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尸山1(1 / 1)

枉死城事件 时晨 8965 汉字|11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五章 尸山1

  “都不要动!”

  陈爝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用火光照出干尸的样貌。

  相比袁氏兄弟,陈爝和我也算见惯了尸体,相对来说更加镇定。不过之前见的都是血淋淋的死尸,这次却不一样,是具干尸。

  虽然尸体的肌肉组织都已干瘪,唯有黑褐色的皮肤包裹着骨头,但从身上的衣着和下颌残存的胡须来看,无疑是个男性。我仗着陈爝在前,也偷偷走上去瞧了一眼,却见尸体的下半身掉在了斧钺台之后,想来应是被斧钺台腰斩而亡。

  据我所知,腰斩这一酷刑,于清代就已废除。据说当时行刑之后,被腰斩之人还要被移至一块桐油板上,使之周身鲜血不能流出,这样一来,受刑者可三四个时辰不死,当真残忍至极。野史记载,最后一个被腰斩之人是清朝官员俞鸿图。他被腰斩之后,在地上连写七个“惨”字才气断身亡,雍正皇帝听了之后,觉得此刑太过残忍,遂将之废除。

  而这斧钺台,就是专门用来执行腰斩刑罚的刑具。

  袁嘉亨在袁嘉志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颤声问道:“这……这不会是具古尸吧?”

  陈爝仔细看了一圈,摇头道:“他穿着夹克衫,怎么会是古尸?而且从尸体的情况来看,虽然肌肉组织都已风干,但死亡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一年。”

  袁嘉志问道:“你怎么知道?”

  陈爝回道:“他手上这个牌子的机械腕表,是去年的最新款,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既然不是古尸,而是现代人的尸体,那说明这个地宫的主人真是一个杀人狂魔?按照陈爝的推断,这地宫经常有人来打理,而且来的人正是刑具博物馆的馆主袁秉德,那么行凶之人难道就是他?

  碍于袁氏兄弟在场,我把这个想法憋回了肚子里。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胡乱揣测他人的父亲是杀人凶手,恐怕不太妥当。

  谁知袁嘉亨自己先说:“哥,为什么这人会死在博物馆的地宫里?难不成是父亲干的?”

  袁嘉志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上前安慰道:“就算这人在你家地宫被杀,但也不能断定凶手就是袁老爷子。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做,等我们出去了就立刻报警,让警察来看看现场,相信很快就能搞清楚事情的原委,抓住真凶。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离开这个地宫的出口。”

  袁嘉亨吐了口气,用力点头道:“韩老师,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他嘴上虽这么说,但双腿还是软绵无力,肩膀也在颤抖。

  在我安慰袁嘉亨的当口,陈爝和袁嘉志已持火把去四周寻找出口了。除了刑具属性外,这个刀锯狱石室和碓捣狱石室并无二致,大小也是一般。他们俩晃了一圈,没找到出口。看来这里只有具被斧钺一切为二的干尸。

  袁嘉志见忙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气急败坏起来,嘴里脏话不断:“他妈的,这地宫里到底有没有其他出口?最后一个石室要是没有怎么办,难道就被困死在这里了?”

  陈爝正眼都不瞧他一下,拿着火把,径直向最后一间石室走去。我扶着双腿发软的袁嘉亨,紧随其后。袁嘉志见我们都不理会他,气得往地上啐了口痰,骂骂咧咧地跟在我们后面。

  我实在想不明白,堂堂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素质何以如此之差。大概这世界上,许多人的本性便是非常低劣,教育也未必能使其开化,就算平日里装得温柔敦厚、文质彬彬,一旦到了特殊的情境和压力下,就会显露出原来的本性。袁嘉志就是这种人。

  推开“水刑狱”的大门,忽地迎面扑来一股寒意,身上虽然穿着厚重的衣服,但这种寒冷却仿佛能够穿透一切,直达骨髓,似寒冬中饮下一壶冰水,浑身一阵战栗。

  我们开门的同时,耳边传来一阵潺潺水声,进去一看才知道,这间石室的中央,挖了一口约有四丈的方形水池。池子的四周用乳白色砖石围砌,砖石的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池面在火把的映衬下,水光潋滟,泛起粼粼微波。不过我们心里都明白,这看上去如澡堂子般的人工池子,实际的用途是溺死活人。

