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桃花白入梦
汇报情报那人想破了脑袋, 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他还真未去关注过几位小辈,国主这么一问, 他真答不出来了。叶云尧他知道,无尽梦回如今修为最高的年轻之辈, 可是他身边的那些人, 真不知道啊!
“说。”
黑衣沉静如浓稠的墨汁,低压的气息逼的跪地之人头都快钻进地底,哆嗦着身子死活接不上话。
“属下……属下不清楚……”
赴死一般闭眼说出这几个字,身后已然被冷汗浸透。
在以为国主定会因自己办事不周,要命丧黄泉之时,紧闭好久不敢睁开的眼睛终于小心翼翼的睁了开。
还未动, 低沉的声音传来, 那人又一个哆嗦。
“去查,定要给我查出来。”
“是!属下遵命!”话毕,那人逃也似的离开了,似乎再多留一刻, 自己便要窒息而死。
“等等。”那人前脚刚离地又被叫住。
“属下在。”
“记住, 若见到身背一把玄色伞的任何人, 照样给我抓回来。”
“是,国主。”
那人离开不久, 有位年岁不大的少年跑到黑衣男子身边, 站在他旁边弯身行了个礼:“爹爹。”
“恩。”
“爹爹找孩儿来有何事?”
“祭祀礼学得怎么样了?”
“孩儿一直勤学苦练, 不敢懈怠。”
“恩。下个月就要行祭祀礼了,你自己多注意。”
“是, 爹爹。”
“这次往来的修士仙家与世家大族,就交由你来招待,本君不会过多询问。”
“孩儿定不负爹爹期望。”
隐匿在黑暗中的人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雾沉国坐落在群山峻岭之中,方圆百里山林起伏波澜,绵延不绝。
山中多雾,常年见不着日头。空气总是沾着些雨露般潮湿的水汽,从林中走一遭,总能浸的湿了发。
雾沉国之人多修幻术,与昔日秦家主修通灵之术一样。漠北唐家没什么限制,秦淮的钟家倒是多以琴修为主,就是不修琴,也都修习乐器,以音会友,以音御敌。
叶云尧几人因秦意之和秋易连这二位好奇祖宗在,又是一路游山玩水,玩儿到了雾沉国。
这一日见秦意之从山上拾了芭蕉叶,将身后的玄色伞裹得严严实实,叶云尧终忍不住问了句:“你日日背着这伞,也不见你藏着掖着,今日为何要将它包裹起来?”
“雾沉国里人多,贼多,我怕有人看上我这伞,惦记它,嘿,若不好好包裹紧了,被偷了我找谁要去?”
叶云尧不太了解人间俗世,对这“贼”一般的存在,总是有些模糊的。
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又多看了几眼秦意之背后那绿油油的长条物事,颜色鲜艳无比,只觉得有些突兀。
穿过绵长的山脉,雾沉国壮阔的城池便出现在了眼前。
几人进了城,这一个个明明生的容貌出尘,仙气凛然,却在进了雾沉国的国都之后都如没见过世面般的睁大了眼睛。
这着实不怪他们,实在是人间与仙山太不同了。
修仙之地往往追求清净,方圆多少里都不见的有几个人影。来往的人大多以礼相待,客气的很。
虽然一路也多少沾了些人间香火气,吃吃喝喝了一路,但相比之雾沉国,却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雾沉国毫不掩饰的向他们一行人证明了什么叫人多钱多房子多。
这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市井模样叫这些个公子可算是开了眼了,而人气儿足的国都里的新奇玩意儿让这一行人是倍感新鲜。
秦意之这厮多少年没见过这般多的活人,居然同秋易连他们一般玩闹的好不开心。
雾沉国这临近好日子了,路边到处都是红火喜庆的模样。连那随街的小贩,唱着嗓子吆喝的声音都响亮了几分。
几人闹了一天,玩儿的不亦乐乎。到了傍晚叶秦几人吃了顿好的,又逛了会儿,便找了间客栈歇下了。
吃饭的时候秦意之的那把小心肝儿被人碰落在地上,差点叫他打了一架,叶云尧拾起他那伞,掸了掸灰尘,往怀中那么一放,将自己怀中的小包子递给他,二人交换了一番,秦意之眼眸漆黑的瞧他抱着自己的小心肝儿,忽的就不闹腾了,好好端详着叶云尧抱着小心肝儿吃饭的模样。
秦意之问道:“你将这伞放在边上就是,抱着吃多累。”
叶云尧道:“我怕放一边被人碰着,你又要寻死觅活。闹得慌,烦得很。”
“嘿嘿。”秦意之扒拉了一大口饭,“那你就抱着,不准撒手啊。”
又多瞄了几眼叶云尧的模样,清清冷冷,端庄规矩的吃着饭。秦意之的心情忽而变得特别好。
趴在他腿上睡的沉的小包子乖觉的起伏着小胸膛。
那小狐狸耳朵耷拉着,垂在脑袋旁,浑身毛绒绒的裹成一个球儿,秦意之见它那模样,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然发起了呆。
“秦意之,秦意之?”
