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陆鸣见二人进门, 热情地站起身,边作揖边道:“贵客到,贵客到!”
他拉着穆珩的胳膊往前走,笑着对萧翊招招手:“阿翊, 你来!这便是我与你提起的穆氏商号的少东家, 穆玉章。”
穆珩见了萧翊, 又是一怔,旋即寒暄:“萧兄弟, 你我实在有缘。再如此下去,只怕得结交拜个把子。”
方柔听了心里犯嘀咕, 只道穆珩嘴上实在没个把门。
脸上倒很平静, 佯作彼此并不认识, 冷淡而客套地问好,又对陆鸣一笑:“陆总镖头好。”
陆鸣对着姑娘仍大大咧咧,他爽朗笑道:“方娘子,正巧你与玉章一道来,免我派人跑一趟沈记。”
方柔不解地望向他,暗道原来他真有事相商, 并非只为闲谈喝茶。
众人复又落座, 方柔跟穆珩同在一侧, 眼眸扫过,时不时能瞧见萧翊, 她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尽量避免与他目光相接。
穆珩与陆鸣说着今早布善之事,言语中颇有邀功的意味。方柔对此看得很淡, 却心知穆珩的秉性, 由此只得让他说个痛快。
陆鸣调侃:“玉章对方娘子如此上心, 又得静颐欣赏,我看穆氏商号将要办好事了。”
方柔立刻察觉到萧翊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稍稍别过脸,只说:“陆镖头又拿我寻乐,我与穆公子清清白白。”
她本不想让人说闲话落口实,谁知话音才落,她隐约觉察萧翊回转了视线,心中不由一坠。
方柔只道她的姿态是否刻意了些,萧翊该不会有别的想法?又叹陆鸣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叫她好不尴尬。
方柔正懊悔着,陆鸣和穆珩皆已站起身,似乎也没打算继续调侃。
她没留意他们方才说的话,由此脸色有丝懵懂,跟着众人一同站起,又见陆鸣带着探究的眼神望向她。
方柔不由一怔。
她心知此举无礼,但还真没听见陆鸣方才说了何事,刚打算开口询问,不料萧翊忽而道:“早闻沈记食楼出品好,今夜借陆兄的光,萧某也能大饱口福。想必方娘子心中欢喜,一时失神。”
方柔旋即会意,这也想起谢镜颐昨夜提过,他这趟镖事成圆满,镖局挣了不少,陆鸣心情大好,说要在食楼宴请镖局兄弟热闹热闹。
她瞥了眼萧翊,不看他,只对陆鸣笑道:“先谢过陆镖头赏面,待我回去告诉阿嫂,她必然高兴。”
陆鸣也笑:“静颐此番辛苦,也是许久没热闹过了,我原先就想叫大家伙儿松松劲,正好有此机会.操.,办起来。”
过会儿,镖局的下人拎来一个方形食盒,他提着吃力,想必里头装了不少事物。
陆鸣又道:“这是你嫂子娘家送来的土产,送去给沈娘子和乘乘尝尝鲜,你一并带回食楼吧。”
方柔没推辞,谢过陆鸣,本打算伸手接过。
谁知陆鸣话锋一转:“阿翊,我得亲自带玉章去库房点货,今夜吃席诸事就由你跑一趟确认好。”
他顿了顿,“口味依照你的喜好来,你就当是今日的差事,仔细办妥。也正好一并将方娘子送回去,这土产坠手,她怕是不好拎着走一路。”
方柔下意识拒绝:“不必了。”
萧翊不言语,已顺势接过了那食盒。
穆珩朝方柔打眼色,悄声:“阿柔,我忙完去沈记找你。”
说罢,他跟上陆鸣出了大堂。
此刻堂内只剩他们二人,萧翊拎着东西没动,方柔内心纠结,倒真是印证了沈映萝所言的孽缘,她与萧翊的纠缠并没有因为那夜而一刀两断。
可此事阴差阳错避不开,做得过火反倒让人觉察不妥。
方柔不看萧翊,提步朝外走。
萧翊也不言语,只默默提了东西跟在她身后,好似心甘情愿打下手。
今日天时好,起了阵舒爽的秋风,方柔在前,衣带不时被掀起小小的弧度,萧翊站在她身后,几乎能将她整个人遮挡住。
方柔隐约察觉到身后那阵压迫,心乱如麻。
行至桥头,人来人往,正好两岸各有一顶四人轿打算对过。由此一来,许多行人都被挤到了一边,默契地让出路给轿子通行。
方柔远远瞧见人堆拥挤,脚步慢了下来,索性先停在了桥头的桂花树下。
待到二人停了动作,那阵幽香若有似无地钻进方柔鼻间,沁人心脾,倒令她生出了一丝安宁。
微风轻拂,卷起方柔鬓边碎发,她安静地站在树下望向拱桥。
萧翊垂眸凝望着她,不敢言语,不敢妄动,生怕打破这一息美好。
树梢轻颤,一簇桂花被风吹落,悄悄挂在方柔的肩头,她并未察觉,仍安静地等待着桥面通行。
那白.嫩的桂花在方柔肩上轻晃,勾住萧翊的视线,他长指一颤,鬼使神差那般,他下意识抬起手,随后又忽而如梦初醒般停了动作。
他犹疑着,手悬在半空中,却不敢再靠近。
也正是此际,方柔恰好回过视线,见着萧翊的动作一惊,抬眸警惕地望向他。
萧翊竟局促地立刻解释:“阿柔,别误会,我只是想……”
他的视线落在那簇要掉不掉的桂花上,还好方柔见着了,她微微蹙眉,抬手迅速拍去,随后埋头直接朝前,并没有留意到对岸那顶轿子走得偏了,恰时间落了桥往这边拐。
眼看着要撞上,萧翊猛地拉了方柔一把,将她护在怀中,方柔虽被轿夫碰了一个趔趄,可萧翊反应快,到底没正面冲击过重。
那轿夫人算和善,忙回头关切:“对不住!你娘子没事吧?”
