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湛君平静的地接受了元衍的死亡。
他死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是死在战场上。
古往今来, 多少人都死在战场上。
战争是一定会死人的。旁人能死,他当然也死得。
而且是他自求的。
是他要从戎,是他要建自己的功业。
他自己走到这?一条路上来的。谁也不能怨怪。
不过他为保家安国而死, 那他的死便不可鄙夷,是万不能轻贱的。
因此湛君只是痛心。
他才二十六岁, 还很年轻。
她又很爱他。
她爱他,那她该为他痛哭才是。她爱的人, 他们离开她的时候,每一个,她都为他们痛哭。
但她就?是没有眼泪。
她自始至终没有流过眼泪。
也许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他是她爱着?的人里,最后一个能为她遮挡的人。
其他人都已死去了。
湛君已经二十五岁, 不过才走过人生一半的路程, 那些有责任守卫她生活的人,已然全?部死掉了。
哭有什么用呢?
要哭给谁看呢?
那些人但凡还有一个在, 她也会哭。就?哭给他看, 叫她知道她的痛苦, 她的惧怕, 她的委屈, 他知道了就?会怜惜她, 同她立誓,告诉她他将永远和她在一起, 绝不会离开, 她得到安慰, 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要他存在,只要他存在, 她就?有安稳,不必慌张, 生命就?还可以继续。
然而一个都没有了。
她如果哭,旁人也仍旧会可怜她。
但是旁人的可怜有什么用呢?
她不想要。
烛火摇曳了一下。
湛君听?到了短促的哭声,很短,又太急,以至于像一个嗝,而后是一阵抽气声。
湛君忽然觉得熟悉。
她想起来。
原来是她自己。
那是很多年以前。
她轻信那老妪,老妪要把?她埋进土里。
那时候她是真的害怕,她希望有个人出?现,救她,救救她……她不想死在无名的坟里,亲人不知道她死了,又到处找不到她……
他真的出?现了。
他救下她,带她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她真的害怕了,迫切地想要找一个人依靠。
她抓住他,他由?着?她抓住了。
夜里她睡不着?。
客舍也可怕,灯是那样的昏,四处都是浑浊的影,鬼怪妖魔不知道会从哪里跳出?来。
而她又是真的困倦,闭上眼睛她也会睡着?,但是那么黑,她真的害怕。
如此反复数次。
她真的受了太多的磨折。
恐惧和后悔使她忍不住哭起来。
她连哭也不敢大声,怕惹来事端。
那时他就?在她身?边,他说找她很累,所以他很早就?睡了过去。
但是她哭了,他于是醒过来。
他问?她为什么哭,她讲她怕。
他听?了冷哼,很得意地问?她,怎么乱跑时那么有胆量,自作自受的人,竟也有脸面?哭。
她听?了很委屈,于是哭的更厉害。
他就?笑嘻嘻地说,“怕什么呢?我不是在?”
他要她睡,她努力去睡,也真的睡着?了,可是梦里还是怕,她总是梦到那老妪狰狞的脸,所以总睡不长?久,一次次哭醒过来,才开始哭,就?醒,所以哭声又急又短。
她每次哭醒,就?伸出?手去试探,摸到他,知道他还在,她就?会安下心。
那晚她无数次触摸他,他是一直在的。
之后也是,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现。
他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会停止害怕。
她要他滚的时候,他也真的会离开,然而会回来,等待她再一次需要他。
他再不会回来了。
他死了。
这?太叫人心意难平。
她明明已经原谅了他,她讲过同他的以后。
她说再不要同他吵。
她记得他那么多的好,她爱他,她决定忘记他那些不好。
他们还有孩子。
她是爱他的,他当然也爱她。
然而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是因为那几针没有做完吗?只是那么几针,为什么就?没有做完呢?做完难道会累惨了她吗?怎么就?听?了他的呢?是他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为什么不从他手里抢过来呢?明明信了,要再为他做衣裳,怎么就?没想过,那件衣裳没好,他会受伤,他还说受伤很疼,为什么没早些把?衣裳做好,如果早些送过去……
难忍的酸痛。
她终于抱着?头痛苦地大哭起来。
他的死,她难道没有责任吗?
很快,她不哭了。
她想起来她已经长?大,如今是个母亲,孩子们正?需要她,如果她也在哭,孩子们又要怎么办呢?