  中国历史上,将人投入水中溺死的刑罚,称为“沉水”。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有把人沉入河中的刑罚了。北魏时还规定“巫蛊者负羖羊拖犬沉诸渊”,凡是利用巫蛊之术害人者,均要背负一头黑色公羊、拖着一条狗,一齐沉入水底。此外,由唐朝官员李福创造的“沉竹笼”溺人的刑罚,也在中国南方许多地区流行,成为一种处治奸宄的手段。

  除了水池之外,石室的四面还有不少用于水刑的刑具。比如将人倒吊,只让其头部浸入盛水木桶的“溺首”,还有以木架捆人手脚,将漏斗塞入口中不断灌水,直到受刑者肠胃爆裂的“濯舌”等。其中最恐怖的,莫过于明代发明的“秽缸之刑”。

  所谓秽缸,不过是一口高约九尺的圆形水缸。受刑人裸身置于缸中,每日灌以大量清水和些许米粥,便溺皆在缸内,时日一久,秽物盈缸,缸中之人自然气毙而亡。这种恶毒的刑罚,比之吕后虐杀戚夫人的“人彘之刑”也不遑多让。

  “韩晋老师,你看这个。”袁嘉亨用火把照亮一面壁画,“我倒从未见过这种水刑。”

  墙上绘着一艘大船在水中航行,船上立着三四个鬼卒,船后拖拽着一个活人,那人脸上痛苦万分,身体和头部都浸在水下。

  也是赶巧,我上周正读完一本研究中国海盗史的书,里面正介绍过这种水刑,眼下便现学现卖起来:“这叫‘游舸’,又称‘呵浪鱼’,是古代海盗常用的一种刑罚。施刑时,绳子一头系在船上,一头系在受刑者身上,再将受刑者丢入海中,活活在水中拖拽而死,是专门处置叛徒的酷刑。相传起源于北宋末年,发明者为海盗鱼庆,字弄潮,诨名‘滚海鲛王’。以他为首的海盗当年在福州沿海为祸不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令朝廷很头痛。”

  陈爝也道:“与此相似的水刑在欧洲也有记载,他们称作‘keelhauling’,最早提及这种刑罚的是一份一五六〇年的荷兰海军记录,该刑直到一八五三年才被正式废除。”

  袁嘉亨听了,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

  我们沿着水刑狱石室的墙壁巡查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出口。别说出口,墙壁上的石砖排列之紧密,恐怕连一条缝隙都找不到。

  “这地宫就这么大,角角落落都找了一遍,走得腿都要断了,还是没见到!出口究竟在哪里?到底有没有出口?”袁嘉志见此处也无出口,竟冲着陈爝发起脾气来。

  陈爝不理他,低头立在水池边上,似乎在思考什么。

  袁嘉亨好声好气地劝道:“哥,陈先生不是在想办法嘛,你在这里骂人也没用啊!”

  谁知袁嘉志勃然大怒,走到袁嘉亨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用不着你这个废物来教我怎么做人!我想骂谁就骂谁!”

  袁嘉亨涨红了脸:“你蛮不讲理!”

  袁嘉志听了,举起拳头就要打,可过了半晌,这拳头也没挥下去。我本以为他念在兄弟的情分上,下不去手,可我一看袁嘉志的脸,就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虽提着拳头,双眼却没看袁嘉亨,而是投向了石室的大门口,满脸都是惊愕骇异的神情。

  我正想上去询问,刚迈出一步,顿时停住了。

  石室的大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像极了火山狱石室内听到的足音。

  更奇怪的是,石室外的那个人,似乎正朝我们急速奔来。

  2

  紧张的情绪在石室中蔓延开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门口。

  我感觉喉口发涩,四肢也非常僵硬,此时如果发生什么危险,我一定躲不过。在阴暗的环境中待久了之后,人的五感和身体机能也会退化。

  门外的足声越来越密,回荡在空旷的石室内,显得格外诡异。

  袁嘉志缓步来到门口,侧身躲在一旁,双手握住火把。瞧他的样子,是准备挥动火把击打冲入石室的人——不管那是不是人。

  就在袁嘉志刚摆好架势的同时,门外人影一闪,抢入门内,袁嘉志蓦地挥动手里的火把,朝那人影狠狠挥打过去!还是陈爝眼尖,看出来者的身份,忙大喊道:“住手!”

