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说第二百零六:目的地:日出之国(一)
东方欲晓, 红日喷薄。
绚缦无俦的霞光抛溅四射,天际像是划拉出了一道滴沥不止的伤口, 汩汩地流淌出浓墨重彩的朝霞来。
官军刚将扑灭了大火, 满目疮痍的上京曝露在天光之下,像是一具刚刚浮上水面的尸首。只不过这街头巷尾,再度有了活气, 残砖断瓦间已经有了重新搭起的藩篱和草棚,炊火的飞烟袅袅地探上浩渺的苍穹。
——邪祟已祓, 接下来, 便是重建家园了。
云雀看着此情此景,内心十分感动,直接咽下去一个大肉包子。
小陆大夫心惊肉跳地看着她:“……”
你不烫么???
两人正站在皇宫的鼓楼之上。云雀往飞翘的檐牙上一坐, 手边是堆到半人高的蒸笼,她一边看着皇城外的人来人往, 一边一口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
还会噎着。云雀边吃边打嗝, 陆梨衿赶紧去拍她的背。
本来在鼓楼上吃东西,是全然不符合皇家规矩的。只不过眼下大战方歇,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哪来的资源给你摆宫规森严的谱?
浆尸原地自爆, 炸得满世界都是,随处可见洗刷血污的宫人, 小陆大夫一时间居然找不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吃饭。
是以, 御膳房的厨娘跨过满地的尸首, 哆哆嗦嗦地蒸了好一大笼肉包,刚熟就被云雀连包子带蒸笼地端走了。
云雀倒是不在意。对着活人吃, 对着死人吃, 一样都是吃饭, 她刚想蹲在马路牙子上解决……云雀是泥腿子,丢得起这人,小陆大夫这文化人脸上可挂不住,连忙把云雀和她的大肉包子薅来了鼓楼楼顶。
小陆大夫让云雀多喝点水,别真把自己噎死了:“你怎么那么饿?”
云雀心说废话。
黄鹂带着浩浩荡荡的浆尸搞突袭的时候,正是薄磷刚刚做好饭、大家围在桌前、准备动筷子的时候……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云雀一口饺子都没吃上,就被黄鹂捅了个透心凉!
是以,云雀从晚上打到白天,血战了整整一个通宵,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只不过当时情况分外特殊,云雀被黄鹂一剑捅穿,重伤之下也忘了自己还有个胃。
黄鹂偷袭的一剑,直接把云雀捅成了云雀串串,小陆大夫早给她看过了伤势。云雀止血止得很及时,加上没怎么伤着气府,云雀强大的再生能力再一次展露无遗,等陆梨衿揭开云雀的衣裳察看的时候,她这伤口居然已经开始自行愈合了。
这当然不是云雀医术超卓,而是——
云雀右眼皮开始不安地跳:
“天”。
灰发碧眼之人,是人的身体,气魔的实质。
究其本源,她云雀,与黄鹂,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黄鹂被薄磷一刀腰斩,断成两截儿了,尚能躺在地上说足半天的单口相声,她云雀只是被一剑贯穿罢了,小小致命伤,再搁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个两三月,就不礼貌了。
云雀若无其事地啃着包子,心里的阴影愈发深重:
眼下发生的一系列动乱,无一不在证实,当年在薄磷的回忆世界里,魁族的叶姓老头儿说的都是真的。
灰发碧眼之人,年过半百之日,是会变成气魔的。
云雀想起了形貌狰狞的泰父,状若妖魔的高丽王,不人不鬼的黄鹂,假以时日,她云雀也会变成那副模样么?
是不是薄磷也要像斩黄鹂那样,把她云雀也给大卸八块?
届时,薄磷该如何自处,画眉和八哥又该如何自处?
云雀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心里就是一阵难以言状的隐痛,她自幼丧母,饱受欺凌,深知没有母亲的孩子,是何等孤苦可怜。
……画眉和八哥又该怎么办呢?
