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房中安静几许。
有限的三个真男子, 皆将目光落在假郎君崔嘉柔的面上。
红眼、肿脸。
因半边脸肿,连带的那半边嘴也歪到了天上去。
她进来之前,没有人预料到竟会看到这番尊荣。
她连半框杏也不管了, 挤着一边眼睛, 捂住隆起的脸颊,很是投入地“哎哟疼”了一声。
因着口中塞的杏儿确然有些大,这声哎哟疼就显得有些漏风,还有些大舌头, 总之含含糊糊说不清话, 连声音都全然不同了。
“阿安, 怎会如此?”赵勇失声相问。
他的震惊太过真切, 倒是凸显的此事不像是提前安排, 而是她临时发作。
嘉柔忙要向赵勇挤眼做暗示。
只她本就肿眯着点眼睛, 这般继续往下挤, 赵勇只以为她眼皮痛, 还与她通不上心中的灵犀。
原本薛琅与王侍郎急等着询问崔五娘之事,经此一惊愕,便将话题转到了嘉柔的面上。
薛琅向她招招手, “过来。”
她回头看了赵勇一眼,捂着脸颊慢慢往前去。
先经过王侍郎身畔, 偷觑他一眼, 这位长安的老熟人此刻正蹙着眉头, 因上了点年纪而下垂的上眼皮隐隐传出些不耐。
虽有些不高兴, 可暂且也不像认出她的模样。
她绕过他,到了薛琅边上。
他的手一探, 骨节分明的两指径直搭在了她的腕间。
她心中一声咯噔。
糟糕, 忘了他竟是会些岐黄之术的。
她正要将手抽出来, 他却已先离了她的腕,去轻触她的眼皮。
这轻如鸿毛的一碰,却像是落在了赵勇身上。
自家侄女,怎地能被他一个外男碰触?
薛琅已开口,看着她稍有些发肿的眼皮,以及多了几根血丝的瞳仁,问道:“怎会弄成这般?”
她心下一苦。
只要舍得用力,什么样的没有哇。
待他的手再往下移,眼看着要碰触她隆起的脸。
那里可是一颗杏,触感与肿脸会完全不一样。
嘉柔心下一惊,就要出手阻他。
“不可!”赵勇已如一股风一般上来,瞬间就将她扯离了两丈外,只向薛琅一点头,回首望着嘉柔便噼里啪啦道:“你这孩子,怎地就将自己弄的如此上火?”
薛琅拧着眉道:“倒是确然有些思虑过重、肝火旺盛,只一刻钟之前我才见她,那时还全不是现下的模样。竟是如此古怪……”
赵勇的脑袋瓜终于开始转动,板着脸问:“才买的一筐桃儿,是不是被你吃得干干净净?”
一筐桃怎么也得有三五十个,她纵是猪猡,要顷刻间将整整一筐风卷残云吃得底朝天,也是有些困难。
然赵勇既然这般提了,她自是要点头,还含含糊糊强调道:“一个都未剩。”
赵勇一拍脑壳,做恍然大悟状:“瓜寒桃火,这是吃桃吃上火了!”
他转首看着薛琅,解释道:“这孩子近几日爱吃桃,客栈周围卖桃的全都买了个遍。前几日已有些喊牙疼,我忙买卖竟忽视了他。方才吃了小一筐,还在大日头底下站了许久,再加上大都护说他肝火旺,内火外火在这一阵阵齐上阵,可不就忽然肿了半边脸。”
他口中如此胡诌,心下却明了,嘉柔在这个关头忽然闹这一番幺蛾子,必定有她的道理。
为今之计只有先带出去,避过人再问清楚。
思及此,他故意做出满面愁容的模样,抬手向两人一揖,“病来如山倒,我这就带他回去治病。”
嘉柔当即配合做出一副虚弱样,捂着脸就跟着赵勇要往外走。
二人不过刚转身,后头“啪”地一声,王侍郎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冷笑一声:“果真是人死如灯灭,你当年乃崔将军的近卫,如今他战死,而他家五娘出事,你竟是丝毫不关心了!”
