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霞光在红毯上铺出一地碎金。
玄色长?靴迈步上前, 戚延立在这片晚霞中,视线久久未从盖头下的身影上移开。
忍着掌心疼痛, 戚延拿起案上的玉如意?,挑起盖头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不知这一刻怎么就迟来了这么多年。
他不知道?那些年?他就?能这么狠心。
十二岁的时候,他把温夏推开时明明好?几次偷偷看过她,瞧见她即便可怜巴巴地哭着,也有宫人递给她甜甜的牛乳,耐心地哄好?她。
他曾认为宫里总有人会关心她的,哪怕他不要?她了, 也有太后和父皇能护着她,她不会太吃苦。
可她所有的苦却都是他带去的。
朱色盖头?轻盈滑落,一张娇靥姣美似月, 纯媚两生的杏眼中,朝霞映雪般妍丽。她的唇轻轻抿着, 微翘的唇珠幼圆莹润,可这双美目只是很安静, 也极淡地望向他。
戚延不着痕迹藏起眸底的动情与不舍,唯有手掌痉挛般紧握着那玉如意?。
他薄唇微张,最终却什么都没说,端过案头?两杯合卺酒递给温夏。
她一点也没有拒绝,最后一刻,用这冷清的沉默换取她想要?的结果。
两双手腕缠绕过彼此, 戚延昂头?饮下杯中清甜的果酒, 喉结滚动。
温夏也微仰脖颈, 喝下了她那杯。
即便只是度数最淡的酒了, 温夏也会微醺了脸颊,双腮微红。
镇上临时买下的宅子, 怎么布置都不如富丽堂皇的皇宫,戚延觉得委屈了温夏,可又自知委屈她的何?止这一点呢。
屋中落针可闻,整座宅邸今夜也不会有人打扰,庭中刮起夜风,唯有树木摇曳的轻响。
戚延坐到了床沿,只是这样安静地陪伴温夏端坐。
她腕间佩戴着一只上等的翡翠手镯,浓郁娇艳的紫色浸在一团阳绿里,琉璃般的底子,她轻微转动间,连烛光都能映进去。
是戚延一路寻温夏时命陈澜仔细带在身?上的,如今终于都归在她这双好?看的手腕上。
戚延握住她的手。
谷底亲力亲为的生活让他的手添了硬茧,他极克制地摩挲着她手指,掌中温软嫩滑,鼻端是她身?上雅郁的花香气。
他们一直这样安静地端坐,直到温夏抽出手,杏眼凝望他,第一次带着戚延读不懂的东西。
她侧身?,垂眼,纤长?白皙的手指轻摘他发间玉冠,伸手解下他腰间的玄玉带。
她的发丝擦过戚延鼻端,他深眸里满目璀璨的红,灼灼红烛的焰,映照在窗中的夕阳……
戚延想,他已经把这一刻记下来?了,这应该是他余生里再也不会忘记的东西。
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了,温夏还是会烫了脸颊,将腰带轻轻放置到案头?,她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不用再去害怕。可手心空空的,戚延一动不动,她终究还是会有几分无措。
她起身?,玉指轻捻起桌上的青铜香炉盖,点燃一炉戚延喜欢的水沉。
青烟袅袅,她腰间多出一双大掌,戚延从背后拥住了她。
他埋在她颈项间,呼吸灼烫。她能感觉到他心脏蓬勃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贴着喜服传来?。
温夏双脚腾空,被戚延横抱着回到床榻。
他亲吻她额头?,亲吻她双眼、鼻尖、双唇,也一路吻向她耳鬓,虔诚捧弄那朵玉兰花,以唇去雕琢花瓣盛开的模样。
他却没有再往下,也没有再如她印象中那个充满恣肆野性,不知节制的帝王。他只是一遍一遍地吻着这朵盛放的玉兰。
水汽氤氲着一双娇红的杏眼,温夏忍着颤栗,在他微凉的薄唇亲吻上她双唇时,握着床单的双手终于还是轻轻地勾住了他后颈。
他很轻易地闯入她微张的齿关,温柔而?小心地捧着她脸颊亲吻。
温夏第一次感受到温柔的戚延是什么模样。
他吻她鼻子,吻她眼睛,他蹭着她耳鬓喊她夏夏,一遍一遍地呢喃低喊,无比低沉的嗓音听来?竟也格外动情几分。
温夏流下眼泪,不知是眼眶里的生理泪液,还是因为想起十三年?的光阴。
帐幔外的大红喜烛静静燃着,戚延靠在她枕边,长?臂紧拥她入睡。
他什么都没有再做,为她盖上衾被便再也没有了动作,也没有了交谈。
温夏闭着眼,看晚霞褪却,看月映轩窗。微微侧目,看枕边这个眉目紧闭的男人。
他为什么同从前那个欺负她的戚延不一样了?