“啊?”秦意之一个回神,见叶云尧疑惑的望着自己,他嘿嘿了两声,继续扒拉着饭。
饭后,几人回了客栈中,这客栈位置极好,叶云尧喜静,这儿闹中取静,虽在市中,但一进院子里什么杂声儿都听不着了。
夜黑的慢,秦意之抱着小包子回到自己的屋里,举着它在手心里端详了半天,对它小声念叨。
“小狐狸都是这般模样?当年我要他变个身给我瞧瞧他死活不乐意,到了也没见到他那狐狸的模样。既然你俩同宗同源,不如今夜我带你瞧瞧去?”
“这么多年我也没去见过他,无奈啊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我自己都死了,也不知他坟头上的桃树长的如何,粗壮不粗壮?”
“那家伙偏爱个桃花儿,怎的说与他都不听,非说桃花儿香,好闻,这么久的年岁过去,也不知道他那儿还有个几分香了。”
“若是不同他说的那般好,我便在他坟前笑话他。”
一个人嘀咕了半天,秦意之难得自觉的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身上那件破布麻衣都被他牵直了衣摆,装模作样的掸了掸衣袖。再回手去握身后伞,才想起那伞仍旧在叶云尧那儿。
叶云尧睡的惊着呢,稍有动静定会醒,秦意之想了想,还是不去拿伞了。
等的夜深人静了,确定旁人都睡了,他也不知从哪儿摸了酒,一手托着睡着的包子,一手拎着酒坛。贼兮兮的偷摸着一步三快的朝前挪,翻墙头的熟练度一瞧就是练家子,伸个脑袋瞄了半晌,一个使劲,酒坛子被扔出了墙,在那转瞬之间,他提气一跃,单手撑在墙头,修长双腿一翻转,速度之快,不过眨眼就抓住酒坛,几个起落,人便不见了。
随他走后不久,西厢那头点燃了烛火,又灭了。
一阵风过,那头的门,仿若被风刮的“吱嘎,吱嘎”,响了几声,又安静的不动了。
秦意之将那小包子放在自己肩头,那小家伙睡得沉,也不会掉下来。凭着记忆中的路,他出了城,在无风漆黑的夜里一人独行。
雾沉国被群山缭绕,雾气大的很,尤其是晚上。秦意之却好似丝毫不为之所困一般,朝着山中走去。
城中有多热闹,山中就有多安静。
不知多久,原本密林冗杂的山峦竟有一片开阔空旷的草地。面积不大,但草杆柔软,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时而几滴露珠滚落,时而顺着风来的方向扭动身躯。
前方一株粗壮的桃花儿树立在草地中央,突兀的绽开漫天繁花。这个时期也不知是不是桃花花期,但那花香当真几里之外都能闻着香。
花铺了一地,到处都是。
就在花下,一块墓碑静静的立在那儿。
墓碑上的字隐约有些看不清了,但沚兮二字的轮廓依稀还能辨得出。
秦意之一屁股坐了下去,伸手掸了掸墓碑上的灰,笑了笑,拿出抱了一路的酒坛子搁在旁边,然后伸了个懒腰,靠在墓碑上。
肩上的小包子顺着角度就要滑下来,秦意之抬手握住,放在手里举着,伸过去墓碑前面,似给谁看着。
“沚兮,你不是不让我们看你真身嘛,看,今天我带个给你看看。”
小包子睡的沉,耳朵耷拉在脑袋旁边,毛绒绒的一团。
“早知道你们狐狸这么好玩,一定让你变个来给我们瞧瞧,让你逃脱了那么多次,便宜你了。”
秦意之闭着眼睛,夜里很凉,也很安静,四周花香阵阵,却怎么也遮掩不住深山中的孤独。
他扯了扯嘴角。
“沚兮,我来看你了。”
隔了五百多年,好像有点久。
其实我以为我没机会再来的,毕竟我也死了。
秦意之闭目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咕噜又爬了起来。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酒!你最爱的桃花白哦!”
