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说第二百零四:云雀.黄雀在后
苏锦萝!
黄鹂浑身一栗, 如遭雷击,心下大骇:
……她漏算了一个苏锦萝!
这厢盛昭缇领命而去, 她的速度好似星流霆击, 快得几乎无法以眼辨识,全身熊熊燃烧着的火红色炼气,拉抻成一道足以划破整个天空的烈艳残影。
战场上兀地多出了一道浓墨重彩的火霓虹。
黄鹂压根来不及把她叫回来!
转眼之间、转瞬之即, 长/枪“凤引九雏”就已杀至明空公主近前,三尖两刃的枪锋突破了声音的极速, 惨白的音锥像是湖中的涟漪一般, 以枪身为中心爆/炸、扩散、四射开去。
这是盛昭缇此生此世,最后的演出,盛大的落幕。
明空公主巴掌大的小脸, 被这一枪之威光烘得面上诡红,女孩安静地凝视着杀势磅礴的盛昭缇, 长发飞舞, 衣裳漫卷,眼神是说不出的凝重和悲哀。
这一刻,无论是胆小懦弱的明空,还是桀骜难驯的阿萨辛, 这具壳子里的两个神魂,都对这位戎马一生的女将, 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是盛昭缇本人把明空带来京都的。
黄鹂的控制并不是一步到位, 而是日复一日地侵蚀着她的神魂。就算是不精神识的盛昭缇, 也能察觉出些许不对来。
她的思想,她的身体, 已经渐渐不受她控制了。
盛昭缇虽然不能未卜先知, 明空公主就是“长城”之碎片, 但她能感觉得到,这小公主的身体里,不仅藏着另一个狐女刺客的神魂,更是蕴含着正本清源的力量。
不然以明空一个寻常幼女的身体,如何能承受得住来自苏罗耶最顶尖的刺客,“心火狐”阿萨辛所拥有的刺王杀驾之力?
若不是当时绵绵在场相拦,阿萨辛一剑便能击杀李拾风!
是以,盛昭缇将明空带在身边,便是设下了自己的绝龙岭。
假以时日,若是她完全被人操纵摆布……
那就让明空公主,助老臣一臂之力。
长/枪“凤引九雏”迫面而来,明空公主却静静地闭上而来眼睛。
——神识范式.正本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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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如刀,造化玩笑。
当年在华胥秘境,应龙于强弩之末,发动了神识范式.正本清源,唤回了盛昭缇走火入魔的神魂。
如今在上京天都,这一道范式再次生发,凌空中银光大盛,宛如水银倾泼,漫目都是沁人心肺的晶亮银泽。
只是这一回,没有应龙,救她的性命。
比起应龙施展的神识范式,明空公主催动了体内的长城碎片,来自“长城”的力量比应龙的更强大也更霸道,就算是黄鹂的控制之力也不能与其匹敌半分。
盛昭缇能感觉到一道蛮不讲理的铁手,活生生地从黄鹂布置的厚茧之中,拽出了属于盛昭缇自己的意识,然而随着这么狠力一拽,盛昭缇的神魂也在这道蛮力之中,消解、崩碎、化为粉尘。
真恶心啊……
盛昭缇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在这个时候,偏偏想起了你来?
原来“正本清源”这道神识范式,是会直接杀死她的灵魂本身的吗?
……那当初,应龙在濒死之时,到底是如何转圜,才给盛昭缇留下了一命呢?
应龙,你不是那最恶毒的小人,要拖我一起下地狱的么?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这些恩怨、这些爱恨、这些悲喜,通通都不重要了。
尘归尘、土归土。
无论应龙当时如何作想,无论盛昭缇现在如何作想……
都不重要了。
——假如有来生,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
一道尖利的声音陡地劈落:
“你想得美!!”
兀地,一根碧磷磷的丝线,勒住了盛昭缇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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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黄鹂发难。
黄鹂怒目圆睁,嘴唇煞白,脸色难看,被“九刀”薄磷、“千秋风雨”闻战、“漠北雪蛟”盛临城围攻之下,谁能有什么好脸色?
区区一个明空公主耳,就能让盛昭缇,摆脱黄鹂的控制?
做梦!
这可是来自“天亲”的合并。就算盛昭缇拿回了自己的意识,她又不是云雀,她的神魂会被长城之力直接碾为齑粉!
届时,盛昭缇这具躯壳,照样是归她所有、为她所用!