  袁嘉志反应也算敏捷,生生止住挥出的火把。但那人被挥动的火把一惊,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我们定眼一看,来者正是袁府的女仆董琳。

  袁嘉亨瞪大双眼问:“怎么是你?”

  董琳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死……死人……”

  她急得面色通红,若非遇到了极为惊险之事,绝不会有这样的表现。

  袁嘉志早憋了一肚子邪火,正愁没处发泄,眼下董琳算是撞上了枪口。他当即怒道:“说清楚一点,什么死人?谁死了?他妈的,说个话还吞吞吐吐讲不清楚!”

  董琳用手撑了几下,没能站起来,陈爝见状忙上前搭了把手,将她搀扶起来。董琳急着回袁嘉志,来不及向他道谢,忙道:“那边都是死人,好可怕……好多死人……”

  陈爝温言道:“你别急,慢慢说,哪里有死人?”

  董琳缓了许久,才陆陆续续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她语速本来就慢,加上急躁,说一句话总要补三句,我们听了好久才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原来我们走之后,留下的人也没闲着,尤其是袁嘉月,嚷嚷着要出去,拖着储立明医生和董琳在石殿里找出口。石殿里找不到什么,又钻进转劫所牢房去逛,理由是之前我们在转劫所只是匆匆走了个过场,并未一间间地去看,所以也不知道后排几间牢房中有什么东西。袁嘉月比较有耐心,每个囚室都推开牢门仔细查看。

  谁知在第二个囚室中竟有许多未开封的纸箱。他们把这些纸箱依次打开,发现其中大多是饮用水和罐头食品,还有些医疗用品。这些物资最晚也是去年生产的,所以基本可以认定,这地下宫殿并非无主之地。趁着储立明和董琳拆箱的空隙,袁嘉月独自走向最后一间囚室。在打开牢门之前,袁嘉月心头忽然泛起一阵不安。

  最后她还是决定打开牢门。

  随着牢门洞开,囚室扬起一阵腐败之气,直入袁嘉月的鼻腔。她被这阴晦气呛了一口,咳嗽个不停。等她喘过气来,抬眼一看,心脏登时不由控制地狂跳起来。

  囚室的中央堆了好几具人类的骨架,宛如一座尸山。

  袁嘉月满眼森森白骨,一时竟忘记了尖叫。董琳听见她咳嗽的声音,跑来关心,却见到一屋子骨骸,不禁放声大叫起来。她这一叫,让袁嘉月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又引来了储立明、汤洛妃、谭丽娜等人。汤洛妃在众人中算是比较镇定的,先让大家扶着袁嘉月离开囚室,又吩咐董琳去找我们几个回来商议。

  “你说转劫所的囚室中有许多白骨,究竟有几具?”待董琳磕磕绊绊把话说完,陈爝就迫不及待地发问道。

  董琳仰头思索片刻,才道:“有五六具吧,不过那个场面太吓人,我记不清了。”

  “没关系,我们自己去看。”

  陈爝说完便站起身来,领着我们离开水刑狱石室,当先朝大殿方向走去。

  行至大殿,只见袁嘉月坐在地上,正喝着储立明递给她的饮用水,汤洛妃立在她身后,脸上净是焦虑的神色。谭丽娜见我们归来,忙上前问道:“怎么样?找到出口没有?”

  我摊开双手,表示我们此行一无所获。谭丽娜原本充满希望的眼神,瞬时暗淡了下来。我们无暇去安慰她的情绪,跟在陈爝身后,径直向转劫所走去。

  穿过转劫所的小门,空间变得逼仄,囚室外的走廊最多能容三人并肩,我们前后各两人,分两排朝里走去。我和陈爝走在前面,虽说里边的尸体都烂成了枯骨,但要面对的毕竟还是死尸,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陈爝推开牢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还夹杂着某种肉类腐烂的气息。

  果然如董琳所述,囚室内垒着六具骨骸,身上的服饰都烂得差不多了。不过从衣服的样式来看,这六具骨骸的性别应该都是男性。陈爝走进囚室,弯下腰,用手去拨弄白骨。我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有什么发现?”

