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75
林改这一整天都将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确认那一管药剂对自己没有影响了,又去尝试敲键盘工作。
可大概是因为没休息好,头脑总是昏昏沉沉。坐了一下午,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实验室里的白大褂,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又看见今天的实验室日志还没有写。他拿起笔又踌躇,要不要把楚棋这个插曲写下来?楚棋会不会受处分?楚棋是他亲自招收的学生,他总要对她负责任,何况还有她哥哥那一层关系……
其实也并未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
林改想。
尹凡发现得及时,那个试剂并没扩散出去,没有造成什么危害后果。这几天要把实验室好好清洁一番,才能允许学生继续做实验……
所有的样品还必须清查一遍,贴好标签,标注清楚责任人……
他可以做好的,他明明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结合信息素是他的研究成果,以它为基底研制的新药已经在美国上市,他还打算买来送给佟叔叔。只要善加利用,它可以帮助很多病困中的omega,而罗城大学给他资金、给他场地和人力,就是为了让他把这些实验继续推进下去。
他可以做好的。
他一个人在美国孤独地研究了三四年,演算了几百上千次,才做出几十种配比的结合信息素,再通过多次对照研究选出其中效用最好的一种。他比谁都清楚,结合信息素里少量的催情作用是为了让无法正常结合的omega安定下来,而不是更加躁动。
所以不用太担心。
他徒劳地又走了两步,便在这时,他听见“咚咚咚”的声音——是有人在敲他的窗户。
最初他还以为是雨脚砸在玻璃上——而后便发现不是了,他哗地一声拉开窗帘,滚滚浓云下天光暗淡,而蒋少野就站在他办公室后院里,雨水肆意地淋下他的脸,他毫不在乎地抹了一把,又朝林改笑。
林改连忙推开窗,呼啸的冷风顿时穿透这间不大的办公室,林改的声音好像也散在风中:“蒋少野?你怎么来了?你……”他伸出手去,想给蒋少野把雨水擦掉,蒋少野却抓住了他的手腕。
蒋少野的掌心冰冷而湿润,与他的笑容并不相称。林改垂下眸光,竟见他的手背上有好几道血痕,被雨水一冲又淡掉,像是立刻做了旧。
“林老师,”蒋少野在雨声中喘息着唤他,“今天为我翘个班吧,好不好?”
*
林改从窗台上翻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好像就是等不及了,心里有一簇火苗,在看见蒋少野的一刹那就被点燃,什么楚棋、什么抑制剂和信息素,都被他抛在了脑后。蒋少野放纵地张开双臂迎接他,将他稳稳地抱了下来,两人立刻被屋檐下的雨帘浇了个湿透。蒋少野低头看林改的穿着,林改才恍然地说:“我白大褂都没脱!”
蒋少野大笑起来。林改连忙把白大褂扒下来扔进窗户里头,蒋少野却还死拉着他的手,喊他:“走吧!”
“去哪里?”林改挣扎着急问。
“不告诉你去哪里,你就不跟我走吗?”
林改看了蒋少野一眼,在仓促的风和雨中,蒋少野的笑容背后像有某种暗沉沉的阴影,随着那天边的浓云,即刻就要压迫下来了。然而蒋少野的身躯挺得笔直,眸光冷定,又好像绝不会让那阴影罩落到林改的身上。
“我走。”林改说。雨声将他的话声变得清脆,像初出山林的鸟。
蒋少野听到回答,便径自拉着他走过凌乱的草丛,大步迈上了校园里的道路,不少学生与他们擦肩而过。林改抿着唇,有些窘迫,几乎是贴着蒋少野身边行走,蒋少野却索性揽住了他的肩膀,还把他整个脑袋都按进自己的风衣里。
在学校里,和一个alpha牵手依偎——他还从没体验过这样的待遇呢。
“你——”
“嘘。”蒋少野很少这样强势地打断他的话,沙哑的话声随着风雨声刮向林改的耳膜,“上车。”
*
蒋少野的车,穿过雨幕,穿过黄昏,穿过人潮与楼厦。雨水噼里啪啦地摔跌在车前窗上,沉沉的光透过远方的云层落下,被雨刷划出荡漾的重影。
林改呆呆地看向蒋少野,蒋少野在认真开车的时候是一丝一毫的笑容都没有的,眸光不犹豫地直视前方,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道锋锐的线,一只手撑在车窗边,另一手熟练地打方向盘。
林改不免觉得强势的蒋少野很稀奇,但却还是很帅气,他想起高中的时候,蒋少野带人去学校后山上打架,好像也是这般,气势汹汹地——
这样一想,他又扑哧一声笑了。
蒋少野没有看他,只问:“在想什么?”