黄鹂觉得自己又行了,开始踌躇满志起来,就算她漏算了苏锦萝又如何?
她方才这样慌张,是因为,黄鹂误以为苏锦萝是云雀那般的神识大能,有不伤害盛昭缇本体便能解开黄鹂控制的本事。
现在看来,只是黄鹂,自己吓自己罢了——
苏锦萝压根没起到什么作用,只是明空公主发动了长城碎片的力量,以玉石俱焚的法子解开了黄鹂的操控!
黄鹂唇边浮起一个残忍又明艳的笑意:
对于“天”来说,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盛昭缇若是死了,那更是死得好、死得妙、死得正中下怀,黄鹂只需再施以操纵,便能获得一个失去灵魂又实力强劲的偶人!
蓦地,黄鹂唇边的笑意,僵死在了嘴角。
因为苏锦萝,做了一件,黄鹂意想不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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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萝终于动了。
这一战,苏锦萝表现得分外低调,明明是位列云秦三大女将的“大夏龙雀”,存在感却连时攸宁都不如,除了方才背刺云雀,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
眼下她终于动了。辉耀无俦的火红色炼气,自苏锦萝身上升腾而起,转眼间便燃烧成触天即地的明煌巨烛,惝恍间竟与盛昭缇身上的别无二致。
……是啊,她可是盛昭缇亲传弟子,要说世上谁的枪与盛昭缇的枪最为相似,只能是她苏锦萝。
只有她“大夏龙雀”苏锦萝。
苏锦萝想起来了。
彼时她向盛爷拜师,盛爷在虎皮将军座上问她,畏兀儿人,你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本是草原上的野狼,为何要披挂云秦的戎装?
当时苏锦萝回答道——
苏锦萝抬头,扬臂,起势。她反手握住了自己的长/枪,臂膀和腰身连成矫健的一线,猩红色的披风吹卷怒张。苏锦萝撩起浓密的金色眼睫,艳蓝色的眼睛像是烟波浩渺的深海,此时瞳仁眩开一道水平的精光,令天地都为之胆寒。
苏锦萝抬脚向下一踏,人与枪一同飞掷出去!大地爆碎着皲裂、罡风咆哮着涌起,苏锦萝的枪身拉抻出一道凄艳无俦的赤红色,激荡起一路清越越的凤唳之声!
厉红色的枪身在突进的过程中烈烈燃烧起来,那是苏锦萝附着其上的炼气,哗哗然烧成一笔明焊无匹的烈焰。转眼之间,眨眼之瞬,这笔恣肆狂燃的火焰舒延、伸展、凤鸣,苏锦萝的长/枪化为一只直冲云霄的烈火凤凰!
焕哉何煌煌!!
——天/行/枪.一燕归心!!!
当时,年岁尚幼的苏锦萝,不知天高地厚地清脆答道:
“我为天下人披甲,我为天下人执枪。”
为天下人……
天地间猝地亮了一下!
苏锦萝这惊才绝艳的一枪,转眼间跨越了百步之距,一枪贯穿了盛昭缇的心脏。
……我,为天下人,弑师。
静、静、静。
轰!!!
被“一燕归心”贯穿的伤口,此时才来得及炸开一道窟窿,这道窟窿直接炸穿了盛昭缇的身体,从背后飚溅出无穷无尽的血光。
惝恍间又回到了炎虎关的北门战场,就和当年盛昭缇一枪击碎了应龙那样。
一模一样。
黄鹂尚能控制魂飞魄散的盛昭缇,但是被一枪直接击碎肉/身的盛昭缇呢?
眼下,盛昭缇的心腔,开出了一个骇人的大洞,经脉俱断、气府尽碎,无论黄鹂有何等诡谲把戏,都失去了意义。
在原本的计划里,明空公主的正本清源过后,便是苏锦萝贯越长空的致命一枪。
若是这世上没有能杀了她盛昭缇的人——
就让盛昭缇的至亲之人,她的好徒儿,苏锦萝来动手好了。
“锦萝……”
此时盛昭缇的眼睛依旧有光。她展开双臂,拥抱着苏锦萝,也正是盛昭缇主动敞开胸怀,苏锦萝这一枪才能正中地贯穿她。
“你受委屈了啊……”
苏锦萝安静地抱着自己的师父。二人像是被一箭贯穿的两只凤凰,拖曳着华丽的火焰尾翼,笔直地向大地坠去。
好安静,好安静,苏锦萝靠在师父的肩头,她能听见生命从盛昭缇体内流逝的声音,就像是塞北的风那样寂寞而旷远。
真安静啊……死亡的声音。
“师父。”
苏锦萝低声道,“徒儿当年是骗你的。”
什么为天下人披甲,什么为天下人执枪,当年苏锦萝还是个头赶不上坐骑的畏兀儿女孩,汉字尚且不识几个,怎么说得出这种漂亮话?