他打开酒坛子,嗅了嗅,一脸陶醉。
“便宜你了,这么好的酒。”
桃花香渗入鼻尖,调皮的窜入口中,混着桃花儿的清香,秦意之歪斜着坛口,倒了酒下来。
酒香混着桃花儿香,腻的有些醉人,光闻着,身子都飘忽了起来。
“难怪你喜欢桃花白,味道与我的红枫酿确实不太一般。好吧,勉强算个伯仲之间得了。”
他自个儿笑了笑,想起了以前几人争执什么酒最好喝的日子。
他喝了一口,唇齿留香,咽了下去。
“你走的太早了,之后我都没有来看看你。阿修不理我了,云染他……完全不记得我了,我呢,我死了。在你死后不久,我也死了。至于现在嘛,我又活了,不过活在了凡人身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你猜我看见谁了?我看见叶九了,只是他换了个身份,换了个名儿,样子有些不同,但我还是能认出来,而且一眼就认出来了。比以前多了些人气儿,虽然骨子里带着来的清冷还是在,但感觉鲜活了些。”
思绪回转,秦意之不经意间挑起唇角,“还更好看了些。”
“他吧,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居然在知道我是被世人臭骂的罗刹鬼之后并没要将我交去首阁,他反倒问我之后要怎么办,拿回身子要去哪儿。沚兮,他居然学会问我了。”
“我骗他,说我要去报仇,结果他和我拼酒,硬要逼问我实话。我见他那迷糊的模样真不是办法,看的我心肝直颤儿。认输以后跟他说了,之后随他回无尽梦回,逍遥一世。”
“小兮,你别笑,我知道你笑了,你看这花落的,都洒我头上了。我认真的,真的和他走,没开玩笑。”
抿了一口酒,秦意之的嘴角含笑。
“如果能和他逍遥世外,什么还能阻拦我呢?”
“这小东西叫包子,我取的,名儿好吗?我带他来给你瞧瞧,你看这狐狸不是挺可爱的嘛,只有你别扭的很,那时候让你变给我们看都不愿。”
他抬头看了眼天,道:“我出来的时候,叶九就醒了,他这家伙比猫还惊,我干嘛都瞒不过他,你也知道吧,他都躲在树后头好久了。我们叫他出来喝一杯?”
树梢沙沙作响,繁花簌簌。
秦意之捏了朵花夹着,放在唇尖轻轻碰了一下,忽而用力,花射向树后漆黑无光的角落。
半晌都没动静。
秦意之笑了笑,道:“叶九,花儿都送你了,你还不出来?”
