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湛君向西方远望。
天是幽深的蓝色, 圆月将要沉没。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皎洁月亮,脸上好?似又刮过湿漉漉的夜风,一颗大而饱满的泪珠忽地自眼中滑落。
鲤儿一向醒的早, 棂色才分,他如往常一般坐起, 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后开始揉他惺忪的眼,才揉了两下, 忽地停下来,看着阴影里的人,软软地喊了一声姑姑。
湛君已然在榻边不知坐了多久,见着鲤儿醒来, 晦暗里她浅浅笑了下, 抬起手揉了揉鲤儿的发顶:“鲤儿,姑姑有桩事求你去做。”
日已三竿, 湛君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 提起两个早收拾出来的大而重的竹箱, 一路跌撞着走到门前, 将两个箱子轻且稳当地搁下, 直起身捏了捏两边酸疼的手臂, 抬手拉开了门。
元衍正靠在院中一棵柿树下抱臂站着,闻声偏转过头。
两人一时目光相接。
湛君不期见着他, 呆愣了下, 随即似被?火烧燎了一般, 慌急低首,两手一拢, “咣当”一声将门关了个严实?。
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丢脸。
湛君很是?着恼。
鲤儿不是?讲他不在?
情人加了一个“旧”字,又是?那样一个收场, 此生实?在没有再会的必要。
见了面说什么好??
并没有什么好?讲。
五年了,一切早该是?陈迹。
这?般不淡然,倒属实?是?她不对了。
思及此,湛君长呼一口气,从容打开了门。
元衍仍站在树下,姿态不改,听见声响后仍是?望来平静的一眼。
是?的,他们合该如此波澜不惊。
湛君重整了旗鼓,提起竹箱艰难往门外去?。
元衍只是?看着。
经过枇杷树的时候,湛君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理?应如此。
她要见元凌,得叫他知道才是?。
这?是?他应当得到的尊重。
先前那想?法委实?欠妥,徒然显得她心虚。
于是?湛君把竹箱放下,转过脸问他:“我有些?东西想?给他,能叫我见他吗?”
元衍不说话,只是?上下将湛君整个打量了,而后略点了下头——很有些?纡尊降贵的意味。
湛君在这?一刻忽然由衷地感激他。
他是?真的变了。
不知是?历经了些?什么,当初身上丰沛到几欲喷薄而出的盛气现下竟是?全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水的沉静,像足了一块温玉。
这?样的他不会再叫人感到害怕,湛君一时感慨万千。
也许从今往后他于自己而言仅仅只是?一个认识的人,旁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
他给予的一切在这?一刻褪尽颜色,只余下不重要的黑白,而且最终会化为飞灰,随着长风远逝。
这?样很好?。
正合她所求。
湛君是?很平静的,一种奇异的心平气和吞没了她。
元衍一直看着她的脸,忽然问:“你哭什么?”
湛君一惊,伸手在脸上摸,果然摸到了一片湿意。
她把沾到了水渍的手指拿到眼前看,然后发觉自己竟然在颤抖。
这?使她感到了诧异和疑惑。
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
明明是?她自己的眼泪。
好?在并不重要。
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他,很真心地问:“长久不见,你,还好?么?”她话说得缓慢,每隔一两个字就顿一顿。
元衍却和她不一样。
“尚可。”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很利落地讲,然后又把她上上下下全打量了一遍,目光最后锁在她脸上,定?定?看了会儿,开始笑,道:“你想?来是?很好?的,瞧着更美了些?。”
湛君确实?是?有些?变化的。
毕竟已经五年过去?了。
湛君二十四岁的脸,缺少了年少时的天真,添了些?郁悒,双眉似蹙非蹙,眼里总是?氤氲着雾气,娇柔惹人怜惜。
那些?还不曾远去?的过往终究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这?恰恰证明她其实?过得并不怎么好?。
可是?元衍笑着说:“你就是?要过得好?,因为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我,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讲完,他好?像突然失去?了同她交谈的兴趣,转眼冷了脸色,大踏步往屋中去?,嘴里喊:“鹓雏,有人探你,出来见客。”
听到最后一个字,湛君的脸霎时白了。
元凌早醒了,不过此刻仍在榻上待着。元衍不许他下榻。
他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两只脚都?叫荆棘刮破了许多地方,有几处伤的很深,疼得厉害,他又不是?个安生性子,好?动得很,元衍怕他弄裂了伤口,于是?严令他不准乱动,只叫他老?实?在榻上养伤,等?都?养齐全了再下地。
元凌心里很不情愿。若是?往常,只要他不愿意,那就谁也管不了他,但他刚经历过昨日的惊险,此时十分依赖他的父亲,于是?真的做起了乖孩子,叫他如何就如何。
知道是?为了他好?,可这?也实?在无趣,手边没一件供他玩乐的东西,况且这?辈子还没住过这?样简陋的屋子,器物?又是?这?般粗劣,最重要的是?他都?这?样了父亲还不在他身边陪着。
元小郎君并着腿坐在榻上,低着头,觉到了深深的委屈,想?着待会父亲回来,一定?要狠狠哭给他看,而且只嚎还不行?,还要有许多的眼泪,全擦到他衣裳上去?。
计划已定?,左右无事,元凌便?着手酝酿哭意。
他常常哭,却很少有眼泪,因为都?是?假哭。
哭是?他的一种手段,他知道他可以?借此得到任何想?到的东西,无论多过分都?可以?,长辈们一定?会满足他。
因为这?明目张胆的偏爱,他很有些?傲慢在身上,所以?当他得知自己竟暗中被?人嘲笑可怜的时候,他直觉不可思议。
笑话,他怎么会可怜?
