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姜滢立在红瓦巷口, 呆愣愣的盯着眼前一幕。
浓浓的血腥味穿过幕笠钻进鼻尖,朦胧的素白之后满是刺眼的鲜红。
那人提着被血浸染的刀立于血海尸身中, 锋刃划过刺客的脖颈, 穿过身体,一次次飞溅出来的血将他的宫袍染得通红,两边本就鲜艳的红墙溅上一串串血珠, 让人毛骨悚然。
显而易见,无需她以暮岁的身份出现, 他已然能解决这场看起来很棘手的刺杀。
皇长孙萧瑢温文尔雅, 谦谦君子, 与之相处让人如沐春风,这是外界眼中的明郡王。
亦是姜滢心中的萧瑢。
除却初见到时的冷漠和她曾误会的贪恋美色外,她眼中的萧瑢, 温柔知意, 端方雅正, 轻而易举就能叫人沉浸在他所织出的温柔乡里, 难以自拔。
可如今她眼前的萧瑢, 好似颠覆了她先前对他所有的认知。
他那双温和疏离的凤眸中染了血红,充斥着无尽的杀意与戾气。
都道张爻顺阴森可怖,然这一刻的明郡王比他更甚,他仿若是提着那把刀从十八层地狱一路杀到了人间,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原来他的温和儒雅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也是,皇嗣众多, 太子未立, 虎狼环绕中, 皇长孙若当真温和无害又怎会安然至今。
所以先前与阁主的那一战, 他并未真正动杀心。
大抵是太过惊诧,姜滢都没注意到杀戮是何时停止的。
她回过神来时,他已提着滴血的刀缓缓朝她走来,沿路留下一串血脚印。
他要杀人灭口。
这是姜滢当下的第一反应。
待她冷静下来后忙摘下了幕笠。
他今日过生辰,她穿的外裳狐裘都是新的,他没见过,加上戴着幕笠,她怕他没认出她来动了手。
幕笠落下,眼前是熟悉的容颜,萧瑢眼中却无半分意外,他早在看见她时便认了出来。
那是他同床共枕过的新婚妻子,他如何会认不出;她往他面前一站,即便是身着新衣,戴着幕笠,他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只是那张平日总是挂着笑意的小脸上,此刻满是惊惧,诱人的樱唇也在微微发颤。
遇刺时萧瑢的心态都很平和,可这一刻,他有些懊恼,他好像,吓到她了。
姜滢紧紧捏着幕笠,一动不动的盯着向她走来的人。
他离她越近,她看的就越真切。
那张犹如鬼斧神工雕琢的脸上沾了很多血,染红了他的一只眼睛,将长睫也浸成血色,掩盖了他所有的温和。
但不论眼前的人此时看起来有多可怕,姜滢始终未曾后退一步。
她很害怕,但好像又笃定,他不会伤她。
萧瑢停在姜滢面前,无声盯着她半晌后,用手背沾了血的手捂住她的眼睛,温柔道:“乖,当作没瞧见可好?”
见到了他这样弑杀的一面,她会不会因此对他生惧。
若能忘了,就好了。
眼睛被覆盖的一瞬,姜滢看见了他手中的刀。
她点头如捣蒜,毫不犹豫:“...好。”
那挂着血珠的锋刃好像在叫嚣着,她若敢说半个不字,它就要立刻砍向她的脖子。
巷口在此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是官兵到了;大约是有人听得动静报了官。
萧瑢扔了手中的刀,在官兵到来前从姜滢手中取过幕笠替她戴上,将她拦腰抱起。
过来的是金吾卫,正在巡街时听得有人报官就急急赶了过来。
金吾卫将要出口的呵斥在看清面前的人后尽数咽了回去,换成一声惊惧的:“明…明郡王?!”
若非他因公务见过明郡王不止一次,铁定也认不出眼前被血糊了半张脸的人,就是温润如玉的明郡王。
萧瑢瞥他一眼,声音冷冽:“没有活口,给你们十日,查出是谁要刺杀本郡王。”
金吾卫心中一惊,连忙拱手应下:“是!”
萧瑢抱着姜滢大步离开时,正撞见在寻找姜滢的青袅。
青袅短暂的错愕后,忙追了上去。
一众金吾卫望着萧瑢离开的背影,眉头紧锁,待萧瑢的身影消失在街头,他们才纷纷走向巷中,看清眼前这一幕后,所有人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其中一人瞪大眼,惊呼道:“这...这得有百来人吧,是谁这么丧心病狂,要致明郡王于死地!”
久久的沉寂后,一金吾卫道:“查不出线索,十日后死的就是你我。”
余下的人一听当即正了神色,默默地踏进巷子,去血海中刨尸身,试图从这里寻找出线索。
萧瑢抱着姜滢回来时将马车夫吓得够呛。
侧妃不是去买糕点么,怎么郡王也在,还浑身是血!