执花之人,从黑暗中踱出。
蓝衣若水,面容如月,清凉入心,眸光沉沉。
叶云尧也不奇怪自己会被发现,因他压根没刻意掩盖。
秦意之递过去桃花白,指了指墓碑,道:“尝尝,沚兮最喜欢的。”
叶云尧顿了顿,眉梢挑了下,接过了酒坛。
他其实不能喝酒,他自己明白。
秦意之似知道他的顾虑,偏生激了句:“叶小公子海量,我仍心有余悸,今日只喝一口,总不能拒绝吧。”
见他笑意盈盈的瞧着自己,叶云尧心中堵了口气,便要喝这口酒。
秦意之数着呢,今晚灌你三杯,三杯之后,你必醉。
叶云尧喝了第一口。
酒香凝绕不散,但辛辣入喉,闻着清雅,尝起来却要了命了。
见他瞬间憋红的脸,秦意之心中快活极了。
畅快的喝了一大口,他笑的开怀。
又朝着墓碑洒了酒,介绍道:“这是叶九,恩,叶云尧。”
“这是白沚兮,我昔日同窗。”秦意之拍了拍墓碑,对叶云尧自豪的说:“叶九,我告诉你,别人都有一个青梅竹马,我有三个!不过嘛,哈哈,现在都没了。”
秦意之明明眼如星辰,亮的很,叶云尧那般看着,却觉得深沉无比。
像深水寒潭中的漩涡,勾住脚踝,沉入水底。
刻意的避开他的目光,叶云尧看着风霜侵蚀多年的墓碑,这个人看来已经死了多年了。
“你大晚上出来,是为了见他?”
“恩。来看看他,很多年没见了。”
至于为什么很多年没见,不言而喻。
秦意之喝了一大口酒,躺了下去,望着满天繁星。
气氛在这一刹那格外安静,只有风的声音,和落花的声音。
“以前,我,修九澜,沚兮……和叶云染是被一起送来首阁学道的。那时候的首阁比现在要热闹点儿,人也多点儿。不过当然,再怎么样,也还是一般无聊。沚兮是钟家人,妖狐之子。自小被钟家遗弃,丢在柴火堆里长大,也不让他随钟家姓,只能姓母姓。后来也不知他怎么来了首阁,咱们四个人倒是越来越熟稔,天天聚在一起,无恶不作。除了叶云染偏执又固执,盯我们跟盯老鼠似的,但我们也总是能寻着乐子,且不亦乐乎。”
他喝了一口桃花白,看了眼叶云尧。
叶云尧一如既往的清冷,熟悉的面容生根发芽在心尖,他细微的动作,都能扯的他心疼。
“后来有一天,他说他爱上了一个人,去了凡世,做一世普通凡人。”
“再后来当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快死了,得了一种病。叶九,你猜,他得了什么病?”
明明说着他的往事,叶云尧却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眸光似有嘲弄,明明弯着眉眼,眼底却深且无波,细锁着黑暗中的瞳孔,阴霾又炙热。
“不知。”叶云尧躲闪无法,竟伸手抢了秦意之手里的酒,猛地灌下一大口,耳根已然憋得红了起来。
秦意之讶异的瞧着他,末了,哈哈大笑。
他摇着头,这可好,都不用自己灌酒,叶小公子自己知道找酒了。
“我告诉你。”他笑的深沉,“是相思病。”
叶云尧睁大了眼睛,相思病?
“很奇怪是不是,相思病居然能要人命。可是,沚兮真的就这么死了,因为相思病。那时候我不懂他为什么会执着于尘世间的姑娘,普通凡人一生不过几十载,繁华沧海轮回路不过眨眼间,我们是修仙的修士,命长,但他就那么义无反顾的去了。
后来见到他的时候,他快死了。但是仍旧一脸幸福,浅笑洋溢的对我们说,‘她等了我很久,终于可以等到我了’。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痴傻了,要给他治病,他不愿意。他说,浮尘一遭,才明白心里的羁绊,才知道心尖上的人是谁,才体会到爱恨情仇,酸甜苦辣。没有她的日子,是折磨。而死去,是解脱。
同窗好友,他是第一个离开我们的。
那一日,漫天桃花飞舞,他就抱着那一坛桃花白,一梦到如今。”
酒坛中的酒水扔在晃荡,深夜里桄榔桄榔的打着酒坛壁,响彻敦实的声音。
“叶九,我曾笑他傻,骂他痴,觉得他魔怔了。什么相思病,什么一人入心尖,相思至白头,我都全然不在意的。直到后来,真有那么一个人住进了我的心里,心痛了,我才后知后觉。
叶九,你说,我的心也痛了,后来一直都痛,那我是不是也得相思病了?”
