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啥都沾点(1 / 1)

泊岸 吃饱去睡觉了 4906 汉字|0 英文 字 3个月前

第120章 啥都沾点

  十二月, 闹哄哄了数日的风波才彻底平息下来。

  令京中众人惊奇的是,那已经七十二岁,致仕多年的沈居和居然再次进宫, 为陛下教导皇子。他过去是崇宁帝钦点的状元郎,历经三朝,只是当今圣上登基没几年他就声称年老辞官,后来在京郊创立了泓峥书院。

  成元帝也下旨宽恕了闹事的学子, 没有敕夺他们科考的权利,只是打了几个板子以儆效尤。申行甫从诏狱里拖出来的时候, 已经烧得快没了声息, 他在此之前本就带病未愈, 又在诏狱里关了大半个月,身子骨脆弱不堪。

  成元帝听闻他的近况, 大发慈悲地没有再追究他的死罪, 甚至开恩, 若是他病好了还可以继续回都察院任职,君王宽容大度,臣子只能跪谢感恩,哪怕遭受的这些苦痛都是拜他所赐。

  不过也并非毫无所获,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成元帝也不可能再强求建立蘅阳宫,又有沈居和在旁规劝, 他渐渐地又同从前一般,每日照例出席大朝会, 也不再日日想着求仙问道了。

  蔡垣因为妄论朝政, 挑唆学子去东华门闹事被司廷卫带走, 没过几日就被处以斩刑, 年关将至,这一年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旧的世族已经湮灭,新的流派又在生根发芽。

  历经三个月,以江南为第一批实行地区的新政终于要推行完,期间赵嘉晏多次被弹劾,光是内阁压下来的奏章就有上百本,期间还包括从江南特地进京诉苦的老藩王。

  豪绅权贵占地不肯清算,甚至雇佣打手阻拦官员,赵嘉晏没有办法,一气之下索性找东海提督贺利良借兵调遣,才总算将土地清算完毕。

  此次土地丈量一共多出良田三成,极大程度上缓解了财政危机,清算过程中又抓出了许多土地兼并的现象,其中就包括肖家在江南侵占瞒报的隐田。

  肖顷在百姓眼里清廉的形象摇动了几分,他忙着为自己擦屁股,暂时腾不出手来给梁齐因使绊子。一番苦心钻营,早早开始部署,结果到最后什么都没捞到,还把沈居和送进了宫,廖重真如今连成元帝的面都见不着。

  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当初李寅元的手稿送到百川书局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个早早开始与他作对的人就是梁齐因。

  如今赵嘉晏办成事从江南回来,金银流入国库,成元帝对他的态度定不会如从前一般觉得他可有可无,继废太子那个蠢货之后,没想到又会冒出一个更难缠的,肖顷与端王等人心里不可谓不气得牙痒痒。

  不过他身上倒还有可以做文章的地方,比如他去了江南之后找贺利良借兵,清算隐田时又不小心伤了谁。

  成元帝最恨的就是儿子与武官纠缠不清,肖顷迅速召集了一群人,联合江南的藩王一起准备参赵嘉晏,却没想到折子还未递上去,赵嘉晏一回京连王府都没回就直接进宫找成元帝负荆请罪。

  养心殿内,先帝亲兄弟肃王的儿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成元帝哭诉,赵嘉晏带着官员如何将他们的家产夺去,自己苦苦哀求都没有用,老王爷甚至气得病重,赵嘉晏是要逼死他们一脉。

  “陛下,那群人将我们一家积累几十年的产业全抢走了,臣的父王今年已经八十一岁,被他们推倒至今未能下得来床。”

  赵嘉晏神色淡淡,所谓的推倒,其实是老肃王舍不得自己贪墨的田产,把自己急中风了而已,根本没有人碰过他。

  小王爷也已经四十多岁,看向赵嘉晏哭喊道:“嘉晏,你若想逼死我们,你就直说,带着兵将我们王府包围算什么,该清的田都清了,肃王府就那些田产,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就那么被你们夺走了,你让我们怎么活。”

  “陛下、陛下——”他扑向成元帝,涕泪交加道:“陛下您还是给臣指条活路吧。”

  成元帝手撑在桌案上,脸色如乌云遮幕,“嘉晏,你皇叔说得是真的吗?”

