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1 / 1)

成欢 崔梅梓 391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97章

  等着什么?

  湛君并不怕。

  先生和英娘带了鲤儿?走, 谁也找不到他们,至于客儿?,朝他脖颈伸出手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杀死了他, 再不算是他的母亲了。

  还有什么好怕?

  走不掉,不过一死。

  死就死。

  湛君并没有等太久。

  午后时候, 元衍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捏着一只?碗, 看着凛如霜雪。

  那碗里的也许是毒药。

  湛君是不惧死的,可一想?到真的要死了,还是忍不住发愣。

  这就是她?的结局了。

  不是不遗憾的。

  但?不能折了风骨,更要对得起那些待她?好的人。

  思及此?, 目光又坚定有力起来。

  元衍一直冷眼瞧着, 看她?最后一副视死如归的凛然模样,挑起一边嘴角, 要笑不笑, 嘲讽意味十足。

  “就这么想?死?”手?腕略动了下, 焦味层层铺荡开, “看来你是真的恨我。”

  湛君闭上了眼不做理会。

  “你当要给你喂毒?”元衍叹了口气?, 道:“哪里舍得你死, 我不是早说过?”

  湛君仍紧闭着眼,只?当听不见他说话。

  “手?疼么?”

  湛君猛睁了眼瞪他。

  “你这样我真是心疼。”元衍笑了下, “可是没法子, 我实在是太怕你会死了, 又不舍得断你的手?脚卸你的骨,所以只?好先委屈你, 不过你放心,待会儿?就好了, 等你把这碗东西喝下去?,手?脚无力再不会伤害自己,我就能安心给你解开了。”

  “暂且先用这个撑着,这天底下那么多能人异士,定能有法子叫你把往事前尘尽忘了,到时你一定会变得很乖,再也不会讲什么离开我的话。”

  说完抬手?要拔湛君嘴里塞着的绢衣。

  湛君瞪圆了一双眼,神色惊恐地想?要避让,奈何被绑得结实,哪怕尽了全力也未能挪退半寸。

  焦苦味渐渐近了……

  湛君是给小孩子的笑声?吵醒的。

  身上软绵绵轻飘飘的,像是睡在云里,不难受甚至有些舒服。

  神识尚未清明。

  一道熟悉的声?音讲:“鹓雏快看,母亲醒了。”

  小孩子格格地笑,银铃声?一样。

  云倏然散了。

  小孩子的笑声?还在。

  湛君忽然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母亲醒了却?不睁眼,是等鹓雏你亲自去?把她?唤醒呢,鹓雏快些去?,千万别?拂了你母亲的意,否则她?生你的气?,再不理会你了。”

  咿呀两?声?。

  小孩子的身体柔软的也像云,可是有重量,沉甸甸的,带着暖意。

  元凌五个月大,已经能够稳稳地坐住,元衍把他放在湛君的腹上,他好动,一直扭来扭去?,不过到底太小,捱不了太久,于是忽然一朝前扑倒,在不平整的地方摔了下,因为不疼,也不哭,反而?哈哈笑起来,涎水从他嘴角一股股落下来,沾湿了湛君的前襟。

  心像一个灼热的糖盘,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

  她?的孩子。

  湛君再支撑不住,颤巍巍睁开了眼。

  她?的颈还能动,于是头稍稍抬起来,正对上一双圆而?水的眼睛,乌油油像才洗过的葡萄。

  湛君的心在这一刻比云还要软。

  元凌长了牙,湛君看见他嘴里有一点点的白。

  他都五个月大了。

  小孩子坐起来,晃着头说些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湛君看着他,眼里不自觉有了笑。

  元衍却?忽然把元凌抱走了。

  胸前忽然一轻,湛君愣了下,视线追过去?。

  元衍脸上没笑,声?音却?带笑:“可惜鹓雏你不能一夕之间长成,否则你母亲也能听你喊她?一声?了,还能扶着你学步,看你读书?进?学,你长大了,寻到了一个合意的人,娶妻生子,啊呀,”他叹一口气?,“真叫人惋惜……”

  元凌又是两?声?咿呀。

  “你问为什么?”他笑起来,贴了贴元凌圆润的脸,抱着他靠近了榻,看着榻上的人,眼神冰冷,“因为母亲要死了,她?不要你,不肯为了你活,你要怎么办呀?”

  像是利剑穿心而?过,肝肠都一寸寸疼断。

  湛君忽地明白了他今日带孩子来的用意。

  眼泪存不住,成股的落下,湿透鬓发。

  痛几欲人死。

  唇舌尽颤抖,“你……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求你……”

  哭都哭不出声?来,只?是痛苦地流泪。

  小孩子的睡意来的没预兆,突然就放下眼,在父亲怀中磕伏着睡起来。

  元衍抱着他,手?撑着他的头和颈,同时目视着他母亲的痛苦,神色无波无澜。

  元凌交还给方艾。

  方艾自然知道他抱了孩子去?哪儿?,于是脸上不大高兴,埋怨了两?句。

  元衍更不高兴,一句都没回,冷脸走了。

  回了住处,满心烦躁,站坐皆不如意,遂起身于室中踱步,只?是后来步伐愈急,又突然猛地停住,一脚踹翻了熏炉,气?喘不止。

  屋外一众侍立者无不战战兢兢。

  这时从远处跑来一青衣侍从,见房门紧闭,便问檐下使女:“二郎可在?”

