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琉璃爱
扬州
马车走在安静的山路上, 马蹄滴答想着,气死风灯照亮面前的一小片路。
“少卿怎么这么快就从扬州回来了。”沐钰儿顺手接过唐不言递来的糕点,挤在一堆蓝皮账本里, 不解问道,“才半个月的时间啊,算上来回路程需要六天,怎么只呆了七.八天就回来了, 不是说很棘手吗。”
“情况比想象中的简单, 我去的时候只收到八具尸体,成了无头公案,自然也无从查起。”唐不言淡定说道。
沐钰儿惊诧抬眸, 仔细打量着他,见他不是在开玩笑, 嘴里的糕点也不香了,愁眉苦脸说道:“那怎么办啊, 岂不是要无功而返,又要挨骂了。”
唐不言慢条斯理给她到了一盏茶, 神色冷淡, 一言不发。
沐钰儿见状,更惆怅了, 放下手中的糕点, 手肘撑在一侧的账本上托着下巴:“听说今天还跑了一个人, 这不是更惨了。”
唐不言把手边的茶盏推过去,神色冷淡,并不在意, 反而关心起沐钰儿来了:“这么晚还在这里, 吃饭了吗?”
“还没呢, 少卿你怎么不急啊。”沐钰儿不解问道。
“他当然不急了。”帘子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哀怨的脸,头顶的夜明珠落在他描眉涂粉的眉骨上,落下一层薄薄的阴影。
“小表弟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吃过亏啊。”程捷脑袋伸了进来,身子还在车辕上坐着,可怜兮兮说道,“司直你是没看到他,他还没到扬州那地界呢,就先是散布消息说自己是得了线人密报这才被陛下派来扬州地,再是找了几个本就立场不坚定的人私下谈话,然后再大张旗鼓地微服出巡,就三天时间……”
程捷比划出三个手指头:“弄得扬州官场人仰马翻,一个个都吓得心惊胆战的。”
沐钰儿听得叹为观止:“哇,少卿好厉害啊。”
“还不止呢。”程捷激动起来,正打算整个人爬进来,突然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睨了一眼小表弟。
小表弟正冷沁沁地看着他……的衣襟。
——刚打架的时候弄脏了。
——还挺脏。
“还有什么啊。”沐钰儿没察觉到兄弟两人的波涛汹涌,连忙追问道。
程捷打算借故爬回去的心顿时漏了气,低着头闷闷不乐说道:“还好多啊,司直自己去问表弟吧。”
沐钰儿:?
“衣服就在外面,换了衣服自然能进来。”唐不言淡淡说道。
程捷冷哼一声,大声说道:“不行,我一定要穿着给表姐看,让她看看你是怎么欺负我的。”
唐不言冷酷说道:“那就不要进来了。”
“不进来就不进来。”程捷不服气说道,“我脑袋总可以进来吧。”
“可以。”唐不言淡淡说道。
程捷的脑袋立刻钻了回来。
沐钰儿打量着兄弟两人,抠了抠下巴:“你们还挺幼稚啊。”
“他是。”
“我才不是。”
——对号入座倒是挺快。
沐钰儿笑了起来,只好转移话题问道:“不说这些了,外面还凉快一些,里面这么多东西堆着,热死了。”
程捷扫了一眼几乎无处下脚的账本,嘟囔着:“也是。”
“这些账本是哪来的?”沐钰儿摸了摸蓝色的封皮,也没有打开,随口问道,“好多啊,这要看多久啊”
“表弟三天就看完了!”程捷得意说道,“厉害吧。”
“厉害!”沐钰儿配合地竖起大拇指。
唐不言轻轻斜了她一眼。
沐钰儿立马对他挤眉弄眼。
——你表哥真好哄。
程捷没发现两人的小动作,只是继续说道:“表弟一来,那个扬州的那个新刺史,就是新上任的倒霉蛋,一见表弟就哭得抽过去了。前任因为科举舞弊案都被砍脑袋了这才被提上来的,只当两个月不到的刺史,凳子都没坐热呢,好不容易把人都抓起来等钦差来审问,结果一觉醒来人都死了,吓都吓死了。”
沐钰儿听得津津有味。
“那他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啊?”
程捷一怔,扭头去看小表弟,无辜问道:“说起来,他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啊,之前你想要他出面帮你把扬州各级官吏召集起来敲打一边,他就装死说生病了,但是我后来我们打劫的时候,他倒是帮着我们拦人了,这人奇奇怪怪的。”
唐不言顶着两人的视线,慢条斯理翻过一页册子:“墙头转蓬,浮萍逢源,志高才盛,不堕科举。”
程捷听得脑袋转了转,随后迷茫问道:“什么意思啊。”
沐钰儿倒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说的打劫是什么意思啊?”