萧翊刚打算回话,方柔已挣脱他的怀抱,快步朝桥上走去。此刻桥面复通,人头攒动,萧翊扔下一句:“无碍!兄弟慢走。”
忙快步追上方柔,他下意识拽住方柔的胳膊,她脚步一错,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沉声:“当心。”
萧翊拉着她的小臂,察觉到她在挣扎,随后干脆利落地一个侧身,将方柔护到桥边靠着围栏往前走,他独自靠外挡住汹涌的人潮,不让方柔被挤迫。
两人总算下了桥,方柔旋即快走了几步,与萧翊拉开距离。
他头一回深刻体会无计可施的惆怅,可又不敢再越矩,生怕将方柔推得更远。只默默望着方柔的背影,缓步跟上,手里提着的食盒变成千斤重那般。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着朝前走。
眼看快到杨楼街,萧翊终于道:“我不了解宁江的风味,当地人惯吃辣多些,是么?”
方柔沉默了片刻,低声回应。
萧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那就劳烦阿嫂按本地的口味安排,既是酒宴,可多些荤菜好下酒。”
方柔心中不是滋味。
萧翊的语气里尽是谨慎和讨好,不同于穆珩的轻佻刻意,他小心翼翼,生怕不慎惹怒她那般。但说来实在荒谬,她并不是脾气差的性子,萧翊实在无需如此。
可,她对他散发的姿态,似乎并没将他当做个普通食客。
明明说好互不相干,可命运总要将他们绑在一起那般,诸多阴差阳错,叫人心烦意乱。
她轻轻叹了口气:“好,我会与阿嫂说,你放心。”
萧翊倒是一怔。
难得方柔的语气这样平和,似乎与他从未有前情旧怨那般,只是对等的客人与东家的关系。哪怕没有更近一步,面色依然冷淡不带笑,可萧翊喜不自胜。
他旋即轻笑着点了点头:“多谢东家。”
方柔无话好说,看了看萧翊手里的食盒,他旋即会意,知晓方柔并不愿意他继续随她进到店内。
这便将食盒递了过去:“有些沉。”
方柔做了准备,伸手去接,的确有些坠手。
手指擦过萧翊的皮肤,一阵暖意划过,她心念一动。
方柔两只手一起握着食盒,朝他颔首,转身打算离开。
一团小影子忽而飞奔过来,嘴里嚷:“叔,你怎么跟我娘亲一道回来了?”
萧翊还没来得及跟乘乘说上半句,方柔脸色微变,忙撵她离开。
乘乘拗不过方柔的冷脸,只得嘀咕着朝萧翊挥挥手,不情不愿地转身跑回店里。
萧翊本还只是猜测,可直到这会儿,他已能下判断,方柔很抗拒他与乘乘产生交集,甚至算得上担忧和害怕。
他一时不解,过后似乎有些眉目。
难不成方柔担忧他知晓乘乘是裴昭的女儿,所以会对他们的孩子下毒手?
他忙喊住方柔:“阿柔,我不可能会伤害乘乘,我们也曾……”
方柔眉心一跳,生怕萧翊说出些不该的胡话,忙转眸瞪着他:“萧翊。”
她打断他:“我只是不想跟你来往,望你信守诺言。”
萧翊一怔,先前刚找回的一些喜悦荡然无存。他又越距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惹得她又清清楚楚地跟他划清界限,没得辩驳。
方柔朝他福身,双手握着食盒快步回了店内。
萧翊怔然望着方柔的背影,良久才转身离去。
回程他选了另一个方向,打算趁机摸一摸宁江的底细。这回绕到西横渡,这边多是小摊贩聚集的杂市,正当晌午,许多小贩已收拾好铺头准备回家。
萧翊本打算在渡口找个船家一路往东回镖局,他站在桥边观察了一阵子,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喊:“小郎君?”
