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说第一百九十四:突袭
云秦大地, 上京天都,皇城大内。
虽然说这上京天都的冬天, 远远比不上隔壁苏罗耶那般吓人。但这达官贵人, 总是娇贵怕冷的,皇宫里夜以继日地烧着地龙,宫帘内外都囤存着一股昏聩融人的暖意。
陆梨衿打着哈欠, 蛄蛹出了被窝,迷迷瞪瞪地要找衣裳穿, 又被人拖回了妆花锦缎的被褥里。
“唔……你做什么——唔!”
小陆大夫肩颈优美, 皮肤白皙,这一口咬上去像是在吃棉花糖,肩颈上总能清晰地浮起一个粉色的印痕来。
闻征用指腹按压着这道暗痕, 细细地感受着自己的作品,男人温热的呼吸挠得人耳根发痒:
“……我还得问你, 做什么起这么早?”
大概是还没睡醒, 闻征的嗓声又低又哑,像是质地高级的绸缎,含情脉脉地摩挲过人的耳畔。
陆梨衿认命地缩在被褥里……闻征克她,闻征就是她的命中魔障, 酥麻像是从骨头里冒出来似的,浸得人四肢百骸都发绵发软。
再待在床上就不想起了。小陆大夫甩了甩脑袋, 打开了闻征不老实的手, 要从被窝里坐起来:“侯爷, 起开。”
闻征搂着人的腰没撒手。陆梨衿本就生得小,跟闻征一比更是娇小玲珑, 陆梨衿被他压得没法儿动弹:“——”
拔步床吱呀一声。穿花百蝶的掸金罗帐, 被陆梨衿无意识地拽住了, 闻征的手指穿过陆梨衿的指缝,把她的手按在了床榻边沿。
她白皙得过分,而闻征肤色偏深,两厢颜色纠缠在一起,像是春天的云海一样,啜着沉甸甸的雨意。
“侯爷,——侯爷!”小陆大夫局促地推搡他,挣扎着避开了脸去,“别闹我了……”
“你不晒太阳?”闻征答非所问,“陆大人,你也太白了……”
陆梨衿表情一僵,像是被提醒到什么一样,口气突然冷淡了下来:
“侯爷,你还要怎样?”
陆梨衿变脸比翻书还快,闻征永远也不能适应这个速度:“什么?”
“——你我的约定是这样的吧。”陆梨衿板正起了脸色,眸光锐利得近乎刻薄,“你我比试剑法,我输了;所以你做什么都可以——但只有这一次,对么?”
闻征沉默,确实如此,这个赌约只持续了“一次”——就此为止——严格来说其实不止一次。
但是无所谓了:
太阳已经升起,昨晚什么都不算数了。
闻征赤/身靠在拔步床上,冷眼看着陆梨衿洗漱。她确实长得惊为天人,明眸善睐,玲珑浮凸,皮肤白嫩得像是触手生凉的玉。
陆梨衿倒也不抗拒闻征的目光。什么都看过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衣衫堆叠在陆梨衿的盈盈一握的腰间,她背对着闻征绾起雪白的长发,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和光滑无暇的背脊。
闻征突然出声问道:
“我们以前见过么?”
陆梨衿咬着发簪回过头来。天光熹微,美人回眸,这个角度妩色天成,惊心动魄,闻征的呼吸不由得一窒。
陆梨衿随即回过头去,什么表情也没有:
“侯爷,我们之前没见过。”
闻征沉默了片刻:“我梦见过你。”
——我见过你。
在从前,在曾经,在往事,在红尘。天意转动,因果轮回,冥冥之中的牵系,又把两人重新绑在了一起。
陆梨衿静了静。
那又如何?
她在乎么?
“这招未免也太老套了。”陆梨衿的口气风轻云淡的,“侯爷也是这么哄别的女孩子的么?”
闻征不悦地一皱眉头:“你也会跟别人比剑么?”
——你也会跟别人定下这种赌约么?
陆梨衿一默,随即莞尔。她回过头来,安静地看着闻征,婉约秀丽的面孔,浮出一个堪称挑衅的笑容来:
“侯爷,莫非你觉得自己很特殊?”