云雀翡翠色的眸光,惊惶地动了动,既而又寒冷凝固。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薄磷这一刀虽然斩灭黄鹂,重创了“天”的本体,但与此同时,也等于是向“天”输送了大量风卷尘息刀的寒气,加深了“天”与现世的联系。
先前在薄磷的回忆世界,魁族大族长说,如若在长城的缺口上献祭百灵,便可重创“天”的本体,让“天”沉睡三百年。
而如今——
云雀回过头去,长风万里,秋雁无痕,她雾灰色的长发飞扬在湛亮的天穹之下,恍若一面色泽罕见的长旗。
巍巍楼城,赫赫宫殿,云雀远眺向皇城的正中心,那是整个云秦的心脏,太后唐水烛所在的龙章凤台。
——太后这么急着见她,说明这“天”,定不会乖乖睡上个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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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
云雀睁大了眼睛,三个月?
什么三个月?
丹楹刻桷,画栋飞甍,七七四十九道辉煌灯柱,垂天而下,金碧辉煌。灯柱雕有九龙垂拱,仿佛层层交叠的佛莲,九九八十一道灯碗里,燃烧着长年不灭的鲛人油,亮灿之余还有一股奇异的暖香。
此地正是龙章凤台。
云秦太后唐水烛,正坐在云雀五步远的凤椅上,神色疲惫,鬓角凌乱。堂堂一国太后,竟不着任何胭脂钗环,头上只绾着一支素色小簪,一副随时要吊死在□□庙的模样。
唐水烛也是一夜无眠,脸色比云雀还差,似乎遭到了什么重大打击。云雀早就料到太后宣她来见,定是没有什么好事,但没想到是此等噩耗!
——方才唐水烛说,他们死磕了一夜的黄鹂,居然只能让“天”沉睡上三个月!
这是千机城的测算,绝无作假的可能,云雀知道千机城那群老夫子的本事,那群老头迂腐是迂腐了些,但是工作能力绝对不差,千机城放话说三个月,就算让星阑命行再测一遍,也是大差不差的。
早一天死和晚一天死,对于东陆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三个月,这才三个月,这是什么概念?
教八哥学会说话都来不及!
唐水烛缓缓道:“而且……”
云雀:“……”
她此时有点想吐,又舍不得吃下的包子,只好硬生生地忍住了。
还有啊!
还能有比这更差的消息么?
唐水烛面色沉凝,语气低虚:“长城已经破了。是陛下做的。”
云雀:“……”
云雀瞠目结舌:“……”
云雀瞠目结舌地换了个坐姿:“……”
——现在去死还来不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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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云雀得到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绝望:
一,“天”虽然进入了沉睡,但只能睡上三个月;
二,“长城”已经破了,是云秦自己的皇帝干的!
为什么?
云雀只想抱着自己的脑袋尖叫:
大哥你图什么啊??
你可是千尊万贵的皇帝,你娘亲唐水烛治理朝政,你甚至连班都可以不上,躺着就有金山银山,还有一万个女人围着你打转!
“遗星”黄鹂毁灭世界,好歹是受尽冤屈苦楚,看遍世间冷暖,最后心理变态报复社会。
你一个云秦的皇帝,人上人的人上人,有吃有穿有权有势,也来搞这种反人类的操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最近是很流行这种疯批的弱智男宝么?
“……”
唐水烛闭了闭眼,似乎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又顾及云雀刚刚拯救了云秦,有些话不愿意说也得说,“陛下他……嫉妒明空。”
云雀:“……”
还真是疯批的弱智男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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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知,太后与昭王有染,生下了明空公主。
到了云雀这个级别的泰山北斗,这种见不得人的皇家秘辛,充其量就是过耳的小八卦,实在算不了什么大秘密。
而且云雀早就知道了。
又知,“幼帝”——现在已经不幼了——周云讫,是唐水烛的养子。
云雀心里狼奔豚突,半晌憋出一句波斯文:
“So?”
所以呢,你周云讫嫉妒什么啊,人家明空可是亲生的!
小陆大夫用手肘捅了捅云雀,用神识密语传给她一则消息:
“陛下渴望太后娘娘的爱。”
云雀:“……”
云雀头皮发麻:“……”
云雀头皮发麻,五雷轰顶,大为震撼,无法理解:“……”
你们帝王家的人是不是都有点大病在身上?
“……”云雀用神识密语回复陆梨衿,“难道,幼帝对太后娘娘,有……?”
呃,爱、爱慕母亲之情?
陆梨衿目光惨痛,看来云雀很懂,沉重地点了点头:“你已经理解了。”
云雀:“……”
——我不理解!!!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云雀又想抱着脑袋尖叫:
我一点都不理解啊!!!