她以为他今晚只会变本加厉地对待她。
温夏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可她闭着眼,一直到很晚很晚才?睡去。
而?枕畔的戚延听着她微沉的呼吸声,无声睁开长?眸。
红烛给帐内镀上一层暖光,戚延这么舍不得。
舍不得不占有她。
舍不得放开手。
舍不得让她去别人身?边。
他就?这样多看一眼吧,将她一肌一容,一颦一蹙全都刻入骨髓。
他这二十五年?唯一两次动心的女子天亮后就?不再属于他了。
而?他余生的漫漫长?夜该怎么去度过?
鼻尖触碰着温夏耳鬓,戚延紧拥着她。
他也终于懂得柳曼娘说的那句话了,最深的爱不是占有,是成全,是放手。
可是柳曼娘与阮思栋都没有告诉他,放手会这么痛啊。
……
透亮的天光投在窗栏上,映入一地暖洋洋的光束。
温夏睁开眼睫,醒来?时望见床前穿鞋的戚延。
他脊背修长?而?挺拔,墨发慵懒垂于后背,背对着她穿上革靴:“醒了。”
“可否替朕更衣?”
一声“嗯”从鼻腔里逸出,带着早起的一点轻软慵懒。
温夏左边肩膀都湿湿热热的,伸手摸向戚延睡的那一侧,被子里还是滚烫的,他也才?起来?。而?湿濡的左边衣裳估计是因为他搂了她一夜的缘故。
她垂眼留意?着,身?上并无任何?异样。
他果真没有再碰过她。
他说的再做一次他的妻子,就?是要?她穿上这件嫁衣么?
温夏望去,戚延背对她走向衣架处。
她起身?,靸上无跟的绣鞋,拿过他的衣裳一件一件为他穿戴。
而?温夏忽然才?忆起,这是她第一次为戚延更衣。
从前面对他的恩宠,她只当是例行皇后的义务,记着那多年?的烦恨,从不曾主?动为他亲手穿戴上龙袍。
垂下卷翘的长?睫,她为他系着中衣的衣带。
戚延低沉的嗓音响在头?顶。
“闽房佑文采斐然,已在礼部任职,他请旨求娶静婉公主?,你离开那会儿的事,朕应允了。虞遥与他的婚礼在四月。”
温夏怔住,抬眼凝望戚延。
他以这种?极是寻常的平静说起:“李淑妃已不在后宫,朕赐了她归府的圣旨。”
“母后的病好?转了,只是夜里常日咳嗽,但有太医诊治,你可以放心。”
“还记得云展么,云桂的义子,你的血救了他,那孩子已入宫学?武了,很是好?学?。”
温夏怔怔地听着,连手上动作都忘了。
她想过他们的分别会是多么的不愉快,可她从未想过会是此刻这样的寻常。
她为他穿戴着一袭玄袍,他平静地说着这些话,就?像他们仍过着平静的一天。
戚延望着她的眼睛:“乌卢不自量力,以为策反了几名武将就?能攻占我?大盛疆土,朕此去定让他们好?看。”
温夏极是震撼,张了张唇,完全不知如今大盛竟起了战事。
戚延深望着她一双眼:“朕买下瓦底那么多的翡翠山,用也用不尽,以后朕送给你的翡翠,你都别拒绝,就?算是拿来?造个脚蹬日日踩在脚底下,我?都不介意?。”
“若朕寻到什么宝贝给你送来?,你也别退回来?。若你敢退,你知道?朕的手段。”
他嗓音嘶哑,喉结滚动,想着最后一次这么近地凝望她,都该再说些什么。
温夏微微仰着脸,望着挺拔高大的戚延,她的眼眶里忽然涌起热意?。
“朕在外面留了人手给你,你想去哪儿便让他们送你一程。”
一阵沉默,他说:“也许朕早该承认你父亲是个真正的大丈夫。”
他浓烈的目光落在她眼上:“温夏。”
“从此以后,朕为你一人改道?,护佑我?大盛子民,去做百姓爱戴的明君。”
“我?不管你今后在哪儿,我?都会让你看到我?为你筑下的盛世。”
戚延如常地转过身?,同从前每一次出门上朝一样,对镜检查仪容。
他整理着玄玉腰带,袖中的一双手不可控地颤抖起来?,可宽袖遮着,不会暴露他堂堂帝王的这份难堪。
他对镜望着男子宽阔的身?体后,那美人婉约的半面微颤的身?影。
他想再抱抱她,可他不敢挪动发抖的手,害怕他会后悔。
他说,我?走了。
他背对她,走出了房间,打开房门踏出去。
吱呀一声,满室涌入万丈金光。
温夏立在原地,只望着那镜中错目僵立的自己?。
这场寒冬全部安静了。
似天地万物都熄灭在这寂静里。