  哗啦一阵响。

  使女缩了缩脑袋,颤抖着身躯轻轻点了下头。

  侍从于是上前,“二郎,主公唤二郎你前去?……”

  “咣当”一声?。

  侍从闭嘴不敢出声?了。

  屋内声?音一样停了下来。

  过了会儿?,元衍启门而?出,衣冠楚楚,神色自若。

  身后是满地狼藉。

  侍从闻声?本抬起了头,见此?又立刻佝了下去?。

  “父亲唤我何事?”

  侍从小声?道:“主公有客,着我来唤二郎前去?陪侍。”

  “客者系谁?”

  “这倒不知,乃是位从未见过的生客,主公亲至府门接迎,待其甚为恭谨亲厚。”

  能叫元佑恭谨相待的人,元衍自然也怠慢不得。

  “这便过去?了。”

  元佑稍显局促。

  面前人一言不发静坐。

  元佑倾了倾身,温声?道:“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云先生你……”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面前人冷冷出声?。

  元佑只?好将后面的话咽回去?。

  几句话口中又嚼了会儿?,元佑再次试探开口:“云先生,你我都是做长辈的人,你的拳拳爱护之心,我岂会不懂?只?是他们小儿?女的事,还是要以他们的心意为重,云先生以为呢?”

  “使君不必多言,我无意与你探讨儿?女教育之道,我今日来此?,只?是为了接走我从小养大的孩子罢了。”

  “云先生!”

  元佑重重叹一口气?,他低下头,语带愧怍:“有些话话讲出来我实在是没有脸面,可是事已至此?,我也是无法!我也并非是心存胁迫之意,只?是想?着孩子们好罢了。”

  “我那二子,自小缺了管教,属实是不成器,又对云先生你冒犯在先,全然是他的过错,云先生大可责骂他,若是还不觉解气?,动手?鞭笞他一顿,叫他吃些教训,我亦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讲的,只?是云先生千万别?再讲先前那些话了。”

  “云先生教养的好,湛君是个多好的孩子!遑论还有故人的情分?,诚然,凤凰身上确实有些糊涂旧账,湛君受了委屈,但?也到此?为止,自此?往后我是绝对不会叫她?在我家?里受半分?的辜负,我以天地祖宗起誓!云先生亦可在旁监督,倘若日后有半分?不好,我绝无二话,云先生立刻领了湛君走!”

  “云先生,我的孙儿?,不也是云先生你的外孙吗?你怎能不疼惜他呢?他才五个月大,云先生怎忍心他们母子分?离?”

  “什么?”

  姜掩猛地站了起来,满脸的惊愕。

  他这般反应,元佑也愣了下,“怎么?云先生竟不知道吗?月前云先生不是来过?还带走了我那侄孙,我先前还责怪凤凰轻慢,怎么也留下云先生你……”

  靴声?橐橐,转眼已到门前。

  元衍躬身行礼,“见过父亲,见过贵……”

  “客”字尚含在口中,元衍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住,他借势往后急撤两?步,身体紧绷,面色冷凝,俨然一副对敌之态。

  只?是见着了来人,神色乍然微妙了起来。

  这岂不是送上门来的大礼?

  “凤凰不可无礼!”元佑一声?急喝,又对姜掩道:“云先生先勿动气?,先勿动气?……”

  “我今天一定要带她?走,谁也拦不住我。”

  “云先生……”

  “是吗?”掸了掸衣摆上的鞋印样的灰尘,元衍抬起头,嘴角噙着一个笑。

  “你们已经毁了我的月明,难道还要再毁了我的湛君吗!”

  姜掩疾声?呼喝,面目几乎算得上狰狞。

  元佑本要再劝,遽然哑口无声?。

  湛君梦里还在哭。

  好似魂飞九泉之下,不然何以那些先她?一步死掉的人竟全在此?处,一个个面带微笑地望着她?。

  “父亲,阿兄,阿嫂……”

  他们的面目是清晰的,有一个人却?不是。

  她?离的远,脸上浮着薄雾,像覆了一层轻纱,手?中执一枝花,娉婷袅娜。

  可湛君知道她?是谁。

  那是她?未曾谋面的母亲。

  “母亲,母亲……”

  手?仿佛已然触到了那微凉的柔纱……

  “湛君!湛君!”

  湛君睁开了赤红的眼。

  雾的尽头是先生的脸。

  难道先生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回事?

  怎么会……

  她?的困顿迷茫全在一双眼里,再加上睡梦中哭着喊出的那两?声?母亲……

  姜掩心痛刀绞。

  眼泪砸在脸上,湛君方知尚在人间。

  只?是又好到哪里去??