程捷挪了挪嘴:“就这堆账本,表弟从死的一个录事参军吴籁青家中找到的,表弟一开始就把八具尸体的生前都调查清楚,查到这个吴籁青的时候发现这人格外谨慎,而且家中并不奢靡,唯一爱好就是买书抄书,纸张用量极大,整日待在书房里,扬州刺史在他家完全没有发现什么证物,可就这一点,表弟就发现不对了,说他家的藏书并不多,然后让我和奴儿深夜去吴家,结果你猜怎么着……”
只言片语的描述却掩盖不住这半月来扬州胆战心惊的争斗,他的每一步都是巨大的压力。
沐钰儿抬眸去看唐不言,看着夜明珠温润的光泽落在冰白的眉宇间,显出几丝惊心动魄地冷淡矜贵。
即便是对着程捷说书一般的起伏语调,他依旧端坐其中,完全不为所动,微微翘起的唇珠泛出清冷的白意。
“你怎么不问我啊?”
程捷不悦的声音惊醒沐钰儿蓦地漂浮的心思。
“所以怎么了?”沐钰儿收回视线,敷衍问道。
程捷声音微微扬起,得意说道:“在书房发现一个机关,里面有这些年整个扬州官场的账本,只要经过他的手,全都被记了起来。”
沐钰儿倏地抬眸,眯了眯眼:“这些年?”
程捷点头,不解强调着:“对啊,这些年啊,跨度十年之久呢。”
“自来扬州富庶,便是小小皂衣小吏也能吃的肚子滚圆。”一直沉默的唐不言淡淡说道,“录事参军虽为八品,但手下分管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九位参军事,可以说涉及到扬州方方面面的政务,他自文明四年入仕,随后在载初元年担任扬州录事参军,至今已有十二年之久,算是扬州官场上的常青藤,依附之人不计其数。”
沐钰儿扬了扬眉:“少卿之前在扬州任长史可有和他打过交代,为人如何?”
唐不言点头:“谨慎小心,克制清醒,看得清形势,分得清轻重,算是能吏。”
“这样的人竟然干了十多年坏事!”沐钰儿惊诧。
“吴籁青寒门出身,并无依靠,却能在扬州这样的地方担任录事参军本就少见。”唐不言淡淡说道,“有些事情他做不了主。”
沐钰儿若有所思。
“哎,还没说那这个抢劫怎么回事啊?”
程捷立马兴奋起来:“你要知道这些账本要是送回洛阳,按着咱们陛下的手段,扬州的官场只怕个个位置都要换人,所以消息传出没多久,就有蒙面人不停出现来抢东西,甚至放火打算烧死我们。”
沐钰儿听得呼吸微微一顿。
程捷继续高低起伏地吹嘘起当日的事情。
“我们带的部曲也不多,虽然保护小表弟绰绰有余,但是这么多册子却是运不出去的,我也只能把那些杀.手都抓下来,结果都是死士,一被抓就咬舌自尽了,眼看账本就要被一把火烧没了,小表弟竟然还不肯走,说能带几本是几本。”
沐钰儿眉心紧皱,似乎能想象到当时的危险。
“结果关键时候,那个一直装死不露头的扬州刺史竟然直接带兵把吴家围起来,又是让人灭火,又是亲自架马车让我们把账本放在车上,最后还连夜送我们出城,对了,还送了我们八具尸体。”
沐钰儿:?
“涉及洛阳何人还未查清,我只好先把尸体先送去北阙安置了。”唐不言说。
沐钰儿:!
“那八具尸体还得请陈娘子帮忙勘验,他们是突然发疯然后撞墙自尽的,想来实在有些奇怪,但扬州的仵作却怎么也查不出来。”唐不言简单说道。
沐钰儿终于知道,唐不言为何如此评价那个扬州刺史。
——左右逢源,互不得罪。
既然自己是刚上任的,本来就是无辜之人,却不能一心帮着钦差大人,所以不能把所有扬州官吏召集起来,任由钦差拿捏,这样也算给他们一个恩情,往后共事不会太难过,但也不能得罪深了钦差大人,要给上面的人一个交代,让他不至于把这个事情办的太难看,所以保护他们运送账本,又亲自送他们出城,甚至还把最是烫手的八具暴毙尸体送了出去,简直是一石三鸟。
“那扬州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只是一个科举舞弊,听上去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沐钰儿停了一大圈,终于想起这件正事。
毕竟陛下为了此事已经杀了一批人,流放了一批人,关押了一批人,如今不过是又抓了一批人,怎么就直接死了呢。
唐不言手指卷着账本上的页脚,好一会儿才说道:“扬州内势力交错,地方豪强,陛下亲信,甚至是东宫势力,乃至姜家把控,个个都是一把刀悬在扬州百姓头顶。”
他的手指点在一行字上,好一会儿才说道:“科举舞弊只是他们获取利益的一部分,只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件事情之后,这些人一直相互攻讦,很快又扯出其他两件事情。”
他声音格外平静,一字一字咬字格外慎重,却听得沐钰儿心中一惊。
“什么事情?”她忍不住问道。
“其一是扬州内似有外邦势力,每年都为扬州各大官吏上供,他们甚至可以参与政务。”
沐钰儿扬眉。冷不丁说道:“日本人?”
