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色凝重, 火光映得城门灯火通明,两排禁卫军手举火把笔直站着,为首的男子坐在马背上, 又问了一次:“车里是何人?”
明玉瞬间听出了那人的声音,一把握住苏暮雪的手, 蹙眉低声道:“小姐, 是禁卫军统领王放。”
苏暮雪透过车帘缝隙朝外看了一眼, 黑色高头大马, 马背上男子长相粗犷, 右侧眼尾处有刀疤, 身形比一般男子要健硕很多。
她端详着他看了一会儿, 突然忆起, 那年在皇家别苑,王公公带人来问话,争执间有剑向萧安辰刺去, 事发突然, 她离得远没办法施救,蓦地,有人从暗处跑出来,挡住了挥舞而来的剑。
萧安辰被救,挡剑的人右眼尾刺伤,后来她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人, 她还曾问过萧安辰, 救人的男子去了哪?
依稀记得萧安辰说的是:“死了。”
死了的人如今复活, 改名换姓, 还成了禁卫军的统领, 萧安辰当真瞒着她好多事。
只是为何呢?
为何不让她知晓?
眼下这个问题无解, 当务之急离开才是上策,苏暮雪想起他曾见过自己,便找来面纱遮在脸上装作生病的样子。
明玉轻揽着她的肩膀,拿着帕巾为她擦拭额头,马车外再次传来谈话声:“不说是吗?不说给我搜!”
车夫拦住,用手比划了半天。
王放心腹见状,说道:“统领,原来是个哑巴。”
“哑巴?”王放目光如炬,黑夜里更是瘆人,“不管是谁,进出城门一律要查,去,把车上人叫下来。”
王放虽是武将,但头脑并不简单,做事也不含糊,眸光一瞬不瞬盯着马车看。
“你,下来。”护卫上前勾勾手指。
车夫嘴里咿呀咿呀,手不断比划着,但就是没动。
“老子听不懂。”护卫伸手去拉他,“快给老子下来。”
车夫一个不查从马车上摔下来,护卫慢慢探出手,朝着车帘掀去,指尖快要碰触上时后方传来马蹄声。
紧接着有人拉紧缰绳,迫使马停下,马儿仰天长嘶,马背上跳下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暗红朝服,头戴纱帽,显然是刚从皇宫里出来,“王统领。”
“郑太医。”王放没下马的意思,身体前倾,挑眉问,“郑太医不在陛下身边侍疾,怎么来这了?”
郑煊走到马车前,浅笑道:“来为舍妹送行。”
“舍妹?”王放问道,“马车里的人是郑太医的妹妹?”
“正是。”郑煊拱手作揖,“舍妹身子不适要出城求医,不知王统领可否放行?”
“郑太医便是这皇城里最好的医官,舍妹身子不适何需出城。”王放眉梢挑着,“郑太医莫要说笑了。”
“最好不敢当,只是为医者也不是任何病症都能医治,舍妹患的是……”郑煊走近,声音放低,“瘟疫。”
??!!
王放眼睛大睁,身体倏然绷直,一脸嫌弃的神情。
其他人也听到了郑煊的话纷纷后退,王放问道:“瘟疫?既是瘟疫岂能随意放出城。”
“不放的话,”郑煊睨着王放道,“王统领是想让瘟疫在皇城蔓延开么?我等倒是无惧,陛下呢?陛下的安危王统领也不顾了么?”
王放:“……”
亲卫走上前,小声嘟囔:“统领,听说染了瘟疫是会死人的,这人不能留,留下是祸害。”
“不能留?”