先帝周火,跟海月暧昧难言,看来有点儿断/袖情结;
昭王周朝辞,跟唐水烛纠缠不清,看来有点儿老王情结;
幼帝周云讫,既不是男/同,也不搞别人家的老婆,他——
是、恋、母、情、结!!!
云雀:“……”
云雀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感觉她脆弱的脑壳里,有一万匹黄鹂呼啸而过:“……”
……感觉周家人比黄鹂抽象多了,这是可以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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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唐水烛不是专门来找云雀吐黑泥的。
她这次宣云雀进宫,已经有了一个,修补长城的法子:
苏罗耶。
云雀睁大了眼睛。
她听苏锦萝说过这事儿。
当年积贫积弱的云秦,根本没有向苏罗耶和波斯叫板的底气。在两大帝国的联合施压之下,先帝周火以退为进,签订了一个秘密协议:
第一,云秦人不得进入华胥秘境;
第二,云秦应当把与华胥秘境所有相关人员,全数交给苏罗耶处置。
第三,云秦即日起,向苏罗耶与波斯开放嫏嬛阁,由专门的特使执行,焚去所有文献。
至于第一条和第二条的恶果,云雀已经切身体会到了。
而这第三条——
嫏嬛阁文献被毁,而这修补长城的秘密,如今正掌握在苏罗耶女帝的手里。
云雀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
唐水烛这次宣她,就是要云雀前往苏罗耶,向女帝莉莉谢讨要这个秘密?
“只对了一半。”
唐水烛眉头深锁,“如今的莉莉谢,不在苏罗耶。”
云雀茫然地眨着眼睛:“……”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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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这老公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过了太久,已经很久没关注过国际大事了。
跟闻战夫妇有关的事儿,云雀是听了一耳朵。塞北大捷,苏罗耶兵败,只能退回喀尔喀什冰原布防一带。
这是迟早的事情,云雀这种只有浅薄常识的人都知道,苏罗耶只能速战速决。打仗打的是钱,兵马粮草都要钱。这种在冰天雪地挣扎的帝国,你是不能指望它的人民交得起重税,苏罗耶的国力根本不足以支撑和云秦打持久战。
是以,虽然边境偶有摩擦,但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打小闹,在至少近百年之内,苏罗耶是不可能再发动一场南下之战了。
那苏罗耶女帝莉莉谢,不在苏罗耶能在哪儿?
唐水烛面沉如水,眸色寒凝,从牙齿舌尖迸出二字:
“扶桑。”
——苏罗耶女帝莉莉谢,人在扶桑,生死未卜。
云雀的眼睛震惊地睁圆了:?
什么?
云雀在应龙的神识乱流中,见过女帝莉莉谢,也听闻过这位帝王的瑰丽传说。云秦尚有闺阁执政的特例,然而苏罗耶是凭战斗力说话的,每一代的苏罗耶皇帝,都是当时公认的最强。
唐水烛是没有修为的弱女子,显然是智谋型的政治家,但莉莉谢可不一样,她的王冠是她一拳拳打出来的,绝无掺假的可能!