  赵嘉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这几十年来肃王府兼并的良田与贪下的数额说出来,一旁的肃王脸色越来越慌张,末了他则缓缓卷起袖子,那上面遍布着数道狰狞的疤痕。

  成元帝倏地站起身,“这是怎么回事!”

  “父皇,儿臣此去江南,从山坡摔下过一次,坠湖两次,我同父皇说这些,并不是想同父皇讨卖什么可怜。”

  赵嘉晏轻声道:“儿臣是皇子尚会如此,可想而知那些被占了田亩的百姓会遭受什么,儿臣知道父皇仁爱,定不会愿意看到这些。只是儿臣实在无能,只能向贺提督求助,此事的确是儿臣做得不对,儿臣愿向皇叔与老王爷赔罪。”

  肃王冷汗涔涔,“你……”

  成元帝从批阅奏折的桌案前走出,低头看了着赵嘉晏胳膊上的伤,帝王鲜有的慈爱此刻竟流露出半分,“还疼吗?”

  赵嘉晏摇了摇头,“小时候父皇教导过我们,赵家的祖辈是流血打下来的江山,虽然□□的威武,父皇的雄伟儿臣都没有继承好,但儿臣也绝不会因为这区区皮肉伤就喊疼。”

  成元帝眼神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不愧是朕的儿子!”

  赵嘉晏却垂下目光,“对不起,父皇嘱托儿臣的事情,儿臣却没有办好。”

  “没有,你办得很好。”

  成元帝收回手,转头看向另一边,语气不悦,“赵平,倒是你,该好好同朕解释解释,那几千亩良田是怎么回事!”

  十二月廿十,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以肃王为首跑到京城诉苦的江南宗亲,出师未捷身先死,不仅未将田亩夺回来,反倒被成元帝下旨查了更多东西,他一出事,剩下的宗亲也就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回江南了。

  申行甫正在家中养病,街巷里已经可以感受到年关的氛围,梁齐因和赵嘉晏到的时候,他正坐在院里,交儿女认字。

  “殿下怎么来了……”

  申行甫见到角门出现的两人,惊得要站起来行礼,赵嘉晏连忙止住他,“行了广白,你是伤患,这样显得我很不仁道。”

  “真是的,也没个人来通报一声,明儿都给他们辞了。”

  梁齐因笑道:“是殿下不准的,免得你还得费劲跑前厅一趟。年关将至,广白兄这时候辞退下人,未免太过无情了些。”

  申行甫嘿嘿一笑,抬手挠了挠鬓角,“说着玩玩,说着玩玩,对了。”

  “臣听闻肃王来京,是为殿下的事来的吗?殿下可有被他们针对?”

  赵嘉晏回道:“有。”

  “那些人啊真是——”申行甫拍了拍桌案,有些气愤,“年底了还要来恶心您一把……哎哟!”

  太激动拉扯到了腰上的杖伤,申行甫抽了一口气,梁齐因轻按着他坐下,“广白兄你不要激动,殿下没有事,陛下是有心想要清算藩王势力,所以不会怪罪殿下。”

  “这样啊……”申行甫揉了揉腰,“诶,那肖颂今岂不是算盘又打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嘿。”他啧啧道:“看来肖尚书这个年过不好咯。”

  赵嘉晏冷蔑他了一眼,“他过不好,你就过得好了?广白,大过年的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真是……那些话能在君王面前说吗?”

  “嗐……”

  申行甫若无其事道:“身为言官,职责不就是规谏君王,纠察百司,上疏针砭时弊。文死谏,武死战,我没那本事上阵杀敌,就一张嘴,一双手,只要我还能写字我还能说话,我就不会停下来。”

  闻言另外二人俱是沉默,片刻后梁齐因才开口道:“陛下对你可是真的动了杀心。”

  “死就死吧,将来青史上能留一笔,我也不亏。”申行甫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身负刑伤,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里秉持的还是每个言官上任前都会读到的那一句:

  “必也披肝沥胆,国而忘家,方谓忠谋。”

  从申宅出来后,天空中竟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

  赵嘉晏不得久留,以免会被成元帝看到他出入申行甫家中,在街巷与梁齐因告别后,转身上了马车。

  梁齐因目送他远去,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雪花在他发间落下薄薄一层,他才往前走了几步。