赵勇的脚步一顿,转了回去,“原来两位将军今日相寻,却原来是事关五娘?我如何不关心?!得知她逃了家,我真是茶饭不思,日日忧心……”
王侍郎冷哼了一声,“如此说来,你也已知道崔五娘是逃家,而并非被突厥细作所掳?”
赵勇心知自己说漏了嘴,忙推到薛琅身上:“此前曾听薛都护提到过,言他有一封信,信中提及五娘逃了家,却未曾说是否收到突厥人的消息。突厥人若绑了五娘,定然是要向崔家人送信行威胁之事,她失踪已四五个月,崔家人若还未收到突厥人的信,自是她自己逃家了。”
王侍郎被回得哑然,只好道:“你我也莫耽搁时间,现下便开始吧。”
赵勇便点点头,见一旁的嘉柔又向他挤眼,此刻他已约莫能领会她的意图,便刻意同她道:“你先回去,让你伯母带你治病。世伯在此回过话,便回去寻你。”
她等的便是这句话,一勾首就要拉门窜出去。
未成想那王侍郎却又道:“便是要问他,他走了,我们问谁来?”
嘉柔脚下一顿,只得转过身,同赵勇两个暗暗对视一眼,慢吞吞转去坐在靠墙的胡床上,依旧捂着脸回话。
王侍郎要问的,无非是潘安于何时何地遇上了崔五娘,都说了些什么话,崔五娘可能选什么路线前往南海。
这些此前薛琅都极详细的问过,她自是已熟知,捂着脸口齿漏着风,也都应付自如。
王侍郎绞尽脑汁无甚再问,想起了他的画,捧来递给赵勇:“这是崔夫人的画像,我久不拿画笔,已很有些手生。你来认认,可像她?”
赵勇接在手中,边上的嘉柔也跟着探头,但见画中的仕女无甚神情,站如呆木,毫无灵动可言,将阿娘的美貌最多只画出了十之二三。
可她如此一撇,却也轻易看出了阿娘的新月眼,远山眉,高鼻梁,更明显的是阿娘的下巴继承了祖父的特色,也有一条浅沟,只是没有舅父们的明显罢了。
这画着重突出了阿娘一半胡人血统的异族感,若放在大盛,还算有特色。可龟兹满城处处是胡人女郎,皆是高鼻深眼。将这样一张画像混在龟兹女郎中,必如泥牛入海。
赵勇看得有些糊涂,正想说不怎么像啊,嘉柔却捂着脸抢先开口:“像,我见过崔夫人,就是这个模样。崔五娘与她阿娘至少六分像,便是拿这张画像去寻五娘,也定不会寻错人。”
她话说得这般笃定,王侍郎倒有些不自信了:“真的像?”
嘉柔郑重点头:“真的。”
脚暗中往边上一挪,踢到了赵勇的靴帮。
赵勇跟着便竖起了大拇指:“王侍郎画功了得!”
王侍郎便转向薛琅,“下官能尽的力,只有这么多了。”
他仔细将画像卷起来,忖了忖又道:“虽说事急从权,可崔夫人到底乃内宅妇人,她的画像……”
“王侍郎请放心,此画像只在场四人看过,我自是不会再传于旁人。”薛琅郑重道。
“如此便好,”王侍郎忖了忖,又道,“崔五娘虽只才二八年华,可她那脑袋瓜最是诡计多端,说不得她要去南海的话只是个幌子,前脚骗过潘安,后脚就又往旁处去。”
一旁的嘉柔听闻此言,心中却有些不服气。
她诡计多端?
她能多得过薛琅?
薛琅已是接话:“王侍郎放心,我自会在龟兹仔细查寻,但凡有任何可实消息,定会往长安送信。”
两方会谈结束,嘉柔终于吁了一口气。
赵勇带着嘉柔往门外行,王侍郎却跟着出来,叮嘱他:“待后日城门一开,我等便启程回长安,有何事要办请抓紧时间。”
赵勇含糊应下,脚步匆匆便要走,嘉柔咬唇行了两步,终究回首,捂着脸问王侍郎:“请问世伯,崔夫人她……她可好?”