都是她有次路过集市,戏子伶人粉墨登场,锣鼓喧天,好不热闹。那打头的伶人演的正是盛昭缇,一手花枪耍得苏锦萝眼花缭乱,眉目间顾盼生威,端的是霸气无俦。
那戏子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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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虎天生奇女子,贼胆闻风先堕;
一领锦袍殷战血,飞马桃花一朵……”
想沙场弓刀列队,指挥高座。
念塞北军门将略,云鬓婀娜。
彼时小锦萝问义父,这唱得是谁?
义父说,这唱的是塞北第一大将,“惊龙狂骨”盛昭缇。
小锦萝说,既然是个大将军,怎么会是“云鬓婀娜”?
义父说,盛昭缇是个女人,自然是瑰姿艳逸,自然是云鬓婀娜。
原来这将军,女人可以当么?
小锦萝蹦起来,欢喜道:“阿萝要这个!阿萝就要这个!”
义父便引荐苏锦萝,去向盛昭缇拜师学艺。苏锦萝忧心,盛将军看不上她这个畏兀儿的孤女,义父便说,教你几句漂亮话吧。
若是盛昭缇问你,为何从军,你便回她:
“我为天下人披甲,我为天下人执枪”。
诶?
小锦萝撅着嘴,这可不是她的真心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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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萝的真心话啊,从来都是——
……成为盛将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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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静。
风住,尘歇,万籁俱寂。
苏锦萝单膝跪地,慢慢地、缓缓地,将盛昭缇的尸首,放在地面上。
她长发凌乱,鬓角沾湿,连成阴影,盖住了她的表情。
此时阿萨辛一己之力摧毁“天亲”,再也维持不住悬浮在半空的身法,明空公主踉跄落地,女孩摔了个屁股蹲,再次站起来时,双眼又恢复了清明,看来她体内的红狐刺客,已然耗尽全力,疲惫地睡去了。
明空公主急急跑来苏锦萝身边:“盛将军……”
苏锦萝轻声道:“嗯,死了。”
明空公主惶惶地住了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苏锦萝抬起脸来,虽为美人落泪,却是坚硬如初。
盛昭缇自愿赴死,慷慨决然,“惊龙狂骨”生时风华绝代,死时雍容无双,这气魄当世几人能敌?
她苏锦萝,何必做那惺惺儿女态?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她的事情却没有做完。
苏锦萝张了张口,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断然厉喝出声:
“云雀,你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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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声碎响回应了苏锦萝的喝问!
黄鹂不明所以,脸色煞白,老谋深算如她,竟也生出了几分惶惑相:
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自然不聋,听见了这一异动,这是来自于她身上的破碎之声……
来自于她手中提着的,云雀的头!
啪、啪、啪、啪、啪——
这种奇异的破碎之声,好比伶人造势的鼙鼓,一声比一声更加催人心魄。黄鹂心中莫名,但汗毛倒竖,她本能地用神识扫了个遍,这就是云雀的头!
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云雀脑袋!
一个死人脑袋,若不是拿来“合并”,又能做出什么妖祟来??
薄磷双眼圆睁:“——”
他感觉到了。
他是云雀最亲近的人,率先感知到了云雀的炼气,在这片战场之上暗流汹涌;其次是绵绵,她也察觉到了云雀姐姐的气息,正从那个脑袋里生发出来。
不对,云雀到底还是肉/体凡胎,她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若是被一刀枭首,也决计不能存活……
妈/的!
薄磷怒骂自己的愚钝,他真是打架打懵了都,这点小弯居然没能转过来:
哪里来的刀?
苏锦萝是用惯了枪的,从哪儿摸出来的刀?
——自然是云雀给她的!!!
云雀给苏锦萝的刀,是偃师专用的刻刀。
这是一个很精巧的把戏,但究其道理,也十分浅薄。但战场上瞬息万变,黄鹂被众大高手围攻,哪有时间细细深究?