  “这具骨骸的头盖骨碎了,另外一个臂骨寸断,看来生前都受过严酷的刑罚。”

  “你是说,这些死者都是被地宫主人折磨致死的?”

  “有这种可能性。”陈爝的回答很严谨。

  “好狠毒!如果袁秉德是地宫的主人,又为何要杀人……”说这句话时,我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好不让身后的袁氏兄弟听见。

  “还记得乔警官在调查的‘阎帝案’吗?其实他早就怀疑袁老爷子了,只是苦无证据。而你眼前这些死人,很有可能是那些失踪的权贵。”

  “所以你对袁秉德感兴趣,也是意识到了这点?”

  “当时我没有证据,只是怀疑而已。不过既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又坐拥这样一座博物馆,我就想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瞎猫撞见死耗子,竟在此处见到这些尸体。我想乔警官也是对袁老爷子起了疑心,三番四次来这里,就是想找找线索。”

  我刚想问陈爝,袁秉德为何要将这些权贵带到地宫虐杀,话未出口,袁嘉志就在我身后嚷嚷起来:“你们两个在那儿偷偷摸摸说什么呢?”

  他在这晦气的囚室早就待得不耐烦了,见我和陈爝还聊个不停,于是怒上心头。

  被他三番四次挑衅,我也按捺不住脾气,起身道:“我们说什么和你无关,这里你不想待,可以走!脚长在你自己身上!”

  “你说什么?”我的言语激怒了袁嘉志,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打我。

  “你……你想干吗……想动手我可不怕你!”我边说边往后退了两步。

  袁嘉亨用手掌抵住袁嘉志的胸口,面色严峻地说:“韩晋老师是我的客人,哥,你不会连我的面子也不给吧?”陈爝也起身挡在我的身前,冷冷看着袁嘉志。

  袁嘉志冷笑一声,用手指了指我:“小子,你给我等着!”说罢就甩门离开了囚室。

  等他走远之后,我才愤愤地说:“有种别走,看我不揍扁你!”

  3

  回到石殿,陈爝将之前巡视的情况跟大家讲了一遍。没能找到出口,所有人听了都很沮丧,谭丽娜甚至哭了起来。不过陈爝又说,暂时找不到,不代表出口不存在,可能被设置了什么机关,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不怕出不去。好在转劫所内发现了许多饮用水和罐头食物,我们应该还能撑上两天,不至于没东西吃。

  另外,火把数量有限,所以要省着用,休息的时候就灭了,需要时再点燃。还有手机也是,大家都把手机关了,留一部保持开机状态用以接收信号。总而言之,现在是特殊时期,所有物资都要节约使用。至于休息的地方,暂时安排在转劫所的囚室,每人一间。环境虽然恶劣,但起码有个石床,垫上衣服,可以对付着睡一晚。

  陈爝提出的建议,大家都没意见。开完会,我看了一眼手表,已是下午七点。大家都有点疲乏。袁嘉亨从囚室内取出水和食物,分给大家。吃完后,大家按照分配好的房间各自回房休息。我分得的房间靠近转劫所的出口,紧挨着陈爝那间。

  这一整天又是逃命又是找出口的,我也累得够呛,倒在石床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尽管石床硌得难受,但我真的是太疲劳了,一口气睡到了凌晨。醒来时看了下时间,才一点半。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可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眠,索性起身坐在石床上发呆。我想,或许因为地宫内不论昼夜皆是漆黑一片,所以会造成生物钟的紊乱。

  囚室内实在逼仄,待久了心情烦闷,于是我燃起火把,打算在地宫的大殿内走走。

  不过刚出转劫所我就后悔了。空无一人的石殿,石墙上可怖的壁画,以及幽静无声的环境,立刻打消了我夜游地宫的想法。我忽然有种感觉,仿佛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潜伏着一个杀人狂魔,正在暗处打量着我。

  ——也许凶手还躲在地宫呢……

  这种想法一出,恐惧感立刻爬满全身。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我折返回去,打算回囚室睡觉,睡不着也要睡。来到囚室门口,我发现陈爝的房内透出光亮,我打开他的牢门,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你还没睡啊?”我走了进去。

  陈爝“嗯”了一声,但没有抬头。

  我凑过去问道:“你在看什么呢?”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楼道,一边是成排的房门。

  陈爝道:“是博物馆客房区的录像。之前我睡不着觉,就问董琳拿来了笔记本电脑,她说录像的视频都拷贝下来存在了电脑里面。”

  看来对于夏栋才被杀的案子,陈爝还是放不下心。

  我问道:“那你有什么发现?”