闻征面色陡地一沉。
陆梨衿等待着他大发雷霆。她太熟悉闻征了,这个男人占有欲极强,喜欢的东西决不允许第二个人染指——
闻征的反应出乎陆梨衿的预料:
“那还有谁?”
陆梨衿:“……”
陆梨衿脸上好一阵空白:“什么?”
“你不是说我不特殊么?”闻征的嘴角浮起一个堪称恶劣的笑意,“那来说说看,陆大人,躺过这张床的,还有谁?”
嗯?
陆梨衿:“……”
闻征\\"哦\\"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那我还是挺特殊的。”
陆梨衿:“……”
陆梨衿气急败坏地朝他脸上扔了一盒脂粉:
——走开!
.
.
.
呼——呼——呼——!!!
天凝地闭,风饕雪虐,当温暖和煦的阳光还栖存在上京天都之时,苏罗耶作为东陆第一冰雪帝国,已然迈入了最残酷、最严苛、最恐怖的凛冬。
轰隆隆隆隆——
这座城市以钢铁为筋骨、砖石为皮囊、气炉为心脏,在多达上兆个灵子机关的共同驱动之下,像是一头永远不知疲倦的庞大猛兽,奔驰在寒风、怒雪、飞霜之中。
这是冰雪帝国苏罗耶,享誉天下的移动机关首都,“滴血的阿芙乐尔”。
苏罗耶皇宫,不死火之巢。
比起崛起在丰沃水土之上的云秦帝国,这般苦苦屹立在冰雪平原上的苏罗耶,其人文风格总显得忧郁、宏大、巨阔、深沉。不死火巢的建筑总是耸入云霄,霸气雄浑,恢弘难言,像是神话之中巨人的住所;装潢粉饰则简洁明快,粗犷豪迈,宫殿嶙峋的边沿贴合着神秘的比例切割,受难的天父在穹顶尽头背负着辉煌的荣光。
屋外披霜挂雪,寒气砭肤刺骨;屋内金碧辉煌,火焰精灵在炉内发出欢愉的叫喊。厚重的地毯铺遍了宫殿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火红的丝线都价值一位壮年奴隶,在地下暖炉的煲烫中散发出洋甘菊的芬芳。
纤细玲珑的战靴踩在了这张价值连城的地毯上。
北极凝拾级而上,步入辉煌宫殿,少女身披玄黑战甲,头戴白银冠冕,眉眼艳若桃李,神情冷若冰霜,像是天父座前吟诵圣歌的黑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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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北极凝,苏罗耶人,少女元帅,首次出现在《说第七十四:复仇.绯红天棠》,章节号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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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凝在殿中站定,双手交叠、拄剑而立,鹰翼剑镡骄傲地昭示着她的元帅军衔。
北极凝寒声道:
“找我?”
她的声音比峡谷中的罡风还要森冷。两道同样冰冷而坚硬的目光,在暖融的宫室内铿锵相触,像是勇士决斗时的短兵相接。
来人貂皮大氅,身姿魁梧,白银色的长发像是粹冷凝滑的月光,随意地流淌在宽厚结实的肩背上。
此人正是楼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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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楼烦,苏罗耶人,大狄银,首次出现在《说第六十二:甲光向日金鳞开》,章节号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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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楼烦这个逼,北极凝向来没什么好脸色。少女元帅冰雪一般锋利的视线,在楼烦身周逡巡了一圈,没见到那位纤细娇小的身影,凛然艳质的眉眼才攒出一丝讥诮来:
“大狄银终于腻了?”
楼烦沉默半晌,没怎么听懂:
“什么?”
你说啥?
北极凝:“……”
她指的当然是楼烦那位云秦宠姬,几乎被他养肥了一圈的小竹筱。
但楼烦对这个话题没有什么敏感性,搞得像是北极凝在酸言醋语一般——少女元帅自讨了个没趣,面如寒霜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楼烦倒不知道北极凝在想什么,他此次约北极凝来,是有天大的正事要谈:
“——你在枢机院投了反对票。”
你反对与云秦和谈!
北极凝冷笑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楼烦果然是因为这个!
“强大无畏的苏罗耶,不需要和任何人和谈。”北极凝态度无比强硬而尖刻,像是白银的刀锋一般无坚不摧,“我绝不接受与云秦那群四脚羊和解!”
“认清现实,大元帅,”楼烦低低地吼道,“我们已经被你口中的四脚羊,驱逐出了云秦的西北!”