“对,不能留。”
“那便杀了吧。”
王放做事向来心狠手辣,既然活着是祸害不如死了省事。
“王统领这是说笑呢吧。”郑煊道,“我郑家的人岂是王统领说要杀便能杀的。”
王放轻呵,“在下只是同郑太医开个玩笑罢了。”
“是玩笑就好。”郑煊道,“还望王统领高抬贵手,快快放行。”
亲卫给了王放一个眼色,悄声道:“统领,这人不能随便杀。”
王放不傻,踢了他一脚,随后道:“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慢慢打开,哑巴车夫再次坐到马车前甩着鞭子驾车前行,马车行至城门口时,王放喊道:“等等。”
车内,苏暮雪神情一凛,脑中思索着别的方法,她示意明玉找来胭脂,在脸上涂抹起来,装成了像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郑煊问道:“王统领还有何事?”
王放骑马走近,面上含笑,但笑意未达眼底,“我突然想起,郑太傅不是只有郑太医一子么,郑太医何来妹妹,嗯?”
郑煊早就有备而来,“舍妹是家父早年在外收养的遗孤,及笄之年一直养在外面,去年才接回府中,王统领若是不信,大可去问。”
“哦,我再提醒王统领一声,这病传染力极强,王统领还是离马车远些好,不然,染了病,这皇城也是留不得的。”
“王统领多年筹谋,总不想刚刚当上统领便被赶出皇城吧。”
“你说是吗,王统领?”
王放在意的就是他这一身官职,听后,轻笑一声:“有郑太医和郑太傅在,我还有何不放心的,请。”
马车内的苏暮雪长吁一口气,透过飘扬的窗帘看了眼几步远的郑煊。
光影绰绰,男子的脸被把火映得通红,那双眸子漆黑绽亮,他背脊挺得笔直,态度不卑不亢。
有那么一个瞬间,苏暮雪莫名生出一抹别样的熟悉感,稍纵即逝,她还没来得及捕捉便消失不见。
郑煊似是有感应般,也侧眸看了一眼,隔着缥缈的火光,他看到了那双美艳的眸子,记忆再度被拉扯开,眼下剑拔弩张的情景同当年皇家别苑一样。
不同的是,那日他眼睁睁看着她入虎穴,今夜他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似乎不管过去多久,他都是送行的那个。
窗帘漂落,苏暮雪收回眸光,恍惚间眼角余光似是瞟到什么,太远,她也不太确定,她凑近窗子,抬手掀起帘子,盯着王放的腰间看去,一眼认出了他腰间别着的那把短刀。
那是苏铭及冠那年,她亲手赠与的,苏铭的短刀为何会在王放身上???
苏铭他???
有个不好的预感从苏暮雪脑海中冒出,她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慌。
明玉看着身后渐渐关闭的城门拍拍胸脯,“小姐咱们总算出城了。”
苏暮雪握上她的手,严肃道:“明玉,我们暂时还不能走。”
明玉不解:“为何?”
苏暮雪道:“王放腰间的短刀是苏铭的。”
“苏护卫的短刀为何在王统领身上?”明玉反问。
“……不知。”苏暮雪面色如同此时的夜空,悠悠道,“我一直把苏铭当弟弟看待,他不能有事。”
“那我们要怎么做?”
“进城找寻苏铭下落。”
苏暮雪不忍明玉犯险,“明玉,车上有足够的银两和干粮,你先去边关找爹爹,等我找到苏铭再——”
“小姐不走,奴婢也不会走的。”明玉打断苏暮雪的话,回握住她的手,“小姐,让我留下帮你吧。”
苏暮雪睨着她,半晌后重重点头,“好。”
皇宫。
萧安辰依旧沉睡着,口中时不时呓语出声:“母后,你为何要这样对儿臣。”
“儿臣到底做错了什么。”
“……阿雪,阿雪。”
“阿雪,别离开朕。”
“……苏暮雪朕不会让你离开的。”
“老天要跟朕抢,也得看朕允不允。”
“你是朕的,这辈子都是,死也是。”
“回来,回来,回来……”
王嫣然坐在龙榻前,听着萧安辰的呓语声,双眉拧到一起,心里恨恨地想,她就那么好吗?