当时苏锦萝一刀斩下的,并不是云雀的脑袋,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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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枯翁笑道:“老夫按照寻小师父的图纸,做出了十殿阎罗第三殿——”
半枯翁一扯遮挡用的白布,露出了这具傀儡的真身本相来。傀儡被丝线悬于空中,身量只有半人高,乌纱帽、红官袍、黑皂靴,横眉怒目,发须皆长,手持一条铁骨长鞭,凶相凛凛,寒意迫人。
——宋帝王。
……
是宋帝王!
是半枯翁所造的宋帝王!
彼时在凌霄阁,为解薄磷的“石律”,一行人准备启程去沁园春。而在临行之前,“神机妙手”半枯翁叫住了云雀和狐狸,分别给二人送上了自己亲手打造的饯别礼。
半枯翁此人,实力深不可测,是与“剪城四神”同时代的泰山巨擘。他的“参天鬼婴”,更是与鬼姥姥的“席地织梦”一起,并称偃师界的两尊邪神。
这邪神有多厉害已经不是秘密——当年鬼婴可是一口吞下了天眼,神佛皆惧,天地静默。
但这花里胡哨的身份背后,还藏着一道惹人深思的线索:
半枯翁,可是海月花重金聘请,委托薄磷找到的高人。
——为什么?
海月找他究竟有何贵干?
在沁园春,海月向天宣战,尔后下落不明,他的目的或许再也不能为人所知。
但云雀倒是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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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枯翁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亲手制作的机关偶人,足以骗过“天”的眼睛。
“宋帝王”在云雀的手上,并没有发挥多少实力,甚至出场次数都是寥寥。
因为云雀深知,宋帝王不是这样用的。
半枯翁临行所送的礼物,并不是像寻常傀儡那版使用,而是——
以假乱真。
宋帝王,可以变成云雀的模样,就算是黄鹂的神识扫荡,也不可能分辨出来。
而苏锦萝割开的,是宋帝王的喉咙;扔过去的,也是宋帝王的头颅。
所以?
黄鹂震惊之下,已经来不及计较了,所以呢,云雀本人在哪里?!
她惶恐不安的神识,如潮水般席卷整个战场,所以云雀人在哪里?!!
她在哪里?!!
等等……
黄鹂感觉到了砭肤刺骨的寒冷:
——刀呢?
苏锦萝杀了云雀的那把刀,怎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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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这柄刻刀从宋帝王口中探出,像是毒蛇吐出的红信,一记贯穿了黄鹂的喉咙!
黄鹂双眼大睁,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什么?
发生了什么?
对,如果是人偶的话,口中设置机关,也不是做不到,从口中探出一把刻刀……
这把刻刀相貌平平无奇,甚至无甚锋利,黄鹂恍惚地注视着它,终于想起来了,为何自己会对它如此熟悉:
——就是这把刻刀。
就是因为这柄刻刀藏匿在宋帝王的脑袋里,而黄鹂又浑然不知地提着它,刻刀上生发着的诡异死气,在不知不觉中得以笼罩黄鹂全身。
是以,黄鹂才会变得那样脆弱,被闻战一刀逼得穷形尽相。
黄鹂怀疑了所有人,神识扫过整片战场,却独独没有怀疑自己提着的脑袋。
不,这削弱黄鹂的诡异死气,并不是来自于这把刻刀,而是来自于藏匿在这柄刻刀里的……
刻刀之上,银光明炫,犹如冷铁生魂,自刀身轻巧玲珑一跃而过。
这是一等一的偃师,做出的一等一的工艺,使用的一等一的技术。
闻战睁大了眼睛,这柄刻刀,是“夹子”。
当年在辰海明月,闻战与失忆的云雀初遇,便是在“寸金”的拍卖会上,云雀当场识破了一个“夹子”是赝品。夹子是偃师的寻常器物,只要器械上被附上了催动就立即生效的咒术,就是一个合格的“夹子”。
——而这柄刻刀,附着的不是咒术,而是云雀本人!
云雀自银光里唰然现身,雾灰色的长发漫卷飞舞,春水绿的袖袂猎猎怒张。她此时离黄鹂极近,一双寒气凛冽的翡翠眼,对上了黄鹂涣散失焦的眼睛:
“你猜猜,当年的天眼,是怎么碎的?”
她轰然击出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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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戏文编生于钱枚《金缕曲》。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1月7日星期六,大概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参商就完结了。更多感慨的话,等完结的时候再说吧,现在先感谢大家的追更。完结倒计时的时候,会给在评论区留言的小伙伴发红包(现在还没开始倒计时,还有一堆坑等着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