叶云尧没发声,秦意之酒量极好,此时却隐约露出了醉态。
一壶桃花白酒力虽大,却也要不得他醉。秦意之眼中升起的迷蒙,将他本就亮如星辰的眼睛映衬的夺魂摄魄。
叶云尧眼一花,酒意上脑,他摇了摇脑袋,竟也好似醉了。
“秦意之,沚兮是什么样的人?”墓碑入眼之时,他忽而问了这么一句。
再看秦意之时,在子夜暗沉的月光里,他周身都铺陈着朵朵桃花。
泛着红的桃花一朵朵铺遍全身上下,倚靠着墓碑的秦意之依旧看着他,那一刻,叶云尧视线模糊了几分,眼前的秦意之就好似忽的就变幻了面貌一般,正如醉如痴,邪魅肆意,跋扈飞扬的笑瞅着自己。
“他么,善音律,知琴音,好文好雅,灼灼其华,将钟家的本事习的透彻,只可惜钟家人太固执,认定妖狐是邪祟,是妖物,偏不认他。也好,若在钟家,他虽不会去的这么早,但也体会不到深入骨髓的那段情。”
叶云尧看着秦意之,一样亮如星辰的双眸,却镶刻在了不一样的面容上,周身都是黑夜里的红。
他微微上扬的眼角显露了沉沉笑意,叶云尧下意识的就要去握腰间的逍遥扇。
再一个摇头,那陌生的面孔就消失不见,眼前仍旧是靠着墓碑喝着酒的秦意之,来的快,去的也快。
相思,相思。
他不爱桃花白,就因这桃花白香是香了,却泛着苦。所以他不喜欢那个味道,还是红枫酿的味道正,甜的。
沚兮的相思苦,他不想体会。
他秦意之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天又如何,若他是沚兮,断不会跟她一起死,他会逆天改命,抢,也要将他的人抢回来。
相思?呵呵,人就在身边,相思谁去?
秦意之瞧着叶云尧逐渐脱离聚焦的眼睛,知他醉了。
才两杯,枉我多给你算了一杯。
“叶九,回去了。”
秦意之摇了摇叶云尧,叶云尧只觉得眼前冒星星。
“叶九?”
半晌他也没反应,秦意之凑过去,道:“叶九,你不醒,我就背你回去了。”
叶云尧迷糊之中不忘皱眉,浑身肌肉一紧,如临大敌似的。
秦意之瞧他那模样,身子颤抖,笑的打跌。
他才不管叶云尧是何反应,也不管他,伸手就将他捞了起来,背在背上。
突如其来的怀中多了一个人,叶云尧挣扎着要离开。紧贴的肌肤透过衣衫还能感觉到温度,叶云尧素来清冷,整个人都僵住了。在秦意之背上扭来扭去。
秦意之无奈道:“叶九,你就不能安静点吗,你不想回去了?不想回去咱们就在这睡?就在这荒山野岭,你,和,我,一起睡!”
叶云尧安静了,特别乖觉的一动不动。
瞧他那乖巧的模样,秦意之侧过头去,能看见他落在自己身上的长发。
手托着叶云尧的身子,秦意之故意往上颠了颠。
叶云尧意识涣散中,随着那么一颠,只觉得自己要掉入万丈深渊一般,吓的猛地捁住秦意之的脖子。秦意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圈,进的气儿就那般卡在了嗓子眼儿外头,呼吸不上来。
叶云尧抱的死死的,死活不撒手。
秦意之拍拍他,哑着嗓子:“叶九,松手,松手。我要被你勒死啦!”
叶九不动于山,秦意之朝天翻白眼。
好,是你不松手的。
心坏如他,怎会老实的被勒着?