为何到这个时候还不能忘记。
她转身屏退身后的宫人,待他们出去后,倾身凑到萧安辰身前,压低声音道:“你的阿雪已经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阿雪不会死。”
“她死了,尸骨全无。”
“不是的,不是的,她没死。”
“我说她死了,她就是死了。”
“不不,朕啊阿雪一定还在,她还在。”
“忘了么?那场大火。”
“火,什么火,没有火。”
“有,很大的火,苏暮雪就是被那场火活活烧死的,她死的很惨很惨。”
萧安辰梦魇更严重了,像是走不出来似的,不断喃喃呓语,“没有,没有,不是不是,她没有死,她没有死……”
王嫣然太气,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我说她死了,她就是死了,陛下,你死心吧,你身边只剩我了,只剩我!”
萧安辰眉梢拢到一起,额头冒出细密的汗,作势要挣脱,可,好像不管怎么做都挣脱不开。
王嫣然指尖几乎要陷进他肉里,冷声道:“你是我的,这辈子都是我的。”
“砰。”药碗被萧安辰挥打到地上。
太医听到声音急急走进来,王嫣然松手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太医道:“王贵人,陛下如何?”
王嫣然一脸愁容,“陛下还是不肯服药。”
太医一脸忧心,“下官再去命人熬药,这药陛下一定要喝。”
王嫣然道:“好,你去,本宫在这陪着陛下。”
太医离开,寝殿内又只剩王嫣然和萧安辰,昏迷中的萧安辰感觉到了锥心般的疼痛。
像是有人在他心上戳刀,一下一下,痛得要命。
他想睁开眼看看,可眼皮很重,无法睁开,他在黑暗的夜里奔走着,耳边时不时传来苏暮雪的轻笑声。
“阿辰,快来,阿辰快来。”
萧安辰追过去,“阿雪,等等我,等等我。”
夜里雾气太重,他把人跟丢了,蓦地,眼前出现滔天大火,他定睛去看,看到了全身燃烧的苏暮雪。
“阿雪,阿雪。”他声嘶力竭呼喊。
“啊,啊。”火海里的苏暮雪痛苦呻、吟。
萧安辰看着渐渐消失不见的人儿,猛地睁开了眸子,大口喘息着,须臾,他头转向一侧,看到了一脸惊恐的王嫣然。
王嫣然收起手里的簪子,藏到身后,吞咽下口水,紧张道:“陛陛下你醒了。”
萧安辰一瞬不瞬睨着她,似乎透过她,再看另一个人。
王嫣然吓得手都在抖,“陛下要要喝水吗?”
萧安辰眼睫很重地眨了下,黑眸溢着寒光,骤然清醒的他,神情比之前还冷凝,隐隐透着杀意,“你怎么在这?”
开口便让人胆颤心惊。
“臣妾在这侍奉陛下。”王嫣然牵强笑起,“陛下醒来真是太好了。”
“郑煊呢?”萧安辰冷声问道。
“郑太医家中有事先行离开了。”王嫣然道,“其他太医都在。”
“宣郑煊来见朕。”说着,萧安辰掀开被子要下床,只是胳膊上无端传来痛感,让他身体趔趄了一下。
“陛下,太医交代陛下不能动。”王嫣然起身扶住萧安辰,“陛下还是快些躺着吧。”
即便萧安辰病了这么久,可说到底是个男子,男子力气向来比女子大,他轻轻一挥,便把王嫣然挥退几步。
“啪嗒。”王嫣然手里的簪子掉了下来,她眼睛大睁,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
萧安辰把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扶着胳膊坐起后,唤了声:“周嵩。”
周嵩正在殿外守着,听到声音急匆匆进来,老泪纵横道:“陛下,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萧安辰心中都是关于苏暮雪的事,没心思说别的,沉声道:“郑煊呢?把郑煊给朕找来,朕有话要问。”
“是。”周嵩躬身走出殿内。
“陛下,陛下是想吃什么,臣妾命人去做。”王嫣然起身时,趁机把簪子捡起来,藏在身后。
“不吃。”萧安辰道,“出去。”
“是。”王嫣然走出殿门的瞬间,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庆和殿。
萧安辰端坐在案几前,用笔在宣纸上写着什么,前面郑煊已经跪了一盏茶的时辰。
殿内静谧的可怕,灼光映出年轻帝王那张清隽的脸,虽然脸色很白,但威严的气势还在。
周嵩又给萧安辰续了一杯茶,小心探问:“陛下,要不要用些膳食?”