  他忽然想到,他好像还没有和季时傿一起看过雪。

  梁齐因低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刚收到它时赵嘉晏正找他一起去看望申行甫,因此这封信件他还未曾来得及拆开看过。

  西北驻军与鞑靼军在边境打了两个月,传回京城的捷报上只寥寥几句提到了潭城被围困一事,但北方千里冰封,潭城三面环水必然难以支援,季时傿被困潭城,她不说,梁齐因也能猜到那一个月有多艰辛。

  这封信是从西北传回来的,但与捷报不同,这是一封家书。

  季时傿的字称不上好看,却别有一番风骨在其中,如她的人一样,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渊清玉絜,有章有法,不落俗,也不跳脱常理之外。

  信上很简单,只是三言两语将战事之艰揭过,问他京城是否有下雪,末了是句诗,“唯应待飞雪,千里与君同”。

  化用的是杜牧的《秋霁寄远》,这般文绉绉的不像是她的风格,梁齐因看着信上的字,就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季时傿伏在案前绞尽脑汁掉书袋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

  要怎么爱她才够呢。

  梁齐因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现在就像那只海东青一样可以飞到西北去,只是海东青可以,他却不行,西北军营重地,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一起看雪的期望,怕是还要等到来年。

  这般念头刚落下,身后便忽然想起叫唤声,刚走不远的赵嘉晏又不知因何返回,朝梁齐因的方向招了招手道:“岸微啊,我忽然想起来,今年冬日寒冷,父皇让人备了几批冬衣物资,还有兵器署谢冶尹研制出了新的战备,打算差人送到西北犒劳将士呢。你是否想去见柏舟,不若我同钦差说一声,你跟着去吧。”

  梁齐因眼睛一亮,“可以吗?”

  赵嘉晏笑了笑,“自然可以,捎个人罢了,你随行一起去吧,我怕你再在京城待下去要得相思病了。”

  ————

  潭城被围了二十七日,终于等来了援军,樊徊璋率一批队伍先行开道,送来物资,谢丹臣随后调动一万军马沿着樊徊璋找到的山路从后方支援潭城,另外一批兵马将进攻岐州的西鞑军收拾完后与援军呈两面包抄,夹击挲摩诃亲率的军队。

  只是挲摩诃不像哈鲁赤一样激进鲁莽,意识到局势反转后便紧急撤离,季时傿虽说要取他项上人头,但也知道挲摩诃没那么容易死,在两面围攻下,仍是带着一批精锐逃走了。

  樊徊璋火速将剩下的残兵败将收拾完,谢丹臣还要再追击挲摩诃,只是被季时傿及时拦下,将人逼到绝境没有好处,更何况东鞑是挲摩诃的老巢,他们去了不一定能占到什么优势。

  季时傿在潭城一战中腿受了冻伤,牵扯到了数年前的旧疾,疼得她日夜发作,但在众将士们面前不可以示弱,否则引人担忧不说,外敌知道了也不有利。

  她每日白天装作无事一般在外晃悠,照例巡视伤兵,与人说笑逗乐,晚上扭着肿胀的腿呲着牙低声痛呼。

  这会儿正是放饭的时候,西北冰天雪地吃不上什么好的,打了胜仗伙食才比过去好一些,季时傿正在帅帐里看朝廷的回信,旁边的饭菜都要凉透了。

  她看完之后又不死心地翻了一遍,仍旧没找着她想要的,本就躁郁的心情更加烦闷,忍不住骂道:“没良心的,也不知道给我回信。”

  气了半会儿才想到要吃饭,从桌角扒拉过碗碟,半死不活地动了两筷子,帅帐外突然传来异动。

  季时傿以为有敌情,神色一凛,“蹭”地站起来按住刀柄,刚要出去便有人从外一把掀开帘子,罗笠滋哇滋哇叫道:“大帅!大帅!物资来了!兵器署还送了新的战备!”

  说罢拍了一把同样凑近的谢丹臣道:“你爹真行啊,我看那甲气派的,嘿哟,我先去摸摸。”

  谢丹臣被他拍得身形一歪,转过头大吼道:“老罗!我看那六十板子真是打少了!”

  季时傿缓了一口气,松开按刀的手,“原来是物资来了。”

  “对,还有棉衣,江浙今年新产的棉花,可暖和了,大帅要去看看吗?”