苏罗耶的最强战士莉莉谢,居然在扶桑那种小国,落了个生死不明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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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跟高丽,虽然都是临海小国,但区别好比米画师、米山舞、米哈游那般大。
根本就不是一类东西。
要论地理位置,高丽要离云秦更近,也受云秦影响甚多,甚至在平安城还有直通云秦的灵津。
但是扶桑可不一样。
扶桑的贵族虽然也说云秦官话,但扶桑人从心底就不认云秦这个大哥:在扶桑的官方文献里,它才是“东方帝国”,云秦是“西方藩属”,云秦跟波斯一样都属于来自西边的野蛮人。
至于云秦的官话,那也是“扶桑文字”,跟你云秦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是以,扶桑属于云秦周边,最叛逆的那一类藩国。
先帝周火年代,还在忙着振兴国内经济,巩固波斯乃至苏罗耶一带的边防,没有什么心思理会大静寂海另一边的叛逆小国。
啊对对对,一边玩去吧,别耽误我种田。
太后唐水烛年代,又忙着和苏罗耶角力,也没空闲腾出手来收拾扶桑。唐水烛倒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女人,扶桑使节屡次言出不逊,唐水烛凤颜震怒之下,便断绝了大静寂海的船只贸易——凡是通往扶桑的货船,皆不得入我大静寂海,等同于直接隔断了扶桑和西边诸国的往来。
是以,高丽出了乱子,云秦是可以直接派“守灵人”前去平乱;但扶桑出了乱子……云秦不仅管不到,云秦还一概不知。
所以眼下莉莉谢为何去扶桑、在扶桑遭遇了什么、扶桑现在状况如何,云秦一概不能知晓。
云雀按着太阳穴:“……”
短短两炷香时间,云雀居然又想抱着脑袋尖叫,人生尽如此艰难。
虽然,官家对扶桑所知甚少,但是云雀背后,毕竟是阴市老大星阑命行,江湖人多耳杂,总归有些消息来源。
云雀是约莫知道一些来自扶桑的消息的。
扶桑不同于高丽,高丽有高丽王,也不同于云秦,云秦有摄政太后。
扶桑根本没有“王”这个概念。
在扶桑国,最高的统治者,叫做“将军”,而这种统治将军,竟然有数十个有余!
也就是说:
现在的扶桑,等同于云秦的周王朝未建立之前,诸侯割据的战国时代。
而莉莉谢在动荡不安的战国间生死不明,云雀一个头两个大,先不说能让莉莉谢“生死未卜”的敌人是有何等强大,且说在战乱里找一个女人,是有多么困难?
而“天”还有三个月就要醒了!
“能否通过官家手段?”小陆大夫见云雀这个吃屎一般的脸色,急忙向太后启禀,“向扶桑的官家明示利害,这长城倾倒旦夕,可不是一国之安危……”
唐水烛颔首,她正有此意。
有一人将与云雀一同前去扶桑,将“长城”补缺一事,告知以扶桑最有权势的那一位将军。
在唐水烛的抬手示意下,一道袅娜人影,越过花鸟屏风,缓步行上前来。
陆梨衿喃喃道:“……怎么是她?”
来人眉目婉约,肌肤赛雪,气度高华,不怒自威。
此人,正是当朝女相,白雪楼。
云雀直瞪眼,显得没什么素质,小陆大夫赶紧戳了戳她,示意云雀端正神色。
倒不是白雪楼长得有多国色天香,再好看的冻龄美人,云雀也不是没见过。
而是——
白雪楼抱着的那把霞色古琴,是天溪太白.白家的镇门神器,偃师业内公认的第一音杀机关,“九霄环佩”!
这本来是海月的武器!
云雀像是被点着了尾巴的鸟,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直戳了当地朝白雪楼问道:
“海月人呢?”
他怎么样?……跟他一起的鹤阿爹,又去了何方?
白雪楼面无波澜,心思微微诧异。
她没有见过云雀。早闻“罗刹鬼骨女”,是个冷面冷心的狠角色,如今一面,这般担忧又不似作伪,倒像个敢爱敢恨的烈女子。
我喜欢。
白雪楼心想,嘴上答道:“他死了。”
云雀眼前一黑,她早有预料,但被人说出来,还是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
“那,”云雀强撑着说,“白鹤道人呢?”
白雪楼沉默不语。
“白大人,”云雀以为她不愿说,急急忙忙地补充,“我与白鹤道人乃是故交,若您知晓其下落一二,还烦请……”
白雪楼抬手,示意云雀打住,回头望向唐水烛。
云雀这才发现太后的脸色也变了,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又露出了更深一分的错愕来。
云雀茫然:?
你们这是什么反应?
白雪楼:“……”
白雪楼努力地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措辞:“云雀师傅,你可知,这白鹤道人是什么人?”
云雀更加莫名其妙:哈?
鹤阿爹能是什么人?
鹤阿爹好吃懒做,爱管闲事,但变成人形的时候,又是靠谱的一方大能。
若不是当年在沁园春,鹤阿爹一拂尘将云雀击退,那云雀估计早就死在沁园春了,还拖累上了肚中的画眉和八哥。
“……”
唐水烛端详着云雀的神色,缓缓地说出了,一记惊雷般的事实:
“白鹤道人,是先帝的江湖名号。”
云雀:“……”
什么?
——鹤阿爹,就是先帝周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