“——但我们在喀尔喀什冰原上的布防,云秦人毫无办法,不是么?”北极凝内心失落无比,表情却依旧咄咄逼人,“大狄银,你吃了败仗,就变成畏首畏尾的懦夫了吗?!”
楼烦怒道:“你的疯狂,会导致帝国的灭亡,北极凝元帅!!!”
北极凝毫不示弱地高声回道:“你的懦弱,才会令牺牲的战士蒙羞!”
“——我们是在侵/略!!”楼烦几乎是在咆哮了,“北极凝元帅,非正义的侵略战争,是在侮/辱天父的正义和尊严!每一个死在云秦境内的苏罗耶勇士,他的灵魂都不会受到天父的祝福!”
“哦,你终于承认了?”
北极凝冷笑不止:“从头开始,你就在质疑女王陛下的正确!”
这句话放在哪个国家都形同造反,楼烦被北极凝这么一呛,顿时哑在哪里。
苏罗耶是政/教/合/一的帝国,莉莉谢女帝的圣旨就代表着天父的意志。质疑女帝莉莉谢,就是在质疑天父的信仰,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过,就算是楼烦也不敢轻易接话。
静、静、静。
炉中的火焰精灵烧出哔剥一声。
楼烦与北极凝,这两位苏罗耶的最强战士,在辉煌而壮丽的宫殿里沉默地对峙。拱形穹顶上垂下层层叠叠的鲜艳挂毯,挂毯上的神明们沉默地看着两人,像是月亮慈悲地垂视着在冰原上狭路相逢的两头孤狼。
两人手中的武器,不断地震出金石悠扬的吟哦,这是利刃渴血的叫喊,证明着主人内心汹涌的怒气和杀意。
“那个……”
一声绵软而娇糯的声音,怯怯地打破了僵持。
楼烦和北极凝同时转过头去,端着热气腾腾的餐盘的小竹筱,出现在了繁复华丽的宗/教挂毯下:
“今天是朝圣日……元帅大人不如一起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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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小竹筱,云秦人,本为倾国舟乐伶,后为楼烦宠姬,首次出现在《说第五:纨绔》,章节号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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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烦心说我才不要:
——难道我还要跟这个女人一起吃饭么?!
北极凝也同样激烈地抗拒:
——谁想吃你做的饭?!
“大过年的,”小竹筱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来都来了……”
事实证明,这句话是云秦人的古老智慧,可以有效处理任何冲突。
楼烦和北极凝剑拔弩张地对坐,但在香气四溢的烤全羊面前,脸色都不约而同地缓和下去。
在北极凝的印象里,小竹筱是小小一只,这位异族宠姬,比兔子还要脆弱,比黄羊还要胆小。
如今小竹筱丰腴了不少,娃娃脸显得肉感十足,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甜得像是加了糖的葡萄酿,叫人怎么也发不出脾气来。
她在楼烦身边的日子确实过得不错。
虽然苏罗耶吃了败仗,但由于楼烦的指挥和意识,苏罗耶撤退时并没有多少伤亡和损失,反而得到了莉莉谢女帝的嘉奖。
楼烦在政坛上平步青云,身边自然少不了女人;但他身边来去也只有一位异族宠姬,这个深情专一的人设立得隐晦又高明,很容易便夺得了众多门阀掌权孤孀的好感。
北极凝嗤之以鼻,小竹筱是怎么来的,她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只有愚蠢无知的少女,和长年寂寞的寡妇,才相信这是真的爱情。
小竹筱突然抬起头,发簪坠玉摇晃烁眼,对上了北极凝的眼睛:
嗯?
北极凝:“……”
北极凝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盯着确实小竹筱太久了,立刻不自在地错开视线,咳嗽了一声。
小竹筱笑了起来,像个柔软过分的秘密。
她扭头对楼烦说道:
“大人,云秦太后的身边,也有像小竹筱一般的人呢。”
这顿饭本来吃得死气沉沉,小竹筱这么一开口,楼烦的神色都柔和了许多:
“云秦的太后可有好几个男宠。我可只有你一个。”
北极凝顿时感觉如坐针毡:“……”
——这饭还让不让人吃了?