他拖住叶云尧的手一个翻转用力,将叶云尧往旁一推,转手间抱住他离开自己的身子,一个旋身,就牢牢的抱住了叶云尧。
叶云尧仍然抱着自己的脖子,只是方向变了,从后面变到前面来了。
秦意之不过一个动作,就稳稳抱住了他。
抱在了怀中。
叶云尧紧皱着眉头,脸已经红的透透的了。
秦意之想笑,本来想背你的,是你自己不乖,我只能换抱了。
瞧怀中那人的模样,秦意之低叹一声:“就知道你不能喝,上次还和我拼那么久,今天居然两杯就倒,回去要说与缪文清听。我不笑话你,我去笑话他去。他教得好徒儿。”
十里八方外,刚巧有一人推却着迎来的酒盏,莫名的打了好几个喷嚏。身旁锦衣华服的另一人替他喝了酒,又瞧着他,问道:“文清,你怎么了,不舒服?”
“还行,许是酒气熏的。”
那人嘀咕:“酒都替你喝了,哪儿熏着你了。”
“你身上的酒气熏的,快离我远些。”
“……”
桃花白埋的久了,坟前的桃花也种了百年了,临走前,秦意之折下一株桃花放在胸口。
时日久远,物是人非。
昔日好友不再,只余孤坟一座,也只有你,能安静的听我说些话了。
折你一只桃花,就别小气了。
抱着叶云尧走了没多久,身后悉悉索索传来诡异的声音。
秦意之停住脚步,侧头凝神细听。
脚步声时而轻,时而重,在这雾气弥漫的山峦里,听着有些慎人。
风向变了。
秦意之蹙眉。
怀中抱着的叶云尧睡的沉,恍然不知悄然的变化。风向变了,雾也就变了,方才还有的羊肠小道已然消失。他和叶云尧被阻在了这雾中,断了去路。
习惯性的去握身后伞,秦意之惊觉没带。
他吊儿郎当的吹了口口哨,朝着声音的源头道:“夜如此深,哪位道友大半夜的不睡觉,还挡了我的路?小爷我不与你计较,赶紧将这雾撤了,爷怀中还抱着一个呢,快让我回去。”
阴风嗖嗖,传来那人“嘿嘿”的讥笑声,伴随着上下颚击打的声音,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你呀,下巴要是掉了就安好了再出来行不?牙都没长好,笑都漏风,还要出来吓人。你说你追我一普通的凡人干什么?这城中竟是些仙人才子,多的是你捉捕的对象,再不济,看不上人家,喏,看看你后面,那成片的山脉就是雾沉国的九连山,多好的招财进宝圣地,那里头要啥没有?好鬼不拦道,让我出去呗?”
秦意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看上去抱着叶云尧瞎晃荡,实际一直在搜寻出去的路。
只是他探究了一番愈发心惊,这雾气的变化随着风的转向而不断变化,能把控风的流向,着实不简单,此人是谁?
耳中传来的诡异声响越来越大,秦意之暗自心惊,怀中抱着的叶云尧睡的不省人事,还适时的往他怀里钻了钻。
秦意之深吸了一口气。
没多久,苍老嘶哑的声音透着风传了过来。
“小娃娃,过来。”
“……这儿可没小娃娃。”秦意之看了看自己,虽然这身子年虽不大,但还不至于是小娃娃的程度吧。
“嘿嘿。”
又是“咔嚓咔嚓”上下牙磕在一起的声音,那人从暗中缓缓现形。
同秦意之猜测的一样,是具烂到了骨子里的驱壳。半个下巴都露着风,一眼看个透心凉,能从这头看到那头,穿过颅骨的空隙,还有几片烂肉直晃。
骨头连着肉,有些糜烂的随着走路的姿势晃荡来晃荡去,秦意之胃里一阵翻涌。
“我见过丑的,没见过你那么丑的。你胆子也不小,雾沉国这周围你都敢撒野,不怕再死一次?”