可是?是?真的。
原来他真的很可怜。
没人在他面前提过他的母亲,依稀记得自己曾经是?问过的,母亲去?了哪里?为什么旁人都?有而他没有?没人能告诉他答案。后来他长大了一点,变得聪明,遂从旁人讳莫如深的态度里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母亲应当是?死?了,他们怕他伤心,所以?才不提,只是?实?在多虑,母亲难道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吗?没有母亲并不耽误他快乐。
可是?同样是?没有母亲,“母亲死?了”和“母亲没死?只是?不要他”两者之间却有极大的差别,好?似天与地。
他怎么会这?么可怜?
没有母亲的爱,有旁人的爱也是?好?的,然而旁人对他的爱是?出于对他的怜悯,这?并未使他觉得宽慰,反而叫他觉得自己愈发可怜了。
他真可怜。
想?到这?,哭意不需要酝酿,眼泪不多时便?爬满了两边脸。
元衍进了门,见着这?么一副景象,一时愣在了原地。
湛君在他后面,拖着那两只箱子——太重了实?在再提不动。
见元衍堵着门不动弹,湛君很有些?急切:“站在这?里做什么?”把他推开了,望进去?,忽然就像遭了雷殛。
心在一瞬间碎成了无数块。
母亲与孩子间的亲情是?天地间最强而有力的羁绊,因此只是?看着他哭,哪怕不知道他因何而哭,便?已叫人心痛如割。
元凌泪眼婆娑地看着门口的两个人,忽然打起了哭嗝。
湛君一阵旋风似的冲过去?,在榻边停住了,很是?手足无措了一阵儿,才终于想?起来拿帕子,一只手要给元凌擦眼泪,另一只手则绕到他背后要给他拍。
“这?是?怎么了呀?”
声音轻轻的,唯恐吓到他似的。
元凌却狠狠挥开了她的帕子,并扔掉了她放在他背上的那只手。
湛君蓦地僵住,保持着被?推开的姿态,脸上血色全无。
元凌不管她如何,只看他仍在门口站着的父亲,嘴一张,又是?一声嗝,哭得更厉害了。
元衍单手就提起那两只需得湛君拖着才能挪得动的那两只木箱,几步走到榻前,随意把箱子搁下,站着看榻上一跪一坐的一对母子。
元凌张大嘴又开始哭,且哭出了声,湛君听了,眼泪也不自觉落下。
元衍看着,真的是?一点法子都?没有,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在他眼前哭他都?招架不了,遑论两个一起?头简直要疼到裂开了。
好?在没失了理?智。
湛君为什么哭他自是?清楚,所以?他明白只需解决了源头即可。
躬下身,从湛君手里捞过帕子,举起来,在元凌两边脸上轻柔地擦了擦,元衍问:“为什么哭?”
“母、母亲……她、她为什、为什么不要我?还要杀我!”他一边放声哭,一边打着哭嗝,话讲的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像是?利斧凿在人的心上。
元衍都?觉到了透骨的疼。
湛君疼到几乎喘不过气,“没、没有……我……我……”
忽然,她腾地一下爬起来,两只手捂住了脸,痛哭着冲出了门外。
元衍手里还勾着那条丝帕,指尖绕了几下,攥住了,榻上坐下,抱起元凌到怀里,站起来,不停地来回走动,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好?了,不哭了,你都?把她哭走了,我看她哭得比你厉害,你也算报了仇解了气,不哭了好?不好??”
元凌听不懂他的话,不过却哭得没那么厉害了,趴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抽噎。
转身的时候,瞥见地上那两只竹箱,元衍脚步顿了顿,然后抱着元凌走了过去?。
“她说送东西给你,打开瞧瞧?”
箱子里分了格子,细心摆放着各样式的玩物?,密密麻麻挨着,新的同新的放一处,旧的和旧的搁一起。
元衍噎了噎,拍着怀里的元凌轻声道:“……你看,没有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