“非也非也。”小竹筱笑眯眯地摇头,“这太后身边呀,也有一个,像小竹筱一样的知心女人呢。”
楼烦并不是二百五,这句话看似是撒娇和邀功,他却立刻听出了好几层意味来,顺着她意思往下说道:
“——你是说云秦的宰相白雪楼?”
小竹筱摇了摇头,鸽子血耳坠灿灿地一阵乱晃:“和我一样——说过和我一样啦——我哪有那么老?”
楼烦沉肃的面孔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你要这么严格,我就想象不出了;毕竟你是独一无二的。”
北极凝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俩玩意:“……”
我是来吃烤羊还是来吃狗粮的?
楼烦和小竹筱你一言我一语,就是不点明这太后身边的知心人是谁,听得北极凝十分的好奇和憋屈。
小竹筱算是什么东西?
她都能知道的云秦人物,北极凝还能不知道么?
北极凝冷哼一声,在心中默念道:“无所不知的‘诡影’,他们在说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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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诡影”,不知名生物,无所不知,有求必应。首次出现在《说第七十四:复仇.绯红天棠》,章节号第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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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应声漫过北极凝的脚背。一道阴柔而冰凉的声音,在北极凝心间缓缓响起:
“很荣幸回答您的问题,尊敬的北极凝大元帅。”
“据我所知,云秦太后身边活跃着的女官里,和小竹筱一样年轻的,是陆梨衿。”
——陆梨衿?
北极凝思索片刻无果:“陌生的名字。”
“确实如此,北极凝大元帅。”阴影恭谨地回答道,“如您所见,她并不出名。陆梨衿是罪臣之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身份就如草芥一样卑微。但云秦的太后,确实偏好重用,出身寒微的女性。正如图白雪楼宰相,本是白家庶女出身,还因为一些陈年旧事,委身过赫骨人的首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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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白雪楼的往事详情可见【番外篇:狼宰】,章节号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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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凝兴致缺缺:“她有什么特别?”
阴影的回答格外精简:“——‘空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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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空识色”,陆梨衿患上的不治之症,白发白肤的原因。首次出现在《说第一百四十九:第一夜.白夜缉凶》,章节号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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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凝闻言一顿。
北极凝奇道:“是陛下的那种病?”
苏罗耶女帝莉莉谢,患上了这种缓慢、罕见、无治的病症。它本就是逆向生长的毛病,所以莉莉谢才以幼女的姿态示人;患上“空识色”的人,身体发肤会变得越来越雪白,等透明蔓延至全身时,便会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这种病症极为罕见,北极凝本以为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没想到云秦帝国竟会有莉莉谢的病友!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等等,等等,北极凝瞳孔一缩,空识色的患者,那这就说明——
“——她,”北极凝震骇道,“这个陆梨衿,与陛下一样,也有来自‘天’的力量?”
北极凝顿时来了精神:
这片羸弱而无力的云秦大地上,也会有与莉莉谢一样强大的人类么?
“很遗憾,整个苏罗耶的情报系统,对陆梨衿的了解都是少之甚少。”阴影回答道,“但是,据我所知,陆梨衿的活动,都与‘天’有关。”
天?
北极凝白金色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在近百年前的三国协约里,云秦所有与“天”有关的记载,来自苏罗耶和波斯的特使,已经奉命焚去了全部的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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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事在《说第一百一十七:第三夜.华胥秘境》,章节号123,中提到:“云秦即日起,向苏罗耶与波斯开放琅嬛阁,由专门的特使执行,焚去所有相关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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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秘境已经被苏罗耶垄断了:
可以这么说,这一代的云秦人,对“天”的了解,仅限于猜测和想象!
云秦人为什么突然对“天”又感起了兴趣?
为什么?
北极凝抬起冰冷剔透的眼睛,看向对面正在说笑的小竹筱:
——你,特意提醒我陆梨衿的存在,又是什么居心?
.
.
这场不尴不尬的朝圣日晚宴,以北极凝的匆匆告辞结束:
少女元帅面色阴郁,心事重重,脚底生风地离开了楼烦寓所。
楼烦单手支颐,他看着北极凝的背影,眸光悠长又冷淡。
挂毯后传来一声清浅的低笑:
“小夫人还真是冰雪聪明。”
小夫人自然是指小竹筱。小竹筱陡然被来人点名,也不过多震惊,只是朝着挂毯盈盈敛衽一礼,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昭王殿下,”楼烦头也没回,一指面前桌椅,“——请?”