秦意之抱着叶云尧的手悄无声息的挪去他的腰间,握住逍遥扇。
“乖,你别不听话啊,我都被你打了那么多次,借我用用可好?”秦意之心中腹诽,连忙求着这扇子。
这扇子居然也给他面子,没动静。
秦意之一喜,叶九的逍遥扇居然愿意被自己使了?还未等他将扇子抽出来,那骷髅又阴笑了几声。
“小娃娃,好强的生魂啊。”
秦意之一顿,侧头看着他。
“你我同道中人,唯一不同的便是驱壳,你有个好身子,我只有个破皮子。嘿嘿,要不咱俩换换?”
“你要同我换?”
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秦意之认真思考了一番,竟点了点头:“成啊,今夜先将我们放了,一年后我来找你,将这身子白送给你,怎么样?”
“哈哈哈!”骷髅张着大嘴,笑的牙都在晃,“小娃娃,我寻了五百多年,终于寻到一个魂力强大的人。你不是也死了,既然可以重生于世,不好好珍惜肉身,竟然这般轻易就要送与我,你这脑袋瓜子里,做了什么打算,我可得提醒提醒你,别……”
“好了好了,打住。”秦意之打了个哈欠,“你到底要干什么,说吧,天色晚了我还要回去呢。”
秦意之心中明白,此时不适多加交谈,他身无灵力,亦无法宝,此人来的诡异,看上去不简单。找他,目的也不单纯,在这荒山野岭,现下的情形对他来说不妙。
“小娃娃,你魂力强大,生前修为定然强劲。我也实话说了,从你到雾沉国的第一天,我就盯上你了。五百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我感觉到希望的人。老夫要求不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说。”
“今夜找你,也是有求于你,只是这求是先于你肯合作而言,若你不愿,嘿嘿。”
“合作?”秦意之眯了眯眼睛。
“是啊,合作。”骷髅似乎想要表示友好,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看上去着实吓人,从漏风的下巴里说道:“你觉得怎么样啊,秦意之秦公子。”
秦意之猛然一震,束起的发被风吹的遮了半张脸,如梭般的目光透过发间的空隙,朝着那人似笑非笑的说道:“你叫我什么?”
“哈哈哈!血衣罗刹鬼公子——秦意之!”
“你是何人?”此时秦意之却不着急了,既然对方知道他,那必然真的有求于他,接下来,只要等他开口。
“鬼公子上一世毁天灭地,修为惊人,习鬼道,反正道。你的残誓全仗你强大的魂力支撑,这也是为何旁人习不来你的残誓之故。而我这五百多年,等的就是你,也只有你,能救我出去。”
“哦?”秦意之挑眉,“你要我救你出去?”
“老夫被困此地几百年,魂魄残缺,尸身已腐。我需要你帮我修补我的魂魄。老夫在这雾沉国九连山里待了几百年,因这灵气充裕,才未消散于世。这九连山鬼物可进,凡人不可进。秦公子想必是知道的,除了仙家和雾沉国本国纯种血统的人。普通人若是进来,定灰飞烟灭,化为厉鬼,终生守护墓地。”
秦意之但笑不语,等着他说完。
“接下来一月内,便是这墓道开启的日子,秦公子为何来此,老夫动动脚趾头也能想到为何。依你和雾沉国的恩怨,若不是有原因,你怕终生不会踏入此地。并且,就算你来了雾沉国,想在祭祀之礼上光明正大的进山,恐怕几乎不可能。所以,老夫与你的合作,筹码,便是带你们进这九连山。”
骷髅的声音在风声呼啸中“呜呜”的传达着兴奋的调调。
全然看不出面容的烂肉遍布的头骨,秦意之紧盯着思索了半天。
此人修为了得,能一眼看穿他,还怀有目的特地寻他。但若真如他所说,可以将自己带进去,到少了不少力气。只是若答应他的话,也不知需要做些什么。若是不可为之事……
那人看出秦意之顾虑,大笑三声,道:“秦公子放心,老夫不会强人所难,也不会让你去做些伤天害理之事,老夫魂魄破损与旁人不同,也只有秦公子能帮这忙,一切老夫自会准备好,只要秦公子到时相助一臂之力即可,断不会有让你为难之事。”
秦意之紧了紧怀中的人,笑道:“恐怕要前辈失望了,意之现不过普通凡人,无灵力,无法宝,要怎样能帮先生聚魂呢?”