  陈爝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看下来,和董琳说的一样。视频是从前一天七点开始录的,所以拍到了汤洛妃去找他的镜头。她和谭丽娜都表示,当时从房内传来了夏律师的声音,这点应该没问题。如此说来,夏律师在前一天八点还活着,第二天下午却死了,凶手应该是在这段时间动手的。可是,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人接近过夏律师的房间,而且房间内的窗户都从内反锁,根本不可能从窗口潜入。”

  “又是密室杀人?”我脱口而出。

  至于为什么要说“又”字,是因为我和陈爝已经遇到过许多次这样的情况。原本只存在于推理小说中的“密室杀人”,三番五次在生活中让我们撞见。

  见陈爝没有回答,我又接着说:“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夏律师在八点时还活着,但是凶手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避过了摄像头,进屋将他的手脚捆绑起来,用一根绳子勒死他,再将尸体吊上屋梁?”

  “还有一种可能。”陈爝转过身来,竖起食指,“凶手其实早就潜入了房间,将夏律师捆绑起来后实施谋杀,汤洛妃敲门时,是凶手躲在屋内应声的。不过这样一来,就无法解释凶手是如何躲过摄像头离开房间的了。”

  夏律师的尸体被发现时脚下没有垫脚的东西,悬空三四十厘米,如果不是凶手抱上去的,根本无法解释。难道用的是干冰之类的东西?

  这个假设立刻被我自己否决,太不切实际了。

  尸体发现的时候没穿鞋,而是赤着脚,经过储立明医生的检查,脚上没有冻伤的痕迹。

  陈爝突然问我:“韩晋,在刑具博物馆的时候,你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我不太明白陈爝想问什么。

  “就是不协调感。我说不上来,但是总觉得周遭的情境一直在发生变化。”他边说边用手挠头,脸上流露出苦恼的神色。

  “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也有点这种感觉。不过现在让我回想,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恐惧感吧!我一直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发明出这么多残忍的刑具,去折磨别人。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呢?难道没有同理心吗?”

  陈爝突然问我道:“韩晋,你听说过耶鲁大学心理学教授斯坦利·米尔格兰姆的‘电击实验’吗?”

  我摇了摇头。

  陈爝道:“一九六三年,耶鲁大学的米尔格兰姆教授做了一个实验。他找来一队学生参与这个实验,他们的任务是向外来志愿者提出一系列的问题,当志愿者回答错误时,学生们就会被告知要进行一次轻微的电击以作惩罚。实验对象每给错一次答案,电压就要增加。尽管实验对象对电击表现出了极度的痛苦,其中一些人还恳求他们说自己有心脏病,继续下去恐怕会死,但半数以上的学生仍然坚持施加惩罚。其实,这些实验对象都是演员,电击也是假象,但实验结果却十分值得反思。”

  “耶鲁学生这样有教养的人,都会从虐待他人的行为中得到快乐吗?”

  “米尔格兰姆教授在这次实验中发现,只要给予适当的指导和合适的条件,几乎所有人都会被诱导去配合、参与,甚至享受对其他人的残害。”

  他的这番话,使我想起了西班牙画家弗朗西斯科·戈雅在《奇想集》组画中的那句名言——理智沉睡,魔鬼诞生。

  陈爝像是放弃般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接着伸了个懒腰。

  “算了,今天实在太累了,还是先睡觉吧。”陈爝说着爬上了石床,“韩晋,你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虽然这门是个摆设,但聊胜于无,也算给个心理安慰。”

  既然他下了逐客令,我也不便久留,和他道了晚安后,就出了囚室。

  给陈爝合上牢门之后,我举起火把,站在静谧的过道里。正当我打算走回自己住的囚室的时候,身后竟传来一阵幽幽的叹息声。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女人发出的。

  我陡然想起刚过奈何桥时听见的那声怪笑,惊得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骤然遇见这种诡事,手足顿时僵硬,我既没往前走,也不敢回头看,仅是立在原处,头脑中一片空白。我想放声喊叫,陈爝才睡下没多久,应该能够听见。谁知我紧张过头,胸口憋着一口气,不论如何都叫不出声。

  叹息声过后,脚步声渐起,身后那“东西”竟朝我一步步走来。

  4

  “是韩先生吗?”