但车夫不敢多问,连忙赶马车回宸王府。
上了马车,姜滢摘下幕笠,一声不吭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绣帕,替萧瑢擦他连脸上的血迹。
萧瑢便垂眸眼也不错的盯着她。
她的手隐隐发颤,唇瓣紧抿,好似在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萧瑢眼神微沉:“吓到了?”
早知她会来这里,他就不该将那些人引到红瓦巷。
皇祖父精神不济,用了午膳与他说了会儿话便放他出宫了,刺客是他出宫后遇上的,他察觉到暗处隐藏的人不少,街头人多他怕伤及无辜,便将人引到稍微僻静的巷子来。
没成想,竟被她撞见了。
姜滢飞快摇头,却依旧不敢吭声,羽睫也颤的更快了,眼眶上还挂着泪珠儿,要落不落的。
显然是吓得狠了。
萧瑢沉默半晌后抬手阻止她为他擦拭。
他解开腰封,将带血的外裳脱掉,又擦拭了手上的血迹后,才攥着姜滢的手将她轻轻带进怀里,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背,温柔的哄着:“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脸贴着他干净中衣上的姜滢,眼中的泪蓦地的就滚落下来。
只是她的眼里无半分惧意。
闺阁姑娘亲眼目睹这般惨烈的杀戮不可能不怕,为了不让他生疑,她便装作惊吓过度的模样,可他的反应,让她鼻尖一酸实打实的落了泪。
他安抚她时都不忘脱掉带血的外裳,好像生怕她沾上血腥,她的欺瞒利用与他的温柔体贴相较之下,她心中愈发的难受。
她好想告诉他,她不怕,她可以提剑与他并肩作战。
但她终究是不敢。
他喜欢的是温和乖巧的她,是柔顺婉约的她,是双手干净的她;不是穿梭在黑暗,手起刀落沾满血腥的她。
胸膛处传来温热的湿意,萧瑢微微顿了顿,语气愈发柔和:“乖,不哭,没事了。”
听得这话,姜滢的泪落得更凶了。
他怎么这么好,怎么会待她这么好。
他越好,她心中的罪恶感就越浓,浓到心开始隐隐做疼。
突然,鼻尖钻进一股血腥味,比他穿着外裳上时还要浓烈些。
姜滢猛地回神,连忙推开萧瑢,语气焦急道:“你受伤了!”
那巷子里少说也有百人,他再厉害也难免会伤着,她竟然此时才想起来!
姜滢边说边着急的四处查探,很快就发现了几处伤;手臂上有些刀伤,最严重的则是后腰上那一处,此时还在不停的往外渗着血。
“无妨,不严重。”萧瑢见她急得直落泪,反倒安慰道。
姜滢含泪瞪他一眼,声音哽咽:“你都受伤了,方才还抱我!”
萧瑢此时唇色已有些发白,却轻轻一笑:“我再是受伤,也抱得动夫人。”
姜滢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同自己生气,也不再搭话,只是吩咐车夫:“再快些,郡王受伤了。”
她翻出方才换下的一件外衫,撕了几块布条隔着萧瑢的衣裳紧紧缠住他的伤口止血。
萧瑢任由她为自己包扎:“不怕我了?”
姜滢动作一顿,很快便又继续,头也没抬道:“我何时怕你了。”
萧瑢没作声。
待包扎好后,姜滢才小声解释道:“方才只是一时吓到了,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萧瑢闻言一直紧握的双拳逐渐松开。
她没有因此惧他。
“抱歉,下次不会再让你瞧见了。”萧瑢神色微松,温和道。
姜滢皱了皱眉,抬眸看他。
还有下次?
他被玉红梅所伤的腰腹上如今还留着疤,前几日与阁主打一架肩膀的淤青也还未散,今儿又添了这么多的新伤,若有下次还不知又要受什么伤回来。
“我不怕。”姜滢下意识抓住萧瑢的手,落下一滴泪:“只要你别再受伤了。”
有什么架她愿意替他打。
“你知道是谁伤你吗?”姜滢咬着唇,直直盯着萧瑢,坚定的眼神中带着愤愤不平。
她一定要去为他报这个仇!
萧瑢还因那句“只要你别再受伤了”而发愣,又听她问这话,心中愈发柔软。
“怎么,听夫人这意思,要去为我报仇吗?”萧瑢见她一脸激愤,忍不住打趣道。
姜滢闻言顿了顿后,失落的垂眸:“只可惜我不会武功,不然一定要打回去。”
萧瑢被她逗的愉悦一笑:“怎么打回去,像在珠翠阁抢珠子那样?”
姜滢:“……”
她抬头瞪着他!
他怎么就是不信她真的没有在珠翠阁打过架呢?