来人悠悠然走出挂毯,烛火映出男人清瘦的身形。比起当年那位风流潇洒的军师,李拾风如今显得苍老许多,瘦鬓长髯,宽袍大袖,端得是好一派风流俊逸,但难掩憔悴的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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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李拾风,靖安府军师,真名周朝辞,周皇室“昭王”。首次出现在《说第五十七:民风淳朴炎虎关(三)》,章节号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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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烦大人好生胆量。”李拾风笑眼弯弯,像是位慈蔼的长辈一样,“若是让北极凝大元帅知晓,您寓所中藏着一位云秦亲王……”
楼烦淡凉地睨了他一眼:
“——我们将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但李拾风朗声大笑起来,仿佛楼烦真的十分幽默。
岁月交迭,时局变更,如今楼烦和李拾风,这两位在北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昔日大敌,竟然和和气气地坐在了同一张长桌的两边。
“北极凝已经起疑了,”楼烦沉声道,“下次别教小竹筱说这么危险的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拾风悠悠地摇头晃脑,“北极凝大元帅,一直都怀疑着小夫人。”
啪!
李拾风好整以暇地抬起眼睛。
楼烦霍地起身,抬手拽住了李拾风的领子,面无表情地把他扯到近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
“——别.把.小.竹.筱.扯.进.来。”
“楼烦大人,”李拾风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们在干什么?”
楼烦闻言一静。
“为了抵御共同的敌人,为了整个东陆的存亡,我们在阻止云秦和苏罗耶再次交战。”
李拾风的眸光清冷而锐利:
“楼烦大人,容本王再次提醒你——如果此举失败,谁都要死,谁都会死,谁都必死!包括你的小夫人,包括你的国家,包括你珍视的一切!”
楼烦不由得松开手。李拾风一抖衣襟,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等楼烦大人做好觉悟,我们再继续谈吧。”
李拾风起身告辞。楼烦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出声问道:
“昭王殿下,你这辈子,有没有不聪明的时候?”
李拾风脚步一顿,沉默片刻。
“楼烦大人,云秦有一句古话……”
他向层层挂毯掩映着的走廊深处走去,像是一抹孤独而伶仃的白影子: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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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皆苦,有情皆孽。
——世上,唯有动情者最傻。
李拾风闭上眼睛,记忆回到了遥远的从前,那座腐烂发臭的皇城里,锁着一位稚嫩又惶惑的小小皇后。
现在,已经是万人之上的太后了。
……
“你骗我,你一直都骗我!你说过我要娶我,又骗我嫁给陛下!你说过要带我走,又骗我参加新政,把整个唐家都赔了进去!”
……
“我不想要这些……朝辞……我从来就不想要这些……”
……
“朝辞,朝辞,——朝辞!”
“昭……昭王殿下。”
“哦,你.叫.李.拾.风?”
李拾风突然睁开眼,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他……他做过太多错事。
他……他时日无多。
就让他……就让他在这风烛残年的末尾,给小糖……给唐水烛……给太后,留下最后一份大礼吧。
.
云秦,上京,城西。
云雀难得地过上了合家欢的日子:闺蜜孩子热炕头,老公厨房包饺子,好一副新社会地主婆压迫长工的残酷画卷。
薄磷本就是苦出身,干什么都手脚麻利,贤夫良父的角色对他来说刚好是专业对口。薄磷这双拿着蓝桥春雪的手,居然能把饺子包出好几个花样来,把闻战闻铠父女看得一愣一愣的。
“别看了,”薄磷拍了拍闻战的肩膀,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你可以把铠哥儿嫁过来,给我家八哥做童/养/媳。”
闻战大怒:“滚!!!”
闻铠倒是不害羞,一副严肃的表情,似乎是在认真考虑。
闻战细思极恐,怫然大怒,把闻铠打出了厨房。
薄磷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
闻战怒道:“我看八哥入赘正好,炎虎关风水养人得很!”