  身后传来了轻柔的询问声。我心中大定,因为鬼是不会说话的。

  我回过头去,见汤洛妃正俏立在过道里,怔怔地看着我,双眼毫无神采。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的神情略显疲惫。

  “袁夫人,这么晚还不睡吗?”我定了定神,说话的语调尽量平缓。

  “我……我睡不着,所以就起来看看。”她吐字很轻,若不是身处地宫这样安静的环境,恐怕都无法听清她在讲什么。

  “这么巧,我也正睡不着呢!”我指了指陈爝的囚室,“所以就来找他聊天。”

  汤洛妃淡淡地“哦”了一声,没说别的,我们之间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如果不困,要不要到我这边聊一会儿?”我随口说了一句。

  “这样可以吗?会不会打扰韩先生休息呢?”汤洛妃抬起头。

  “不会,我也没有睡意嘛!”

  就这样,汤洛妃来到了我的囚室,与我并肩坐在石床上闲聊。我把刚才以为见鬼的想法告诉了她,引得她直发笑。我忙向她道歉,加上刑具博物馆展厅那次,已有两次把她当成女鬼了。她倒不以为意,说自己也不好,走路脚步太轻,从前也吓到过袁老爷子。

  谈起袁老爷子,汤洛妃的脸色罩上了一层阴霾。原来,她自嫁入袁家之后,一直饱受非议,旁人都说她年纪轻轻,贪慕虚荣,找一个老头子,就是图谋袁家的财产。还有许多更难听的话,汤洛妃说不出口。总之,她经常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反倒是袁秉德无人指责,社会上觉得有钱人即便年纪大一点,找个年轻的妻子也无可厚非。在他们结婚那年,甚至有个颇有名望的书法家赠了一幅字画给他们夫妇,写着“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这样的诗句。汤洛妃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因为他有钱,所以爱上他的人就是贪慕虚荣吗?”说到这件事,汤洛妃情绪很激动,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难道找个年轻的帅哥,就不是贪慕虚荣了?即便我看上了袁秉德的钱,同样是虚荣,一个重貌,一个爱财,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我忙劝道:“现在社会上多元化的声音越来越多,大多数人还是开明的,但也架不住少数人恶意中伤。所以还是别在意他人的评价,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更何况我爱的是他的人,和他有没有钱无关!当然,我知道这番话此时说来,没有人会相信。但我真的很欣赏他,不仅仅是学识,还有人品。韩先生,可能你不了解我丈夫的为人,是的,他是有点钱,但他不是那种瞧不起穷人、恶意践踏穷人尊严的有钱人。”

  “我明白,陈爝也说过,袁老爷子是个好人,经常会捐助需要帮助的人。”

  “可惜很多媒体把他形容成一个好色之徒,还有人说他脑筋不正常,心理变态,收集什么杀人刑具。他们哪里会懂我丈夫的追求?这些东西的价值,这群人怎么会懂?”说到此处,汤洛妃再也忍不住了,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身边无纸巾,我只得抬起手,用袖子替她拭去泪水。

  汤洛妃自觉失态,冲我勉强一笑,道:“总之我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就算这座博物馆也装不下。唉,现在袁秉德死了,也不知将来会被别人说成什么样。”

  我宽慰她道:“那些人说不定是因为嫉妒你嫁得好才中伤你的呢。”

  对于陌生人的非难,我从不挂于心上,所以我不太能理解汤洛妃为何如此在乎他人的评价。不过人和人差别极大,有的人视名誉为生命,我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我又想起袁家姐弟对她的态度,忽然觉得她为了袁老爷子,委身袁家受人白眼,真的很不容易。内心又对她多了几分敬佩。

  汤洛妃诚恳地说:“韩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就好了。”她说话时,脸上还挂着几条泪痕尚未拭去。

  我回视她的双眸,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她梨花带雨的样子迷住了,呆呆看了好久。

  “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汤洛妃见我愣住不语,连忙道歉。

  “没有,没有!”我连连摆手,又怕她看出端倪,慌忙低下头,“我只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所以……”

  “我相信你。”汤洛妃突然说。

  她的话让我很意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汤洛妃继续道:“韩先生看上去很可靠,我相信你能够找到出口,带我们离开这里。还有陈先生,我觉得他一定有办法!”

