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说第二百一十三:寂海谜巢:高天原
哗——
侍女们跪立左右, 为云雀拉开了木窗。
珍珠蚌壳闭合之后,便往大洋深处下坠, 离开了天空的光线, 大海的怀抱漆黑而冰冷。
但是云雀站在窗前,透过珍珠蚌的瑰丽光壁,她向下看见了十万灯火人间。
在这万丈深蓝之下, 竟是一方红香软土,阗城溢郭, 旁流百廛, 红尘四合,烟云相连。
应是深海无比缺乏光照的缘由,海底之国的人造光极尽炫目之能事, 等灵子明火燃烧出张扬至极的缤纷艳彩,被海水晕染成一大团诡丽莫名的火烧云, 整个国度像是被浸泡在潮湿而缭乱的霓虹之中。
——怪不得波斯的商人称扶桑为霓虹之国。
云雀看见了扶桑本土的偃家机关器, 投射出了巨幅的人影,栩栩如生,震撼难言,这是一位穿着华丽和服的艺伎, 足足有几层楼那样高,正向行人们不知疲倦地搔首弄姿, 游鱼正从艺伎的身体里穿梭来去。而在地面之上, 刻有碧荧荧的云秦汉字, 应该是指挥车马的工具,“回避”和“肃静”不断地变幻来去。沿着大街小巷, 栽种着自行发光的奇特樱树, 应该和路灯一般功能。
这些五光十色的光芒交织在一处, 勾勒出一张璀璨夺目的蛛网,描亮了纵横国境四方的道路。
这便是,海底之扶桑,“高天原”。
云雀睁圆了眼睛,她能看出几分模仿云秦上京的模样,但细看之下又是十成十的扶桑风情,像是上京城在海面下的一分梦幻倒影。整座国度狭小而精致,华丽而巧妙,像是一尊光彩夺目的琉璃盏,安置在这万顷怒涛之下,只是被漆黑磅礴的海水一衬,无端端地生出几分阴湿鬼气来。
这是阴曹地府的梦幻蜃景,吸引着迷途亡魂的来去。
“很迷人,不是吗?”
云雀的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道男声,温和而醇厚,诱惑却危险,像是一杯鸩酒,让人明知其中有毒,却忍不住一饮而尽。
云雀闻声回过头去,侍女以额触地,恭谨地向来人行礼。
正是扶桑御三家之一,镜心家大家长,镜心春水。
云雀原本被暴雨浇得透湿,活像一个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加美子,此时被侍女推搡去洗浴之后,换上了女官提前为她准备和服。这扶桑人倒也是细心,新衣服和云雀原来的大袖衫一样,都是春水绿的澄澈颜色。云雀披头散发的造型肯定是不合格的,侍女们把云雀按在妆台前捣鼓了一阵,用栉、笄、簪把她的头发绾了起来。
云秦人讲究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满头的珠翠,定是显得人华丽而富贵。但是扶桑人无论搞什么,都一股说不出来的阴间味道,仿佛经营了三千年的地府旅游文创,这几根珍珠螺钿发簪往云雀头上一插,倒显得云雀更加简素而冷澈。
云雀一身浅绿,头簪珠贝,妆容冷素,像是扶桑怪谈中的雪中女,给旅人淡如清露的一瞥。
云雀在水银镜里打量了自己几眼,觉得自己的女鬼气质被扶桑人发扬光大,往地上一爬就是加美子二号机,别人是物似主人形,她是主人似物形。
镜心春水向她微微躬身:“尊贵的客人,您无比美丽。”
这男人倒是嘴里有蜜。云雀学着他躬身,下意识地偏了偏头,是镜心春水伸出了手,正要把一枝娇艳欲滴的白山茶,簪进云雀齐整的发鬓里。
“椿花正盛,清冷脱俗,”镜心春水微笑,“让在下不由得想起了您。”
云雀奇道:“你跟女人都这么说话么?”