“哈哈。秦公子,老夫心意如此,你还推却什么?秦公子魂力强大,只有你的魂力才能凝合我的魂魄。若非如此,岂不是随意找人便可助我?老夫昔日受奸人所害,普通法子已不能受用。秦公子尽管放心,方法与材料我自会准备。况且,秦公子莫忘了……”那骷髅呵呵笑道,“这九连山里有什么,老夫比你清楚。”
风过,卷起一地繁花。
秦意之语调微扬:“哦?有什么?”
那骷髅无双目的空洞中似有精光,似志在必得:“自然,有你想要的东西。”
一句话,秦意之便知他知道自己的目的。
这人,果真是做足了准备来的。
“小娃娃,你若再不答应,老夫可就没时间了,出这山最多不过一个钟头,老夫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散魂散的冤枉啊。”
秦意之看了眼远方的九连山,九座山头延绵不绝,在雾气中沉起沉浮。
“你是何人?”秦意之问他。
“嘿嘿。”那骷髅摇了摇脑袋:“小娃娃,现在知道对你来说没好处。”
秦意之眯了眯眼睛。
笑道:“如此,那我便不问了。”
“小娃娃是聪明人,六月初十,我在这等你。人不宜多,你二人即可。叶云染这小子,啧啧,睡的真沉。小娃娃,手酸不酸?哈哈哈哈!”
秦意之多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的答道:“不酸,前辈说笑了。”
“好好,有人来了,那老夫就先行一步了,到时怎么做,老夫再与你细说。”
这人说走即走,撤退的速度飞快,秦意之心中有些疑惑,脑海中闪过了无数人的面貌。只可惜这人声音面容都分辨不出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大概。
雾气散了,风依旧吹着。
前方亮起了法器的光芒,有人朝这边飞奔。
看那照亮了大半个山头的架势,人似乎不少。
秦意之抱着叶云尧走着,那些人不一会儿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有人惊呼:“这里有人!”
一伙人迅速的奔向秦意之,各个身高马大,穿着清一色的家族服。从人群中缓步走出的,反倒是个面容俊秀,略微瘦削的年轻公子来。
有人朝他作揖:“家主。”
秦意之无意间扫了一眼那人。
他皱了皱眉,此人有些面熟。
那人上前,对他客气的笑了笑:“这位公子,夜黑风高,山里不安全,公子这是?”他看向秦意之怀中抱着的人,眼中露出震惊。
他认识叶云尧?
那人眼中情绪只一瞬,又恢复常态,对秦意之道:“鄙人乃漠北唐家家主唐玉,今夜察觉山中有死气,带领家族中人来此查探,公子可曾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秦意之笑了笑,摇着头道:“并没有,我们只顾着喝酒了,哪儿能在意那许多。他不胜酒力,睡了过去,正要回去呢。你们慢慢找,我先行一步了。”
“好,请。”
唐玉侧身让出,秦意之目不斜视,只看前方的路。
就在一众人瞠目结舌中,横抱着叶云尧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叶云尧,仙中翘楚,后辈榜样。
一路这么过去,卧在这破烂人怀中的那张脸,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有人压抑着吸气声。
“我的妈呀,那是叶云尧???”
听到这声压低声音的惊呼。秦意之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看了眼怀中人,刻意往上颠了点,叶云尧却往他怀里钻的更紧了。
倒吸声一片此起彼伏。就连那唐家家主,都一声不吭似被惊着了番。
很快走远的秦意之,终于想起来,那眼熟的唐家家主唐玉,可不就是多年前,那个叫唐若的孩子吗?
他隐约对他有印象,但看这情况他似乎没认出自己来。不过叶云尧,恐怕是被认出来了。
这么晚,他们唐家在深山中寻什么?
对旁人家的事没兴趣,秦意之也不过随意想了下,就继续朝客栈走去。
不远处的唐玉依然保持着不动的身子,远远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独自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