薄磷倒是不愤怒,一副严肃的表情,似乎是在认真考虑。
薄磷探头朝主屋道:“雀雀,不如我们把八哥——”
闻战细思极恐,怫然大怒,把自己赶出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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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于先后失去闻铠和闻战两个劳动力,云雀从炕上磨磨蹭蹭地穿好了鞋,偷偷摸摸地溜到厨房去帮忙。
薄磷见云雀悄咪咪地进门,扬了扬眉毛,低头往云雀脸上亲了一下:“就饿了?”
云雀为自己的贤惠而感到骄傲:“来帮你的。”
薄磷大受感动:
“——乖,去,坐好。”
云雀莫名其妙地在角落里坐好了:“然后呢?”
——我要怎么帮你才好?
薄磷抬手从高柜子上拿了一盘点心,往云雀怀里一塞:“看着。”
云雀:“……”
噗噗噗噗噗噗!!!
“这是你的损失!”云雀恶狠狠地嚼着点心,腮帮子撑的鼓鼓囊囊,“男人,你拒绝了一个十一钱大偃师的帮助!”
“得了吧,”薄磷翻了个白眼,“你做的饭,哈哈。”
“哈哈”两个字用得精妙绝伦,云雀感觉到了巨大的嘲讽能量,愤怒地鼓着腮帮子向薄磷吐泡泡:
“噗噗噗噗噗!”
于是乎,云雀抱着一盘点心,看着薄磷在灶台前忙前忙后。灿亮的烛火落在薄磷眉眼上,云雀几乎能看见岁月,从薄磷的指间安静地流淌而过。
窗外传来了轻微的窸窣声,云雀好奇地探出脑袋去,上京居然下了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细细碎碎,碎琼乱雨覆盖了天与地,安静美好得像是一场幻梦。
云雀一时间有些恍惚:
云雀见过刀山火海,云雀经过惊涛骇浪。她本以为自己天生命贱,配不上阖家团圆,配不上平安喜乐,只能做刀尖上挂着的一滴血。
……原来“罗刹鬼骨女”,也能有这样的好日子么?
薄磷突然道:“雀雀,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
云雀怔愣了片刻。
她记得。
她怎么不记得?
.
.
……
啧?
薄磷本来正无所事事地盯着街头看美女,眸光突然一凝,整个人精神抖擞地支棱起来,活像黄鼠狼终于找到了拜年的鸡:
来了来了来了!饭来了——哦不是,人物目标扛着人头过来了!
他伸手在窗棂上一撑,整个人轻盈得像是贴着云巅掠过的鹰隼,一纵凌风而下,落在地上时悄无声息。
他吹了声轻佻的口哨,把束发的黑布条儿往眼睛上一系,江湖骗子正式持证上岗,向着任务目标溜达过去:
“小美人,算命不?”
灰头土脸的女孩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小小声地问:“……多少钱呀?”
……
.
.
“当时的我满心都是阴谋和功利,只是想利用你。”
薄磷低头切着饺子馅,他刀工精湛,每一刀的力道都无比均匀:
“……雀雀,我是没想到,我是真没想到。”
云雀轻声问道:“没想到什么?”
薄磷乐了乐:“没想到我们会结为夫妻……”
没想到,我竟是如此爱你。
我甘愿收刀归鞘,做一介凡常布衣,把自己拘在这方寸天地间,和你一起看着岁月安静地流过去。
白首不离。
夜雪涔涔,万家灯火,最是岁月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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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霍地起身:“肘,跟我进屋!”
薄磷吓了一跳:“皇上,你又有何圣旨?”
云雀原地蹦了蹦,感觉自己活力充沛:“我们不是好久没同房了?——走,跟我上炕!”
薄磷:“……”
薄磷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云雀大偃师实乃云秦反矫第一人,你说风花雪月,她说同房上炕,西厢记放他手里都能演成金瓶梅,真是让人没什么想法。
“去去去,”薄磷赶她,“闻战和小苏将军都还在呢,你别跟我耍/流/氓啊。”
云雀不满地鼓着腮帮子:“……”
薄磷诚恳道:“你都当娘的人了,成熟一点,长个脑子。”
于是云雀狠狠地踩了薄磷一脚,薄磷嗷地一声蹿上了房梁:
“你不讲武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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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云雀一脸不满,和端着一大盆饺子的薄磷走出了厨房。
闻见了食物的香气,八哥兴奋地挥手:“呜呜呜哇哇哇——!”