言罢,萧安辰冷冷睨了他一眼。
周嵩不敢多言,后退开。
少倾,萧安辰放下笔,眼睑慢抬,神情冷峻,“郑煊,你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
郑煊作揖道:“臣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萧安辰身子后倾倚上椅背,“皇后身子一直是你在照看,你就没发现她有何不寻常,嗯?”
“没有。”郑煊定定道,“臣眼拙,未发现皇后有不寻常之处。”
“没有?”萧安辰淡扯唇角,“朕这段时日醒醒睡睡,恍惚间记起一些事,皇后身子本已渐好,为何那日突然犯病?”
“皇后体寒,受不得冬日的冷。”郑煊道,“想来是夜里窗子没关好,突然染了风寒的缘故。”
“那病症为何如此严重?”
“每个人体质不同,病症也会不同。就像陛下,昏睡多日后,醒来只是觉得乏,并没有太大的不适,但若是皇后这样的女子,怕是……”
郑煊回答的滴水不漏,几乎找不出破绽,可落在萧安辰耳中,却不是那么回事,太过合理,没有丝毫破绽,反而更让人存疑。
“朕听闻,皇后曾命宫女送了郑太医一坛亲酿的果酒。”
“那是皇后体恤臣辛苦。”
“皇后赠酒就没说什么?”
“说了。”
“说的什么?”
“让微臣好生照看陛下,说陛下龙体最为重要。”
“还有吗?”
“没有。”
萧安辰冷白指尖摩挲着玉扳指,脸上笑意淡淡,片刻后,“好了,朕乏了,你先退下。”
郑煊:“陛下刚醒来,还是让微臣给陛下诊诊脉。”
萧安辰:“不用,朕的身体朕自己知晓。”
郑煊站起身,“微臣告退。”
萧安辰挥了挥手,等人出去后,他问道:“失火原因大理寺可查明了?”
周嵩回道:“小宫女不小心打翻了灯盏引起正曦宫走水。”
“皇后……”萧安辰提到这个名字,心便不适,像是被什么揪扯着,“可有寻到?”
“没。”周嵩说完跪在地上,“求陛下保重龙体,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也不希望陛下为她难安。”
萧安辰抬手扶额,身上再无一丝方才的帝王气势,所有的力量像是被瞬间抽走了一样,又是之前病恹恹的神情,“可有存疑之处?”
周嵩据实禀告:“没有。”
“……”萧安辰心里最后一起期翼也没了。
方才他在梦中看着滔天的大火,想起一些事,苏暮雪不应该就这样死去的,也许也许一切都是假的。
她一直言明,她不喜在宫里,也许也许,她只是想用这种方法出宫。
想到这里,他没有愤怒反而是雀跃,要真是那样,要真是那样,那该多好。
他的阿雪还活着。
他的阿雪还在。
他不是孤家寡人。
他、他也有亲人。
可睁开眼,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听着郑煊振振有词的回答,他再次心碎了。
她没有异常,那说明起火就是无意的,那她根本没有逃生的可能,她……她到底还是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他的阿雪,殁了。
他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次日,苏暮雪回城,躲过了守城士兵的搜索,却没躲过禁军护卫的查看,“站住。”
苏暮雪和明玉相视一眼,低头继续前行。
“欸,说你俩呢。”禁军护卫高呼一声,“站住,再不站住我手里这箭可要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