促乱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却打破了这寂静。
戚延的声音低哑又压抑地传来?。
“温夏,你闭上眼睛。”
温夏闭上了眼,滚烫酸胀的热意?全化作眼泪流出了眼眶。
戚延大步进来?,广袖深袍,衣袂飘然,俊美面庞上布满深眸里流下的眼泪。
他弓起脊梁俯身?捧住温夏脸颊狠狠亲吻。
他强势地闯入,掠夺她柔软唇齿间的蜜意?,吻去她唇角眼泪的苦涩,紧拥住她身?体,在她薄肩上咬下一排齿痕。
温夏吃痛地轻吟了一声,可他收着力道?,她不会有太痛。怀中一凉,他已离去。
她睁开眼,玄色衣袂飘飘,他远褪在耀眼的光影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肩头?全是湿润的眼泪,是戚延的。
温夏轻抬眼,瞧着镜中那眼眶红红的人儿,她笑了起来?。
是该为终于得来?的自由高兴的,可这笑却满是苦涩。
她今日见到的,是她曾幻想过的戚延。
她十四岁从北地回京都时,长?路漫漫,心中忐忑不安。白蔻与香砂安慰她,说她如今已经出落得花容月貌,最是得戚延那般年?龄的男子倾慕的时候,等戚延见了她,没准便忘了时隔多年?的仇怨。
她躺在马车上瞧着夜空里的星星,便也想,戚延第一眼见她应该很是惊讶,很是懊悔,漂亮的桃花眼里应该也会带着些喜欢吧。
他会想起小时候她的好?来?,重新温和地笑着说:小夏夏,太子妃是你。
她竟然这般幻想过。
是他毁了她所有的幻想。
一切都迟在这十三年?里。
……
换下一身?喜袍,温夏打发走庭中戚延留下的人。
珠儿见出她要?离开的意?思,急切地道?:“姑娘,您要?回盛国吗?您可不可以也带上奴婢一道?同行?奴婢一定会尽心侍奉好?您,奴婢学?东西很快,只要?有人教就?能马上学?会那些规矩!奴婢十五岁就?被嫁出冲喜,丈夫病重,第二日便去了,婆母不拿奴婢当人看,将奴婢卖来?卖去。”
“求您带奴婢一同去盛国吧!你们大盛的皇帝敬重女子,让女子也能读书考学?,还能凭本事抛头?露面,上朝堂为官!奴婢也想生活在那样的疆土下。”
温夏嗓音一紧:“你说大盛的女子可以上朝堂为官?我?都在燕国,不知此事。”
“是啊,大盛皇帝下令女子也能凭本事入朝为官,抛头?露面经商也不得再受歧视!”
珠儿讲:“我?们镇上都知道?,那些男子笑话大盛皇帝,可他们凭什么笑话?这样的皇帝尊重女子!你们大盛的青楼暗娼都被查封了,他不许人再把女子当做物件买卖。我?去县里采买时听那些读书人讲道?,可惜他这改革史无前例,没能撼动教坊,只留下了官妓。不过他已经是奴婢心中英明的皇帝了,若我?们燕国的皇帝陛下也能这般效仿,我?们女子该好?生存许多。”
温夏失了神。
他朝夕之间下这史无前例的律令,比先皇还甚。
封青楼暗娼……他是怕她沦落去这些地方??
珠儿在唤温夏,求温夏带她去大盛。
温夏回过神,怔怔望着这屋中喜庆的红绸,许久才?道?:“去为我?备一匹马车,雇一名车夫,两名壮士,先送我?去东都吧。”
东都中有她温家军的心腹。
珠儿高高兴兴地去办这些,回来?朝她道?:“姑娘,奴婢都准备好?了!”
温夏环顾妆台上的金玉首饰:“这些都留给你,若不挥霍,应该够三五口人富裕地过活。我?有婢女,如今也没有时间查你的身?世,我?家用人一向底细清白,便不能带你了。”
珠儿愣愣地望着温夏,忙跪下求情。
温夏目光温和,多年?中宫之态,即便是轻软的嗓音也带着不容易置喙的力量:“多谢你这两日照顾我?。”
她系上崭新的狐裘,是戚延留下的。
她穿出庭院,却听到府门外纷至杳来?的错乱马蹄声,与一片铠甲摩擦的沉顿声。
一声马嘶之后,府门中冲进霍止舟颀长?的身?影。
雪青色的衣袂翻飞,他奔跑中肩上貂裘滑落在地,身?后无数身?穿铠甲的京畿持着长?枪站立。
他目中失而?复得,欣喜动容,疾步冲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