后日祭拜的香烛和糕点,听到脚步声只是低声说道:“任婶,糕点只备了三份,会不会不太好,不是都说整年的时候要多一点吗?”
“那我等会给你去买。”沐钰儿低声说道。
陈菲菲一惊,扭头问道:“你怎么来了?张叔的事情如何了?”
内卫带走张叔,沐钰儿并未让任何人知道。
“没事。”她含糊说道,随后话锋一转,直接说道,“我是来问你,你师父的事情的。”
陈菲菲眉心一皱,下意识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识趣地离开这间屋子。
“问这个做什么?”陈菲菲收回视线,继续收拾手中的东西。
“你师父当年验太子妃尸体的时候,可有发现她生过孩子。”沐钰儿坐在她面前,开门见山问道。
陈菲菲倏地抬眸。
沐钰儿看着她的模样,片刻之后才焕然大悟,可很快那点了然就成了一点悲凉:“原来,你也知道。”
陈菲菲嘴角微动。
“不,我不知道。”出人意料的是,陈菲菲低声说道,“是我师父死后,我翻看过他的仵作日记,发现了这片被他藏起来的案卷,上面写着太子妃盆骨有生产过的迹象,但那两个小孩是两个男孩,也就是一开始就跟着明仁太子去巴州的妾侍生的孩子,并没有多余的孩子,我本以为孩子是早早就死了,但打听后却发现坊间一直说太子妃不曾生过孩子。”
她停顿片刻,把手边的东西全都放到竹篮上,这才慢慢盖上一层白布:“我只是有些怀疑,却从不多问,只当无事发生。”
“只是我心里揣着事情,总是忍不住多打听,久而久之,便也有了一些猜测,如今看来……”她叹气,“竟是真的。”
“那你师父的死和这事有关吗?”沐钰儿忍不住问道。
陈菲菲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笑说道:“有关系,却也关系不大,他郁郁而终是因为世道不公,与你无关。”
沐钰儿低着头,半晌没说话。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陈菲菲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事闹大了对你没好处,你现在和张叔能平安过日子就是最好的。”
沐钰儿嘴角微动,到最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 ——
今日是休沐,沐钰儿早早醒来,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吞吞挪到院子里,看着冬日的太阳缓缓升了起来,驱散了山间的晨雾。
这个院子还是大雪之后的破旧样子,马厩迟迟没有维修,坏掉的葡萄藤架子也可怜兮兮地半挂着。
大门外传来敲门声。
沐钰儿坐在躺椅上,晃晃悠悠,却也没有动弹。
那敲门的人也识趣,很快便离开了,只是没一会儿头顶传来喵喵叫的声音,没一会儿,墙边就传来一声无奈的声音。
“你一日不吃东西,饿坏了怎么办。”
唐不言站在墙头,低声说道。
沐钰儿看着在自己脚边打转的奶黄,再抬眸去看唐不言。
“你怎么还爬墙。”沐钰儿把小猫抱起来,漫不经心地问道。
“敲你门也不开门,只好另辟蹊径了。”唐不言低声说道,“你来我家吃饭吗?”
沐钰儿闭着眼,低声说道:“不吃,没胃口。”
“张叔的事,我已经和阿耶说了,阿耶会帮你打听的。”唐不言继续说道,“你若是饿坏了,若是张叔看到了可就不好了。”
沐钰儿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说道:“张叔还会回来吗?”
唐不言语塞。
许久之后,沐钰儿捏着奶黄的耳朵,低声说道:“我刚才一夜没睡,也算想清楚了,京兆府的三个事是三个势力,只是我尚未分清谁是谁,但幕后之人总是逃不过三宫殿下,姜家等人,但流言发酵刀现在,姜则行不过是下饵的钩,做了靶子而已,张叔关心则乱,这才上了勾,如了他们的愿,让陛下介入此事。”
唐不言站在墙头安静地看着她,任由凌冽的风吹的他衣袂翻飞。
“我想去找三宫殿下了。”沐钰儿侧首看着他,认真说道,“我知道陛下想要我做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还剩下一个大情节了,我掐指一算,又到了立flag的时候了!!!!!
三张!之内!正文完结!
明天修文,今天这张写的我心力憔悴!
感谢在2022-11-13 01:37:07~2022-11-14 00:2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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