  我被她这么一顿夸,感觉有点飘飘然了。“没有没有,你过奖了。”

  于是我们的谈话从单方面诉苦变成了互相夸奖对方,之前哀怨的氛围一扫而空。虽然聊得尽兴,但困意渐渐袭来,我们都哈欠连天。最后汤洛妃实在撑不住,起身向我道别,要回自己的囚室休息。

  送走汤洛妃,我也觉得眼皮沉重起来,躺到石床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我睡得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耳边蓦地传来一阵轰然巨响,把我生生惊醒!

  这一觉睡得非常沉,几乎没有做梦。如果不是这声巨响,恐怕我还可以再睡上好几个小时。这声音好似山崩般,轰隆隆的回音滚滚不绝,震得我耳膜疼。由于声源太近,有个瞬间我甚至以为是地宫崩塌。

  我摸了一把脸,感觉脸上竟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不仅脸上,身上衣服上也都是厚灰。我抹了几把脸,用手拍去衣服上的尘土,然后下了石床。

  点燃火把后,悬浮在空气中的灰尘更加明显,囚室雾蒙蒙的,能见度变得很低。此时我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了,立刻冲出囚室。

  陈爝站在转劫所外,袁嘉志在他身边,一脸惊慌的神色。我注意到他们的衣服上也有许多尘埃。

  “怎……怎么回事?”我开口问道。

  还未等陈爝回答我,袁嘉月、汤洛妃、谭丽娜和董琳陆续走出转劫所,最后出现的是储立明医生,他吓得眼镜都戴歪了,走路脚都是软的。众人个个灰头土脸,面上皆是骇然之色,没人知道刚才那声巨响从何而来。

  “是从展厅方位传来的,我去看看。”陈爝话音未落,当先朝那个方位走去。

  跟上陈爝后,我才注意到我们之中少了一个人——袁嘉亨不见了。不过当时情况紧迫,我并没有多想,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储立明、汤洛妃、谭丽娜、董琳留在转劫所内,袁嘉志则紧随在我和陈爝身后,前去一探究竟。

  我们三人穿过火山狱,来到阿鼻狱石室,然后分三路寻找,陈爝去水刑狱,袁嘉志去刀锯狱,我则去碓捣狱石室。

  大门敞开着,我径直走了进去,谁知刚踏进石室,就被空气中浓烈的尘土呛得直咳嗽。火把探照的范围之内,均是飘浮在空气中的滚滚尘土。我揉了揉眼睛,定眼再看,发现地上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碎砖,尤其是东北墙角,数不清的碎砖石块堆成了一座小山,边上不少木质的刑具都被砖石砸碎了。

  “你们快来!是这里!”我用手捂着嘴,冲门外大喊。

  过不多时,陈爝和袁嘉志就赶来了。另外两间石室没有异样,看来声音确实是从这里传出去的。灰尘渐渐散去,室内的能见度越来越高。

  “那里有个人!”袁嘉志惊呼一声,用手指着砖石堆成的小山。

  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在碎石头堆中,确实隐隐有个人影。

  我们三人一边用手驱散面前的灰尘,一边往石堆靠近。随着碎砖堆越来越近,陷在碎石中的人形也越来越清楚。

  “嘉亨!”

  袁嘉志突然大喊一声,丢掉手上的火把冲了过去。我和陈爝紧紧跟在其后。

  他三步并两步地跑上砖堆,徒手将那人从其中拖拽出来。只听哗啦啦的声响,无数灰白色的碎砖从那人身上散落下来。

  陈爝将火把凑近,光照之下,袁嘉亨的面容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他惨白的脸上已无人色,额头和脸颊上都是伤口,后脑勺的头发更是被鲜血沾染,结成了一团。

  “嘉亨,你怎么了?醒醒啊!这是怎么回事?”袁嘉志急得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搭在袁嘉亨的肩头,不住摇晃。

  陈爝把手中的火把递给我,然后从袁嘉志手中接过袁嘉亨,伸手去探他的颈脉。过了片刻,陈爝低头嗟叹了一声,对着我们摇了摇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袁嘉亨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