“在想……你好像没有变。”
这句话,林改已不是第一次说。
可是这一次,蒋少野却重重地回答:“或许我变了。”
林改一怔,蒋少野深呼吸一口气,脚下一踩,奥迪车停进了一条香樟树铺就的林荫道。林改这才来得及去环顾车外,从那落叶飘雨的道路尽头,正三三两两地走出来放学的学生,一个个穿着校服、背著书包,更远处好像还能听见下课的铃声,混沌地响在雨里。林改蓦然睁大了眼睛。
“这是——”
这是他们的高中。
蒋少野并不回答,从后座上提下一只方形纸盒,便径自拉着他下车,快步走过这条香樟树的小道,往教学楼后头的操场奔去。那操场好像比过去更加遥远——因为在教学楼和操场中间,有一座新的体育馆拔地而起,所有的仪式和课程都去那边举办了,而旧操场不能遮风挡雨,已经基本废弃。
他们绕过那座体育馆,便看见旧操场外栏杆上郎当挂了一半的铁锁,蒋少野随手一拨就打开了。
林改惊道:“你好厉害!”
天光收束后,小雨也渐渐稀疏,他们的脚步在落叶间溅起水花。跑道上的塑胶都起了皮,操场草皮间尽是黄黄绿绿的杂草,再从主席台边敝旧的观众席层层往上数,可以看见远方的山峦。林改很少能在操场上这样奔跑,即使是下着雨,即使草丛底的湿润泥土拉着他下陷,但蒋少野湿漉漉的掌心一直贴着他的,偶尔还会回头拉他一把。林改笑起来,他想说自己也没那么脆弱,还用力地蹦两蹦,把水洼里的积水踢到蒋少野的脚边。
蒋少野回过头看他。
少年时的蒋少野也曾想过很多遍,想把林改从那空荡荡的观众席上拽下来,拽到这操场上来。冷风把林改的脸刮得苍白,但苍白中又透出微红的笑影,雨中没有太阳,但蒋少野可以清楚分辨太阳落山的那一个瞬间——那是林改眼中的星星亮起来的瞬间。
“蒋少野!”林改唤他。
蒋少野已经走到了主席台的边缘,这里淋不着雨了,但却形成一个风口,大风呼啦啦地吹起蒋少野的衣角,好像要将林改包围住。
林改又往蒋少野那边躲了躲,他抬起头问:“你是不是见过江应权了?”
蒋少野的眸光顿时又黑了几分。他没有回答,只拉住林改的手,一边踹开了主席台旁那间体育器材室。
“我不想在这里提这个人。”蒋少野说。
“为什么……”
林改恍恍惚惚,心里实已经攒了十万个为什么了,可在蒋少野关上房门的刹那,这十万个为什么,又好似全都化作气球,从风雨中逃逸飞走,只留下他一颗心不断地膨胀、跳跃、震响。
器材室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不,还是变了的,变得老了、旧了,地垫上破了洞,鞍马坏了一条腿,那个带滚轮的球类收纳筐里,一个球都没有了。蒋少野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那电灯摇摇晃晃地闪烁几下,竟然也呲啦一声灭掉。
蒋少野一手将卷起来的地垫打开,自己把风衣脱下来搭在生锈的单杠上,又挪开空空如也的收纳筐,哐当哐当、嘎吱嘎吱的响动里,林改坐上地垫,凑到窗前,揉了揉眼睛。
窗外的爬山虎都已枯黄,雨水从两座相隔太近的建筑的墙面成股地流下,在窗台上蓄积出小小的倒影。林改撑着手肘攀过自己常用来补作业的那个鞍马,细瞧那倒影,这个地方让他有种熟悉的安心。
蒋少野也单膝跪上了地垫。
他怀里还抱着那个纸盒,朝林改的方向挪过来几步,像给林改看一只小狗似地,把那纸盒蹭进林改怀里。
竟是一个全新的止咬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