苏锦萝奇道:“八哥这是在说什么?”
亲爹薄磷冷静地翻译:“他在犯傻。”
苏锦萝:“……”
八哥:“嘤。”
薄磷的劳动成果足足摆了一整桌,闻战夫妇也不得不感叹一声贤惠,云雀这个宝才,还真是捡到鬼了。
众人围着圆桌坐下,薄磷端着酒杯,清了清嗓子,刚想说什么——
变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
.
.
轰——!!!
仿佛是上万吨黑/火/药齐齐爆/炸,毁天灭地的巨响猛地吞没了四合院!!
若有人从上京天都的上空往下看,定能看见一座座巨大的肉山,从这处四合院的地底钻了出来!
——砰砰砰砰砰砰砰!!
瓦石乱溅,尘埃飚涌,房屋坍塌,大地轰鸣!
苏锦萝从大团大团的尘云中飚射而出,在凌空翻转着稳住了自己的平衡:
“大家有没有事?!”
“没事!”云雀朗声回道,她拉扯着闻战和闻铠,在高空中同样站定了,“怎么回……”
她翡翠色的眼睛,陡地收缩成了一点。
.
.
怎么……可能?
.
.
云雀看见了“浆尸”。
她看见了数量众多的浆尸,像是从阴曹地府里爬来的恶鬼,拥挤在云雀这间小四合院里!
……
这“滩”怪物像是从最邪/恶而骇人的怪谈中走出来的一样。它看上去像是由上百张人皮缝合而成,又似乎随时随地要融成一地血水。怪物生着三个女性的身体,像是三蒂并开的植物,扭曲而曼妙地拥挤在一处;三张人脸上没有具体的五官,只有一个不断尖叫的孔洞。而下/身则是一只只挥舞来去的人手,每一只人手上都长着一只骨碌碌的眼睛。
……
“浆尸”二字被主人用朱笔画了个圈,标记上了一行小字:
气魔的模仿体。
云雀心神巨震:
——这本笔记的主人,知道气魔的存在?
云雀让罗雀门再靠近了些,她就着这灯笼火的光,再往下读去:
“由灵子力场侵蚀三人”。
“灵子立场”——几个字迹被抹黑了——“气魔”,“气魔身边”。
云雀心惊肉跳,她的猜想,和这本笔记,不谋而合!
是有三位老宫女,被禧皇妃的灵子立场,日久年深地影响后,结合一体融为了“浆尸”。它吞噬其他无辜宫女,才长得这般庞大,生出这般多手来。
……
这是云雀当时在高丽皇宫,和李静缘一同碰上的怪物!
云雀心神巨震,头皮发炸: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里可是上京天都!!
气魔的模仿体,怎么会出现在——
云雀心跳骤停。
她,看见了,薄磷。
当时异变突然发生的时候,云雀和薄磷默契地做了分工,由薄磷保护两个崽子,而云雀保护失去武功的闻战。
——而她现在看见了薄磷。
薄磷的步法“踏雪寻梅”冠绝天下,他的身形在烟尘间像是飞鹤,比所有人都要流畅潇洒。
但是……
薄磷抱着画眉,面色惶恐,神色震骇。
……他只抢到了画眉。
这些浆尸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云雀和薄磷的孩子。而事发突然,在电光石火的瞬间,薄磷只来得及抱走离他最近的女儿——
八哥被一头浆尸,高高地举在凌空。
我的孩子!!!
云雀下意识地发起抖来,断喝声吼破了音:
“罗雀门——!!!”
要快!要快!要快!!
炫烈的青光应念而现,快得无法以人眼辨识,几乎是在转瞬之间,“青帝报”完成了分裂,从八个角度向着“浆尸”削斩而去!!
与此同时,云雀的双眼盈满了熠熠银光,一道淬烈烈的银色光华镀在了八哥身上:情急之下,云雀的神识全力输出,在八哥的身上凝成了护铠!
有人等待的,就是这一瞬间。
有什么贯穿了云雀的身体,从后向前,露出一锋血红色的刃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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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出自左丘明《左传》。
*2:“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出自金庸《书剑恩仇录》。
作者有话说:
之前为了赶稿,行文太过潦草粗糙,特地修改润色了一番,看过的宝贝没必要重看~剧情是不会变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