她要担起她的责任。
她要思索往后。
鸡啼的时候,她站起来,推开门,走进白和黑的混沌里。
湛君去找方艾。
方艾躺在榻上。
湛君走上前,在榻前跪下,她叩头行礼,抬起头后又喊人。
方艾没有动弹。
但是不影响湛君开始说话。
她很有决心。
她的话也很简洁,元衍已经死了,她再没有留下来的意义?,因此她要离开,她还要带孩子离开,两个孩子,她都要带走,她是孩子的母亲,她会全?心全?意待孩子好。
她说完,方艾缓缓地坐了起来。
只是几日的光景,她已经很见?老态,竟真的像个老妪了。
她的神情同湛君一样平静。
离开是湛君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也是她仅有的选择。
她已经历了太多的事,她感到灰心,归于山野也是一种幸运。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自求痛苦,她从来不是追逐的人,自然是要回归来处。
她想要的一直是青云山的竹舍,青云山很好,是她的桃源,她温暖的巢。
先前是元衍一直推着?她走,如今他不在了,她没了禁锢,自然是要回去。
至于元凌,她不觉得自己过分?,孩子是她与元衍共有,元衍已死,那孩子只归她拥有。
她可以带走他。
湛君跪在方艾的面?前,她是诚恳的。
方艾抬了起手。
一个巴掌甩到了湛君的脸上。
湛君被打歪了脸。
方艾还是平静的神色。
湛君也一样。
她体谅一个才失去儿子的母亲的痛楚。
她将脸摆正?,仍然是诚恳的。
又是一个巴掌。
这?次是偏到另外一边。
湛君也还是没有怨。
方艾却发起狂来。
“毒妇!你这?个毒妇!我才没了儿子!你要夺走我孙儿!绝无可能!谁敢同我抢鹓雏!我要他死!碎尸万段!我绝不姑息!你也是!你也太歹毒!”
她大哭起来,“二郎!我的儿啊!我的儿……天何不也召我去,叫我代我儿子死,只要叫他回来……回来啊!”
元希容从外头进来。她整晚都陪伴在母亲身?畔,两刻前她出?去,去看她的女儿。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母亲哭天喊地。
她跑过去,还没问?出?话,自己也哭了。
“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她扶住自己的母亲,话对着?湛君问?。
湛君讲了她的来意。
元希容再不管她的母亲,她滑到地上,就?跪在湛君身?边,她大哭着?控诉。
“你怎么能呢?二嫂!这?怎么可以!二嫂,求求你!只当是给我们一条活路,你怎么能带鹓雏走呢?家里难道还能委屈了你们?你不能带他走的!他要留下!你怎么忍心叫他做村夫俗子!他要做将军,做万万人之上,他要给他的父亲报仇!他怎么能到山野里去!二嫂!”
湛君也哭起来,“可是他没有父亲了啊!他现在走,我好好地养他,等他长?大了,他不会痛惜他失掉的东西,若是留在这?里,他时刻面?对着?他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只会更加想要,可是他已经没有了父亲!谁给他呢?就?算他不想要……他又哪里会有安宁呢?”
“就?叫我带他走吧……”
元希容的额头磕在她与湛君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上,她又一次大哭起来,头摇着?额头下抵着?的拳头:“二兄……我的二兄……”
“我给他!”方艾大喊道:“只要他想要!我什么不能给他!本来就?是他的!是我二郎的……”
“我不走。”
又有别的声音。
三个哭泣的女人一同望过去。
门口站着?那小小的人。
他慢慢慢慢走近了。
走到他母亲的身?边,他说:“母亲,我不要走,父亲的东西本来就?是要留给我,是我的东西,我想要,我不要走。”
方艾痛哭着?将孙儿搂进怀中。她抱的是孙儿,哭的却是儿子。她幻想儿子就?在她的眼前,活着?的,完好的,她的儿子。
湛君则是在心里惊叹。
他只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说那些话的时语气和神情竟然那样坚定,她甚至还从中听?出?了隐忍的仇恨。她看着?他,完全?找不见?那个爱摇着?她的手同她撒娇的小孩子的影子。
她不免想起她见?到他的第二面?。
他在一个将死之人的手臂下,看她时似乎她是与他有着?生死之仇的敌人。
那时她就?感到同样的心惊。
只是后来她忘记了。
她不免又一次想,
“原来他真是半点都不像我。”
颈上忽然有冰凉的触感,她愕然回头,看见?鲤儿。
鲤儿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
看起来他是想说话,但是他努力地咬住了嘴唇,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着?。
元凌不肯走,湛君不能抛下他,她得同他一样留下。
她的恳请成了一场空。
但是为了元凌她心甘情愿,她没有半分?的怨怼。
她是要对元凌负责的,她们不能分?开。
只是她无法忘怀元凌说那些话时的样子,她不可抑制地去想,一直想。
直到深夜严行走上了她住处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