  她?全身都动弹不得,好在还有一张嘴还可以说话。

  “……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他掳了你来吗!”

  又惊又急。

  姜掩擦掉她?流出的眼泪,“我来是带你走的,湛君,你同我回去?吧。”最后一句听着竟恍惚的很。

  话如此?,人亦如此?。

  双眼无神,缓缓落下泪来。

  湛君哭出声?,“我想?跟你走的,是他不叫我走……阿兄阿嫂都死了,我怕……先生,你不能有事……你要是出了事,便是叫我入无间地狱,我的罪孽亦是赎不清……先生……先生带我走吧,我不要留在这里……先生……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别?怕。”

  姜掩去?看元佑。

  元佑颤声?吩咐:“去?准备车马行囊……”

  “不准去?。”

  “凤凰!”

  “我还没死呢,她?要到哪里去??等我死了,她?再走不迟。”

  元佑不理他的疯话,沉声?吩咐停住了脚的侍从,“还不快……”

  “我说不准去?,我看谁……”

  啪!

  只?有嗡鸣声?,旁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元衍脸偏着,长久转不过来,嘴角有血在流。

  他眨了眨眼,有些愣。

  他今年二十岁,今日之前只?有一个人打过他,今日之后再添一个。

  “我管不了你了是吗!看什么,还不去?准备!”

  使女侍从十几人,一下子全散掉。

  元衍看向他的父亲,“……我说了,等我死了……父亲今日大可杀了我,左右我还不至于忤逆到同您动手?。”

  “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元佑压低了声?音,“我是为你好!她?母亲住进?平宁寺前就是这模样,你再胡来,你等着收尸吧!你不是神佛,她?是真的会死的!”又用只?能父子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讲:“叫她?舅舅带了她?走,好歹叫她?先活下来,你还可以想?以后,你还有个孩子……人死了你才是什么都没有!”

  药性还未全解,湛君给人搀着出了元府,元佑在府外送行。

  此?情此?景,何等眼熟。

  可是车旁多了一个姜掩,湛君再不怕重蹈覆辙。

  此?时此?刻,方有重见天日之感。

  湛君要登车,元衍从匆匆赶来的渔歌手?中接过熟睡的元凌。

  余光瞥到一眼,湛君不大灵便地转回了身,看着那一抹朱红,眼中有痴迷,更多的却?是悲凉。

  元衍冷着一张脸,抱着元凌慢慢朝湛君走去?。

  湛君仍盯着那红色,直到元衍到了她?跟前,她?亦是目无旁视。

  元衍见状冷笑一声?,湛君愣愣抬头。

  “我不是认输,只?是怕你会死……”元衍笑了下,明明很温和的笑,却?叫人有毛骨悚然之感,“你最好是给我好好活着,也千万别?做叫我不高兴的事,咱们早晚有再见的一天……”

  湛君蓦地打了个突。

  元衍站直了,把怀里的东西往前一送。

  “你带他走吧。”

  元凌睡梦里打了个哈欠。

  湛君先是愣怔,接着眼里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可就在她?即将伸出她?颤抖的手?臂时——

  “不要接!”

  湛君整个人颤了一下,缩了手?脚,过了会儿?,低声?道:“你要对他好,求你……”然后慢吞吞转了身,没有再回头。

  元衍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姜掩。

  姜掩面沉如水。

  夜晚天上有明亮的月,白云显露出它的形状。

  车轮在地上辗转。

  姜掩知道湛君没有睡,于是同她?讲话。

  “湛君,不要那个孩子,你才能真正同他断得干净,如果你抱走他养,有了感情,你这辈子怕是都要同他夹缠不清,他用心险恶,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湛君带着哭腔,“我什么都听先生的,往后我再不会不听先生的话了……先生,我先前那些话都不是真心,全是骗你的,我知道你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只?是我当时没有办法……我说那些话是想?叫你生我的气?,想?着你至多伤心这一阵,然后把我这个没心肝的人忘掉,这样我就还可以想?我并没有伤害你太多……”

  “你不必同我道歉,湛君,我为你死是应当的。”

  “先生……”

  “湛君,我来时就想?,倘若我不能带你走,我便死在那里。”

  “先生……”

  湛君哀哭起来。

  在湛君看不到的地上,姜掩神色落寞。

  他望着头顶亘古不变的明月。

  明月洒落银辉,照亮他脸上的沟壑。

  十九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光。

  那时他还算年轻。

  “湛君你肯定是不知道了,我却?记得很清楚,我带你离开都城的那天晚上,天上悬的就是这样的月,那时你一直哭,是饿了,我到一个村庄里,挨家?挨户的敲门,找哺乳的妇人……”

  “那时你跟着我,受了很多的苦……要是你先前说想?下山的时候我带着你去?就好了……。”

  湛君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将头探出了车外,看天上的月。

  今晚的月是皎洁的盘,勾挂在杨树的枝头,树巅有乌鸦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