他回头,发觉是住在方柔邻家的那位柳大娘,这便颔首问好。
柳大娘走上前来,身旁跟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瞧着不过二八年岁,气质温婉。
“你来西横渡办事?”她爽朗地笑问着,又指了指那姑娘,“这是我侄女儿,闺名向婉,今日得空来帮我一起卖豆腐。”
萧翊又朝柳向婉颔首问好,低声:“在下萧翊。”
那姑娘打量了萧翊几眼,红着脸,声音很小:“见过郎君。”
萧翊直视着柳大娘,道:“我如今在陆永镖局当差,刚办完事,打算乘船回城东。”
“哎哟,真是巧!”柳大娘大笑,“这丫头正好想托镖局办点事儿,你俩有缘!”
说罢,她推了柳向婉一把,那姑娘朝前顿了半步,脸色不由更红。
萧翊听了个原委,才知柳向婉是位绣娘,平日做些绣品在宁江城内的绣坊寄卖。上回有位丘城的老绣娘看中她的手艺,与她约了大货,送去丘城卖个高价。
她打听了一圈,都说找镖局押运划算些,于是便打算去陆永镖局问清楚。
萧翊沉声道:“实不相瞒,我才入镖局不久,许多事情并不了解。等我先问过镖头,若能成事,你再前来细谈不迟。”
他说话时语气沉稳,有不容置疑的笃定,叫人无形中便甘愿答允以他所想行事。
柳向婉点点头,“婉婉谢过郎君。”
萧翊:“客气。”
说话间,船家摆渡归来,站在渡口吆喝:“最后一趟,来人就走!”
萧翊拜别柳大娘,撩了衣摆踏上船头,俯身进了船内,动作一气呵成,潇洒利落。
自西横渡到东水桥码头,小船横穿宁江城主河道,萧翊看个新鲜,只觉宁江十分热闹,不由暗想难怪方柔会在此留居。
不多时,船家靠岸,萧翊下了地,拐个弯就到了镖局大门。
穆家的马车已不见,萧翊暗忖片刻,信步踏入院子。
陆鸣此刻正在院中点货,应是新接上了几单买卖,他听得动静转过头,朝萧翊一笑:“去了这样久,跟方娘子很是投缘?”
“你这叫时机不妥,心底话,我虽觉着你不错,品貌俱佳,可玉章对方娘子是非她不娶,闹得动静颇大,你呀就别掺和了。咱宁江好姑娘多得是……”
越说越远。
萧翊心知陆鸣惯爱调侃,低笑着摇了摇头,只道:“是位相熟的大娘,托我问些事。”
陆鸣一挑眉,手底的动作不停,听萧翊把话说完,这便道:“小事,咱们陆永镖局来者不拒,本也多方便街坊。这么着,你让那绣娘将大货备好,也无需带来镖局,届时人来一趟,签了托书,找个镖师随她去一趟丘城便好。”
萧翊默默点头,陆鸣顺口说:“阿翊,既是你相熟的人,那便由你去跑一趟吧。不白跑,这些单子你与镖局七三分,也能赚一些。”
萧翊只得说好,继续随陆鸣点货,目光一扫,瞧见阴凉处摆了两抬木箱,落了锁,上封穆字镖文。
他眼眸微敛,皱了皱眉,淡声道:“总镖头,那两抬你点过了么?”
陆鸣转眼一瞥,忽而正色:“那两抬无需你惦记,穆氏商号往来的货不经咱们手,穆老爷自会派人来清点。”
萧翊眉心深皱,直觉穆氏商号并不像明面上瞧着那般简单。
陆鸣留萧翊一同在镖局吃过午饭,开了小灶,吃了些小厨房的出品。萧翊无意搞特殊,可面对陆鸣盛情他也不推辞。
二人又对坐着聊了些闲事,陆鸣对他生出相见恨晚的好感。
萧翊一时摸不透陆永镖局的底子,但他心底希望陆鸣清白,如此一来,之后清剿马贼便能派上用场……
他暗自琢磨,陆鸣被镖师喊走,后半日闲散,他去了趟梨园巷。
明知方柔此时并不在家,他却像找好了正当由头那般,他只与自己说,此行只为与柳大娘说清送绣品去丘城一事。
他走得很慢,这回总算仔仔细细打量过方柔住的小院。
院门锁着,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头白头杏花树开到了墙外。此时非应季,枝芽不带颜色,可萧翊在心中畅想逢春之际,白杏待放,方柔站在树下赏花,真是好景。
他们明明能好好过日子,他从前怎么就没想透彻?
他本来能与她成婚生子,在王府恩爱美满,一如他所言,男孩女孩儿都好,他们也的确曾有过一个女儿,满满……
思及此,萧翊心头闷痛,那阵乱流横冲直撞,差些又叫他心焦力竭。
而今,他连亲近她女儿的资格也没有。
方柔怕他、恨他,认为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生怕她与裴昭的孩子会受到半分伤害。
而他怎会这样恶毒?他始终留着那对金锁,留着那股胎发,自我折磨忏悔,面对乘乘,他莫名有怜爱之心,虎毒尚且不食子……
萧翊轻叹,越过方柔的家门,轻轻叩响柳大娘的院门。
院里很安静,萧翊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应门,白来一趟。
可他心底一点也不懊恼,反倒生出一丝暗喜。这回不在家,那意味着还能光明正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