她问得直戳了当,这是天大的失礼,侍女听了都抖了抖,把身体伏得更低。
镜心春水有些错愕,随即笑意更深,云雀的性格,超乎了他的意料:“——您跟男人也都是这么说话的么?”
云雀面无表情地眯了眯眼,朝镜心春水走近了一步。镜心春水身材挺拔,往木质回廊里一站,好似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云雀站在他面前,要仰头才看着他。
但云雀生得好比山巅素雪,她抬头看人,不但没有卑弱感,反而显得更加犀利清冷,被她凝视的人只觉得一柄刀顶在了眉间。
镜心春水倒是不惧,反而配合地低下头,此时两人眼神相对,距离极近,似乎只要再低一些,他就能吻到她。
云雀偏了偏头,凑近他的耳边:
“我见过你。”
“哦?”镜心春水低低地笑了起来,“在何处呢?”
云雀眸光寒冷:“天御神社。”
镜心春水脸色微微一凝。
“那些神官巫女的尸首上残存的炼气,和大人您身上的,一模一样。”
云雀轻声细语,像是冰冷的细针,慢条斯理地扎进人的喉咙:
“太巧了吧?——八俣远吕智一退,你立刻在海里现身,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镜心春水这回是真有些惊讶了。他一眼便知,云雀的实力绝非凡俗,但如此敏锐的感知能力……看来还是一位神识大能,怪不得能能一力降服加美子。
真不可爱啊……
镜心春水在心里遗憾地叹息。
他刚想说什么,庭院另一边,传来一声不甚愉悦的敲击声。
镜心春水抬眉:“哦呀。”
云雀回过头去,那是蓝桥春雪的刀鞘,砸了一下木质回廊的地面。
薄磷双眼微眯,单手拄刀,脸上似笑非笑:
“哟,早啊,我没打扰到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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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你怎么阴阳怪气的?”
薄磷:“哟,我哪敢啊。”
云雀:“你明明现在就很阴阳怪气。”
薄磷:“哦,打扰你庭前幽会的雅兴了?”
云雀:“……”
两人本在用神识交流,薄磷还是夹枪带棒的,云雀心里大为光火,索性不搭理他了:
噗噗噗噗噗!!
此时三人正围着小几团坐。离珍珠蚌彻底落在高天原,还有好一段时辰,镜心春水前来,正是向云雀说明一些事宜。
薄磷听乐了。
哎,多稀罕呢,这商量事情不去跟做主的宰相大人说 ,反而要跟云雀一个人商量,要不是他来得很算及时,是不是要先亲上再说 ?
但薄磷也不是什么阳角,他没闻战那般直爽,就算心里再不快,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一副心情很好要上街砍人的样子。
他和镜心春水笑盈盈地互望彼此,像极了两头笑面狐狸彼此龇牙。
镜心春水偏开目光:“云雀大人误会在下了。”
薄磷的神识凉悠悠地发了过来,哇哦,好大的纠葛,还误会上了。
收到神识消息的云雀:“……”
——这厮是不是有病?
但在镜心春水面前,云雀不方便出手殴打薄磷,只能先默默地忍了。
云雀面上点头,嗯了一声,示意镜心春水说。
她肯定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这红樱里不知藏着多少忍者高手,贸然翻脸只会栽在地头蛇的手上。
是以,她只是想要镜心春水开诚布公:
天御神社,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珍珠邸来得如此及时?
最重要的是——
扶桑对于修复长城一事,究竟抱着何种态度?