王侍郎一哂:“捧在手里养大的心肝肉不见了,她怎会好。”
嘉柔闻言,喉间一哽,“崔五娘,确然有些不懂事。请世伯转告崔夫人,日后崔五娘回去,夫人无论怎样抡鸡毛掸子揍人,都由夫人。”
话毕,她脑袋一勾,便匆匆往前走了。
刚刚出了都护府的大门,赵勇当时压低声音问:“小姑奶奶,你究竟闹的什么幺蛾子?”
嘉柔嘴里包着一个杏,已是连牙根都酸倒。只是自那七公主开始到处掳她,她就比以往更谨慎,此时纵然一吸溜凉气牙根就难受,她也含着那杏不取出去,只匆匆道:“回去再说。”
待回了客栈,进了她同赵卿儿同住的房里,她方吐了杏,恢复了九成的容貌,只有眼皮因揍了一拳,到如今生发的不但比最开始肿,还有些发紫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方同赵勇道:“王世伯识得我,此番我决不能同他一起回长安!”
若赵勇一开始还不知晓崔王两家常来往,后头王侍郎询问嘉柔潘五娘的行踪,他已是明了此事。
听闻嘉柔却只是因为相识,连长安都不回了,他不由皱眉:“为何?王侍郎此人人品高洁,他连你阿娘的画像不便外传之事都能想到,定然也会保护你的名声。届时你回了长安,对外头声称是生了病久医难好,是以才不便外出。如今大好了,也就能出去见人。纵是有人怀疑,他们拿不出证据,说上两日就也不说了。”
嘉柔摇一摇头,问他:“我为何要到龟兹来?”
赵勇自是知晓,她因不想嫁给不喜欢的男子,故而要逃婚。
她又道:“王世伯识得我,又因前车之鉴,定然会全程将我栓在眼皮子底下,一路押回长安,我仍然逃不脱被迫嫁人。一样是嫁,我还不如嫁给七公主!”
赵勇却从其中听出了她的旧阴谋,震惊道:“原来你一开始答应要跟着回长安,本是想在半途又偷偷逃跑?你怎能如此利用我!”
她看自己漏了馅儿,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头扎进被窝里,用衾被盖住脑袋,留在外头的两只脚不停地打着摆子,“反正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待在龟兹。七公主若寻来,世伯就给我准备嫁妆。我嫁给个王室女郎,跟着吃香喝辣,也比嫁给不相干的男子强……”
她哼哼唧唧了一阵,赵勇拿她无法,又不能真的去掀大姑娘的衾被,负着手气呼呼出了房门。
嘉柔听见关门的声音,方一骨碌爬起来,掀开竹帘往外头看了看,不由叹了口气,坐去床榻上发呆。
过了一阵,赵卿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拧了个热巾子给她拭过脸,又取了个才煮好的熟鸡蛋,剥去外壳,在她胀鼓鼓的眼皮上一滚一滚,低声道:“也就你舍得把自己揍成这样,还同小时候一样顽皮。”
嘉柔大呼冤枉:“那是你没看他们设的什么局,就只比鸿门宴少了两道菜!我若不打我一巴掌,只怕当即就要被那王侍郎捉起来。”
赵卿儿比她大一岁,因着客栈生计而耽搁了议亲,近些日子才开始相看。
嘉柔便道:“赵阿姐,你可愿意嫁一个完全不了解也不中意的郎君?万一他表面上像个好人,实际在家中要打妻儿,在外头还吃喝嫖赌,而我们女子冒着这样的风险嫁人,图得又是什么?”
赵卿儿想得却没有这般多,只问:“难道自己相看的,就能在婚前将他看得清清楚楚,不上当吗?”
“若我自己眼拙看错了人,上了当,我自是也要和离休夫,可终究被恶狗咬了一嘴,这恶心我受不住。”
赵卿儿看她说得认真,不由一笑,问她:“既如此,你又想嫁什么样的男子?”