唐不言沉默,眉宇间的冷意被夜明珠一照,越发显得冷淡。
“第二便是,上下皆知却都隐忍不发的人口拐卖。”唐不言抬眸,手指按着那行字,轻声说道。
——“……三月初三,洛阳赠十三人,八女五子,交付司户,后得三千金。”
沐钰儿倒吸一口气。
人口拐卖很大程度上都是民间个人的私下行为,是以一旦被发现惩罚格外严厉,但这种一本万利的暴利行为一旦有上下勾结的情况,那浮出表面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其下皆是人间惨剧。
“这,那你们追的那个人和这个有关是吗?”沐钰儿问。
唐不言点头。
“账本上有这个人的信息。”
唐不言摇头。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沐钰儿不解问道。
唐不言沉默。
“因为那人眼瞎,色迷心窍,悄悄去翻小表弟的窗。”
沐钰儿大惊!
“不过也是他运气不好。”程捷一时间也说不出到底是不是遗憾还是庆幸,“小表弟一到扬州就病了,奴儿整天蹲在小表弟边上,吃饭盯着,喝药盯着,办事情盯着,就连睡觉盯着,那天晚上那人一翻墙直接滚奴儿怀里了。”
——大眼瞪小眼,各自沉默了片刻。
昆仑女闷闷说道:“臭臭,烦人。”
沐钰儿立刻笑的直不起腰来。
“那怎么跑了。”
程捷挠了挠脑袋,扼腕说道:“要不说人做坏事,一练脑袋,二练腿脚,这人跑得也太快了点。”
沐钰儿笑着擦了擦眼角:“那你们后来又怎么知道他回洛阳了?”
程捷不解,挪了挪嘴,意思是问小表弟。
“出了事总是会要回家找人收拾烂摊子的,这是许多人第一个反应,随意我早早去信回洛阳,那人一进城门就被人盯上了,后来发现他来到宝青山,我和表哥一回来就借故上山,那人极为重色,所以我就让表哥……”
“咳咳!”程捷大声咳嗽一声,“后面不用讲这么详细,反正就是今夜下了套,但是这人还是溜了,他对这里很熟悉,而且这个地形有些奇怪,后天得空带表弟来看看。”
沐钰儿不悦说道:“你也太菜了,一个人在你手边跑了两次。”
“我第一次在隔壁睡觉!是在奴儿手里跑两次的!”程捷立马喊冤。
话音刚落,昆仑奴倒影在车帘上的高大的身形都委屈巴巴蜷在一起。
沐钰儿眼珠子一转,立马说道:“这人太过奸诈,也不怪奴儿被人骗了,下次我给你抓回来,你打他一顿出气。”
奴儿没说话,程捷哀怨地看向沐钰儿。
——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
“你大晚上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程捷好奇问道。
沐钰儿叹气:“之前小昭失踪时,边上不是还有三男两女五个小孩,结果第二天早上被发现都死了,后来发现是别人灌了大量的水撑死的,我根据面具的线索查到对面的那座琉璃山,先是在一片树林中碰到群蛇,后来又是进了一个古怪村庄,结果被人鬼打墙,也不知怎么就来到这里了。”
唐不言脸色凝重:“是那货人贩子干的?”
“我们猜测和某种邪..教祭祀有关。”沐钰儿叹气,“若是没遇见你们,我等会还要再去一趟那村庄一趟,那村庄有古古怪怪的大人偶,实在奇怪。”
程捷兴奋说道:“那我们现在去啊!”
唐不言轻轻睨了他一眼,淡淡否定道:“子时马上就到了,下山太过危险,不若明日再去。”
“子时不就是闹鬼的大好时节吗!”程捷小声说道。
“是装神弄鬼的大好时节。”沐钰儿突然哎了一声:“下山,我们现在不是下山吗?”
“笨!”程捷逮到机会,立刻冷哼一声,“上山的路看不出来吗?”
沐钰儿歪头:“上山,大晚上上山干嘛啊?”
“阿姐明日办宴,我是借这个借口才安然上山的。”唐不言的眸光安静注视着沐钰儿,好一会儿才说道,“帖子今日该送去北阙了,想来司直在山上办事没收到。”
沐钰儿眨了眨眼,立刻坐直身子,眼睛亮晶晶的:“就是之前说好的办宴?”
唐不言点头。
“礼物我都备好了,不然我现在下山去拿?”沐钰儿紧张说道。
“夜深下山危险,下次给也是一样的。”唐不言矢口否定着。
“可我请帖也没拿上来。”沐钰儿苦着脸说道,“那我不是就进不去了。”
唐不言打在书页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随后镇定解释道:“今夜与我一同入内,就不需要这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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