镜心春水看着云雀犀利冷漠的目光,愈发觉得她像是一柄优美而锋利的宝刀,只要是手握过刀剑的男人,都会为她的锋芒目眩神迷。
镜心春水微笑着颔首:“此事,春水定当毫无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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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心春水倒是个爽快人,没有贵族惯有的三纸无驴的风格,两三句便讲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本,珍珠邸是来为天御神社收尸的。
这斩杀天御神社的凶手,便是镜心家臭名昭著的剑客,“妖刀以藏”。此人是个走火入魔的武痴,四处寻活人来试验他的刀锋,因而被镜心家逐出门去。
是以,这天御神社,便是四处流浪的妖刀以藏,寻人“试刀”的惨状。
虽然镜心家与妖刀以藏割席日久,但毕竟是镜心家所出,镜心春水听闻佚落妄岛一事,唯恐试刀的血气,诱引神社下的加美子苏醒,便亲自赶来收拾残局。
没想到撞上了云雀一行人。
更没想到——云雀降服了加美子。
云雀恍然,摸了摸加美子的头,加美子不悦地甩了她一耳光,被云雀侧身躲了过去。
此刻加美子依旧是女鬼模样,匍匐在云雀身边,黑发覆面,阴沉可怖。
但云雀啃着小点心,时不时给加美子扔一块,加美子会探头去吃,倒有几分小狗的意思。
云雀向镜心春水介绍加美子的新名字:“这是加宝。”
镜心春水笑着鼓掌:“果然很可爱呢!”
云雀得意地点头,终于有个人跟她一般审美,顿时觉得这个扶桑男人很有品味。
薄磷:“……”
——男狐狸精,你什么都捧场,只会害了你!
而扶桑本岛沉没一事,镜心春水更是没有隐瞒。
这也是高天原人人都知道的事。
长城是笼罩在东陆之上的障壁。因为长城出现了毁损,空间因此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坍缩,在空间障壁的挤压之下,扶桑本岛受不住这等强压,沉入了万顷汪洋之下。
云雀想象了一下那天崩地裂的场景,她是见过上京被浆尸入侵的惨状,一时间心底惊涛骇浪:“那你们……”
是怎么活下来的?
镜心春水叹了口气:“是 ‘真经津之镜’。”
薄磷听得懵逼,云雀却神色恍然,语气甚至有些兴奋:“哦哦哦!!那种偃家机关真的存在?!”
镜心春水微笑:“正是如此。若是云雀大人好奇,等珍珠邸到达高天原之后,春水带您去看看。”
云雀振奋:“好耶!”
薄磷:“……”
——始乱终弃的女人,你什么都振奋,只会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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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不怪薄磷没见识,就算是其他偃师在场,可能都没听过“真经津之镜”这种东西。
也只有云雀这种,把时家藏书阁里的古籍全翻过一遍的人,才会如此兴奋。
“真经津之镜”,是扶桑偃师的传说,传闻是偃师大御所天照,因为丈夫死于地震之中,深感扶桑本岛灾难频发,有朝一日定会沉入海底。于是她穷其一生,打造出了一个覆盖扶桑全国的机关器,“真经津之镜”。
若是扶桑本岛沉没,那此镜便将全国,投射到深海下的“高天原”上——在海底高天原,有“云梦蜃气”阻绝海水,届时扶桑人便可再度安居乐业。
这个传说太过空玄,还有几分被害妄想症的意思,是以没几个人把它当真。
云雀十分震撼:没想到这居然是真的!
妈/的,真牛逼啊,云雀心想,这大御所天照,可是千年以前的人物,当时扶桑的偃师技术连打头野猪都费劲,这女人居然能造出“真经津之镜”,这种等于保护了整个国家的神器。
怪不得扶桑神话里的寡妇如此牛逼。
但是——
云雀情绪一沉:
那么,这长城毁损一事,便绝对不是扶桑人做的了。
海底的高天原固然很好,但扶桑本岛更好,没有人会疯到,把自己全家都往海水里摁,搞得一年到头都见不到阳光。
云雀太阳穴突突地跳:
那是谁?
难不成,这长城,其实是年久失修,自己破了?
蓦地,云雀恍然回想起,当年她与薄磷被剪城四神击败,在昏迷中与母亲寻寺樱相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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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告诉你‘天’的存在,不是让你去毁灭它。——人无‘天’怎么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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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当时云雀听着懵逼,现在想起来,也是十分莫名。
现在真相大白,这“天”就是气魔的结合体,祂的目的正是入侵长城毁灭世界的,云雀不毁灭“天”怎么行呢?