她这几日还真的想了此事,立刻站起来大摇大摆道:“得非常英俊,我才不吃亏;还得非常有钱,我能整日吃香喝辣不重样;还不能管着我去听曲,否则我总要爬.墙溜出去,我也累;也要武艺高强,免得有人看上我要强抢我,他却打不过……”
赵卿儿不由被逗笑:“这般男子倒是难寻,你不如嫁给七公主算啦……”
两位女郎正笑闹着,客栈博士来送话:“潘郎君,都护府派人来寻你。”
房中的笑声骤停,嘉柔满面怔忪,“完了完了,莫不是,他们后知后觉,认出了我?”
她翻身就要卷包袱皮,赵卿儿忙道:“你莫着急,我去替你看看。”
待到了大堂,却见是王怀安与一位军医,言大都护派二人前来,要替潘安治一治上火之症。赵卿儿自是道已延请过郎中,方将两人打发去了。
待回了房中,赵卿儿方笑道:“我倒是想起一人,能满足当你夫君的条件。”
“谁?”
“薛大都护。”
“快得啦,那可是我阿兄!”
待她话刚说罢,忽然一拍脑门。
完了完了,她又一次拒绝了薛琅的好意。
如今她既然走不得,还要继续留在龟兹,自是需要一根粗壮的大腿,能让她长久地抱一抱。
她立刻再去寻他要认亲,还来得及吗?
刚刚就要窜出去,忽然又想起,如今她是个“重度上火”的局面,没有个三五日只怕“痊愈”不了。
不若再塞一回杏,趁热打铁再去一回?
只刚刚动念,她倒了的牙根就猛地一阵酸爽,清口水立时哗啦啦涌了满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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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龟兹城门刚开的那个清晨,王侍郎一身明光甲,骑在马上,带领两百多兵士踏上东去长安的路。
彼时天上的星斗尚未退却,崔家五娘正在赵勇的客栈里呼呼大睡,短暂地梦见她阿娘。
阿娘手持鸡毛掸子给了她一顿爆揍,她虽然被打得吱哇鬼叫,却犹觉着这是一个美梦。
待醒来后,怅惘了一阵,便掰着指头数她何时能内火外火都降下,如此也好再去寻薛琅,谈一谈歃血为盟、结为义兄弟之事。
有个当大都护的义兄,七公主纵然还惦记着她,行事之前也得先掂量掂量吧。
塞杏儿就算了,牙根实在受不住。
她在客栈里等待的几日,都护府却每日都有龟兹王族上门。
今日是某亲王孙儿满月,差人来派请柬。前来的仆从很是英俊。
明日是某亲王的儿郎画了一副画,亲王认为可堪鉴赏,差人来派请柬。
前来的仆从很是强健。
后日是某亲王的女儿要定亲,差人来派请柬。
前来的仆从既英俊又强健。
只薛都护十分忙碌,并无精力接见。这些个或英俊、或强健、或英俊又强健的仆从只见着了方脸王怀安。
每人将王怀安极细致地打量一番,留下请柬,各自去了。
渐渐的,街角河畔树梢子上便传出来些隐隐约约的消息,说的是都护府有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像是暗地里中意同人断袖。
又是新的一日,这日有些落雨,又有人求见。
此番来的是龟兹王的人,也不是派什么请柬,而是仲夏渐来,瓜果渐熟,不拘什么蒲桃、殷桃、桃子,都各摘了满一筐,筐边簪着新摘下来的玉兰花,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果子各有不同,送果子的仆从们却有个统一的特征。
下颌极方。
似城墙拐角一般标准。
带着仆从前来的是龟兹的叶护,放在大盛便似宰相一般的高官。
薛琅今日偷得一点闲,正巧能接见。
叶护咋咋呼呼指派仆从们:“每样都备些在盘中,呈给将军先尝尝。”
一位眼眸深邃、胸肌高隆、下颌方挺的男仆踩着小碎步上前,翘着一对兰花指将一盘紫莹莹的蒲桃献上去。
许是那小碎步踩得实在太小,仆从左脚踩到右脚,成功将自己一绊,口中嘤咛一声娇呼,直挺挺往薛琅怀中跌去。
在跌下之前,还不忘了投去一抹娇笑……
作者有话说:
白大郎:哇,我的谋划终于开始啦。
王怀安: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