  季时傿摇摇头,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带人将东西分发给大家,我先去见钦差。”

  “诶,钦差是哪位大人?”

  谢丹臣掀开帅帐的帘子,“是兵部的韩大人,哦对了,还有一个随行的,我听他们叫他世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世子……”

  说话间季时傿已经走出帅帐,而不远处的一群钦差中也恰好有一个人转过身,季时傿目光甫一与他对上,便瞬间呼吸一滞,谢丹臣的后半句正好落下,“诶,就是他。”

  梁齐因穿着黑色的鸭绒斗篷,里面罩着件雾色的长衫,袖口宽大,隐隐可见他苍白的手腕,一看见她便不住笑。

  前方的众人听见声音,纷纷转过头,季时傿紧紧盯着梁齐因的脸,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她好像只能看见这一个人的身影,听见这一个人的声音。

  直到一旁的谢丹臣喊了句“大帅”,季时傿才回过神,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大步走过去,拱手道:“诸位辛苦了。”

  钦差是兵部的韩琼,闻言行礼道:“哪里哪里,西北的战士们才是真的辛苦。”

  季时傿颔首,“年关将至,押送军饷这一程下来,怕是赶不及回去过年了,我先替战士们谢过诸位。”

  韩琼惶恐地摆了摆手,“大将军切莫如此说啊,国事当前,战士们才是最重要的,我是躲在各位庇佑下的人,素来惭愧,如今有机会能为你们押送军饷,该是我的荣幸,谈什么委屈辛苦呢。”

  “行,我失言了。”季时傿笑了下,转身道:“谢丹臣,你安排几位大人住下,老罗,派人吩咐下去,今夜好酒好肉备着,给大家接风洗尘。”

  谢丹臣和罗笠得了令,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散了开,钦差还要尊皇令巡查西北军营的情况,便也跟着谢丹臣等人离去,很快在场的就只剩下了两人。

  方才刚骂人“没良心”,现下被骂的那个陡然出现在季时傿面前,她心里不由的还有几分不真切感,梁齐因从一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看,从上到下,像是要把这分别的几个月全都补回来似的,一刻也不肯移开。

  两个人干瘪瘪地杵了半天有些奇怪,季时傿清了清嗓子,慢悠悠走上前若无其事道:“咳……你怎么来了?”

  岂料梁齐因一点也不迂回,“我想你,想来看你。”

  季时傿眨了眨眼,破天荒地有点不好意思,梁齐因走上前,借着斗篷的遮掩,想拉她的手,季时傿急急喝停他,“在外面呢,不要被人看到。”

  “哦……”

  梁齐因悻悻然收回手,又发觉她穿得单薄,想把斗篷解下来给她披上,季时傿在军营里向来穿得轻便,随即推拒道:“我不要,碍事。”

  梁齐因神色一顿,没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将手放下。

  季时傿抬头瞄了他一眼,虽神情绷得紧直,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但那双明显黯淡几分的眸子暴露出了他此刻的心境。季时傿抿了抿唇,忽然意识到他这大老远的跑过来,同行没一个他认识的,好不容易见着她,自己还接连拒绝他的靠近,这么想还真挺可怜的。

  “哎……”

  季时傿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气,往前走近几步,伸手牵住梁齐因,“我手太凉了,你不要嫌弃。”

  梁齐因眼眸又重新明亮起来,季时傿一挨着他便被紧紧反握住手,“我的手热,我给你捂。”

  “嗯……路上走了多久?”

  “七八日。”

  季时傿点点头,“怎么想到来这儿,明儿就除夕了,你不在家过节吗?”

  梁齐因将她的手包进斗篷下,“我想跟你过,阿傿,我们还没有一起过过年。”

  “也没有一起看过雪,你信上不是说,‘唯应待飞雪,千里与君同’吗,我便来找你了。”

  季时傿脸上一热,回想到她那封家书,简单的一句感慨,也会有人特意奔赴千里为此而来,心里不免软得一塌糊涂。

  “行了不在这儿站着了,你第一次来西北,我带你四处转转。”

  作者有话说:

  “必也披肝沥胆,国而忘家,方谓忠谋。”——明·俞琳《经世奇谋》

  “唯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唐·杜牧《秋霁寄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