人类怎么可能需要一个会毁灭所有人的怪物?
云雀心头猛地一凛,既而剧烈跳动起来:
莫非……?
靠!!!
不是吧??
她霍然起身:“镜心大人,与我同行的那个,说话很难听的死小孩呢?”
镜心春水一愣,随即为云雀指路,云雀此时也顾不上薄磷了,噔噔噔地冲了出去:
她忽略了一件事——一件很简单的事——这是致命的错误!
为什么周云讫不可能破坏长城?
因为周云讫体内的力量,是天帝蟠龙,而长城的力量,正是蟠龙本身。
……那,反过来讲,为何“天”就算如此强大,却无法自己破坏长城?
很简单。
——因为这俩也他/妈是同生同源的!!!
“天”和“长城”,本来就是一种东西!
只不过“天”要毁灭世界,而“长城”要保护世界,所以才分为了两股不同的力量。
那么,云雀能感觉到,涔涔的冷汗顺着额头滑下来:
——千机城一定算错了。
千机城对天何时再度苏醒的估测,是以黄鹂的“天之气息”为样本,向空间障壁探测“天”的活跃程度。
他们首先会探测到的是什么呢?
是长城,是和天一样的东西,千机城本是测量“天”的活跃程度,却把本就十分安静的“长城”也一并算了进去!
云雀一颗心怦怦狂跳,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一路狂奔进周云讫的庭院:“姓周的!姓周的!”
周云讫正坐在回廊里嗦拉面,他一晚上都没吃东西了,正饿得慌。
周云讫不悦道:“你怎敢如此放肆?”
小船娘从一边探出头来,云雀愣了一下,没想到居然她会跟过来。
都不是重点!
“别吃了!”云雀一拍他后脑勺,喀地一下,周云讫的牙齿磕到了拉面碗,“你可有与上京直接联系的法子?”
周云讫本想发火,听闻此言,怔了一怔。
他贵为皇帝,自然有千里传音的大内秘法,但是——
周云讫莫名:“你要这个做什么?”
现在上京那帮废物,远在千里之外,来这少说也要半个月,又能做到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么?
云雀面色惨白,满头冷汗,周云讫能感觉到,云雀正在轻微地发抖:
“现在赶紧联系太后,让千机城那群老头,避开长城这一误差,重新计算天的苏醒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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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白雪楼听闻此事,鞋袜都来不及穿,宰相大人赤着脚急急赶来:“……怎么会?”
闻征和小陆也赶过来了。陆梨衿被暴雨一淋,此时有些发烧,边按着额头上的冰敷,边嘶哑着嗓子道:“真是见鬼了……”
闻征脸色阴沉,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让小船娘再拿杯热茶来。
此时,众人聚在周云讫的小小院落里,心情都好比白日撞鬼:
——真见鬼了!
这“三个月”的期限,还是有长城这一误差算出来的——那么天真正苏醒的日子,只会比这还要短!
到底有多短?云雀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到底能有多短?
周云讫被众人团团围着,一脸冷漠地嗦着拉面。
他已经发送了密音,唐水烛倒是很冷静,只是让周云讫等上半个时辰,千机城必能拿出结果。
等待。
时间在撕裂。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周云讫吃面的声音。少帝倒不是真有这么饿,只是他太慌张了,他一颗心也在狂跳不已,只能靠嗦面来掩饰情绪。
小船娘看着众人,她不明白什么是“天”,但是能感觉到大家紧张的情绪,怯怯地出声问道:
“……大人们,要不要吃点东西?”
一时无人应答,小船娘尬在那里,自讨了个没趣。
薄磷叹了口气,示意小船娘去取:
“诸位,先坐下来,这半个时辰,怎么等都是等。”
半个时辰后,庭院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来自千机城的噩耗:
排除“长城”这一巨大偏差,天再度苏醒的日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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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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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出自班固《两都赋》。
作者有话说:
本书后天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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