被那双泛着水光的眸子瞪着,萧瑢招架不住,捏了捏她的手,低头哄道:“好了,好了,我知道夫人心疼我,我已经报了仇了,夫人不用担心。”
“你别动,扯着伤口了。”姜滢急忙道。
萧瑢眼中柔情似水:“好,我不动。”
明郡王过份的乖顺让姜滢脸颊微烫。
她不满的瞪他一眼,都这种时候了,这人还来撩拨她!
他的温柔乡,她很遭不住。
姜滢遂岔开话题:“对了,我刚才要是不摘幕笠,你知道是我吗?”
“知道。”
姜滢本是随口一问,可得到这个答案后,她心中突地生起一股后怕。
若她戴着幕笠他都能认出她来,那若是方才她真的动手了,岂不是…
可是,上次与他交手他并未认出她啊。
姜滢压下心中的恐慌,故作好奇问道:“为什么,我都戴着幕笠啊,这件披风你也没见过。”
萧瑢勾了勾无甚血色的唇,意有所指道:“我们已是夫妻,我对夫人的…身形自是了如指掌,怎会认不出?”
姜滢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当即就闹了个大红脸,飞快转过身气呼呼道:“登徒子!”
萧瑢刚想要挪过去抱她,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只抬手戳了戳她的手臂,无辜道:“我说的是实话,夫人生气了?”
姜滢:“……”
她侧目瞥了眼戳她手臂的手指,心头的气顿时消了个干净。
这人…这人简直是…太会招人了!
姜滢拼命压抑住想转身抱他的念头,微微抬着下巴道:“依郡王的意思,要是…要是不是夫妻,就认不出了?”
萧瑢闻言略作沉思。
他像是觉得抬着一根手指头没有着力点有些累,索性又加了一根,就从戳姜滢的手臂变成了牵住姜滢的袖子。
姜滢目睹全过程:“……”
他竟然还会撒娇!还这么会!
要命了!
“成了婚,对枕边人自最是了解,不论作何打扮,都较容易认出。”萧瑢徐徐道:“再者,对心爱之人,更是能一眼分辨。”
姜滢微微一怔。
所以先前交手未曾认出她,是因为那时他们还没有…成婚,她也还不是他心爱之人,所以他才认不出。
而现今日他能一眼分辨出,则是因他们成了婚,她是他心爱……
姜滢心思骤停。
他方才说什么?!
她是他心爱之人!
姜滢紧紧攥着双手,心跳如雷。
“所以,夫人消气了吗,可以转过来了?”
姜滢强压下躁动不安的心,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的转过了身。
殊不知,她双颊上的一片粉红出卖了她此刻的心境。
萧瑢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唇。
脸皮当真是薄的厉害,他不过是一句随心而出的表白心迹的话,怎就羞成了这般模样。
不过,很可爱。
姜滢因低着头,目光便落在了他牵着她衣袖的手指上,大概是脸上的滚烫烧到了脑子去,她来了句:“不成想郡王竟还会撒娇。”
说完她就愣住了。
她在说什么!
姜滢头低的更低了。
萧瑢也愣了愣,半晌后:“…夫人方才不让我动,所以我只能…”
说到一半他停住了,看着面前越来越低的脑袋:“夫人喜欢?”
姜滢连忙摇头:“才没有。”
萧瑢挑眉:“是吗。”
“是!”
“可是,我怎么觉得夫人像是很喜欢?”萧瑢微微偏头,捏着姜滢衣袖的手指轻轻上下动了动:“是不是啊,夫人?”
姜滢终于忍不住了,她抬头深吸一口气,无奈的唤了声:“郡王。”
她怎么会不喜欢呢,简直要喜欢死了!
可是他受着伤,这样撩拨她,对谁都不好,不是吗?
姜滢正要继续说什么,牵住她衣袖的手便突然滑落了下去,姜滢面色一变,在身边的人倒下去的那一刻,她飞快倾身将他拥在怀中,焦急唤道:“郡王!”
萧瑢倒在她怀里,想要抬手去安抚她,可实在没什么力气,只气若游丝道:“别怕,我没事。”
姜滢眼眶霎时就湿润了,她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努力镇定下来,点头道:“嗯,我不怕,你也没事的。”
萧瑢勉强扯出一抹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彻底晕了过去。
姜滢急忙朝车夫喊道:“快,再快些!”
“是!”
姜滢此时突然感觉不对。
上次被赤亡伤的那般重他都没晕过去,这次怎么会……
她想到此,连忙调整了姿势,轻轻揭开萧瑢手臂的衣袖。
在看到伤口发黑时,姜滢眼神骤冷。
果然是有毒!
他强撑到现在,一直哄着她,是害怕吓着她。
姜滢重重的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盛满了杀意。
今日之仇,她定要讨回来!
作者有话说:
来啦,比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