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破局
还要拦我吗?
这五个字如洪钟大吕, 在梁弼头顶敲响,他身形一晃,猛然跌坐在地。
花厅里的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胡人血溅三尺,满盘珍馐皆被染红,在场的大多都是府里的女眷,瞬间惊叫一团, 又因为惧怕包围花厅的陶叁等人,不敢四散逃开。
四夫人抱着梁齐瞻的头瘫在地上, 惊恐地望着花厅中心站着的青年, 发觉自己曾经以为他多么温柔和善好拿捏全是错觉, 他只是不屑与他们发作而已。
梁齐因扫视了一圈花厅,接着便有一名小厮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神色慌乱, 磕磕绊绊道:“六公子, 京兆衙门来、来人了……”
梁齐因收回视线,将带血的剑扔给陶叁,随意捞过桌上一张方帕擦手,温声道:“请他们进来。”
京兆尹姓李,为人刚直,几个月前亲弟被刘勉砸死一事闹了许久才结束,奸夫□□被他判了秋后处斩, 刘方周独子没了之后一病不起,至今没有好转。
李府尹大步流星地跨进来, 身后跟着数十名衙役, 然而国公府的人并未如意料中的一般惊慌失措, 反而格外镇定, 叫他心里有些没底。
花厅前站着一个青年,宽袍松带,身披鹤氅,迎着风口伫立,一张淡泊相若流雾浮玉,不悲不喜,衣摆处零星沾了几点晕开的血珠,像是落在雪地的红梅。
“我等收到报案,国公府窝藏鞑靼奸细,特来搜查。”
梁齐因扬声道:“李大人来得巧,我正要去找您。”
李府尹眉头一蹙,“世子何出此言?”
陶叁将角落里死透的女人拖出来丢到台阶下,对面的衙役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李府尹匆匆扫过女人尚未瞑目的惊骇面容,愣道:“这是……”
“鞑靼奸细。”
“企图混入国公府,对我家人不利。”梁齐因行了一礼,“我救父心切,失手将她杀死,抱歉,误了李大人查案。”
李府尹神情愕然,“不是窝藏?”
梁齐因脸上的震惊恰如其分,“窝藏?是谁如此恶毒要陷害国公府,我们梁家上下食君之禄,深戴国恩,绝不会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
李府尹喉间一紧,“是吗?”
“西北正与鞑靼交兵,我朝将士英勇善战,鞑靼人不敌,免不得使这些腌臜手段。”梁齐因故作激愤道:“如今竟有人借机想挑拨君臣之谊,幸好我父亲及时察觉,那鞑靼妖女恼羞成怒欲杀我父,我只能先下死手。”
“竟是这般。”
李府尹神情严峻,握紧拳头,抬头看向跌坐在地,满面惊恐的梁弼道:“国公爷没受伤吧?”
梁弼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道:“没、没有……”
“那便好,来人,把那妖女的尸身拖下去。”
几个衙役立刻冲上前,将死透的胡姬抬走。
李府尹向花厅的方向抱拳,“实在叨扰,世子,若府上再有异动,烦请您至京兆衙门告知我等一声。”
梁齐因微微颔首,“我明白,有劳诸位了。”
李府尹点头,遂率众离去。
花厅重新冷清下来,梁齐因将擦手的帕子扔下,转身面向梁弼。
梁弼被刚刚一系列的变故吓得双腿发抖,靠两边妾室的搀扶才堪堪站稳身体,目光晃颤,“你、你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我只问您一句话,您最好如实告诉我。”
“什么……”
“那个女人您从哪儿带回来的?”
梁弼咽了咽口水,斥道:“什么时候……轮到儿子管老子了?”
梁齐因讥笑一声,“你以为我想管你吗?我只不过不想被你连累,若不是我将那女人杀了,你以为今日京兆尹来抓人,你躲得过吗?死的不是她而是你,明不明白!”
梁弼被他喝得头皮发麻,差点又要倒下去,“我……我是在东坊的环采阁看见她的,她说她是从西鞑逃荒而来,没想到被人牙子所骗,差点被卖入环采阁……我、我是看她可怜,我才……”
“环采阁?你又去妓馆了?”
梁弼满脸羞恼,嘴硬道:“我没!我就是路过……”
“自年初李寅元一案后,律法新修严禁官员公爵私下狎妓,这才过去多久,你便忍不住顶风作案?”
梁齐因不等他反驳,又沉声道:“北方连年大雪,死伤无数,从西鞑逃荒而来,却面红齿白,肤若凝脂,这种鬼话你怎么敢信?”
梁弼登时如当头一棒,头晕目眩。
“我到底为什么要生在梁家。”
梁齐因闭了闭眼,忽然疲惫地低喃一声。
“岸微,岸微……儿等等,小六!”梁弼推开身旁的人,扑向前,“有人要害我,你不能不管我,我是你父亲啊——”
梁齐因漠然甩开他的手,任梁弼在后面叫唤,“你回来,你不准走,你是我儿子,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有人害你父亲吗!回来啊!”
梁齐因头也不回地走出花厅,陶叁跟上他,“公子,不是说要问书院的事吗?就这么走了?”
“不用问了,我已经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啊……那现在去哪儿?”
“去诏狱。”
梁齐因骑马出府,今早在东华门闹事的学生都被司廷卫抓走了,至今不过两个时辰,想来应该还没发生什么。
尚未走进大堂,便能听到里面隐约发出来的惨叫声,司廷卫的一名校尉做了个请的手势,“牢室脏污,罪人口不择言,免不得脏了您的耳目,世子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掌司使大人马上就来了。”
梁齐因依言停住脚步,“好,劳烦。”
校尉点点头,从他身旁路过,后头正是刑讯室,里面不知道在审讯谁,只听到一连串凄厉的惨叫声,呼痛中夹着几句令人口齿生寒的话语:“君王亲信……小人,祸乱、祸乱朝纲,律法崩、崩溃……我一介布衣书生……死不足惜,你们杀我便杀了……我还是要骂。”
又是一轮鞭笞,很快两种声音都低了下去,不知道是人是死了还是晕了,梁齐因掐了掐虎口,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过了片刻,刑讯室的门终于打开,梁齐盛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出,扫了他一眼,一面净手,一面道:“你又来做什么?”
“兄长,不要再对他们动酷刑。”
“你活够了?”
梁齐因尽量心平气和道:“这些学生年纪小易冲动,他们不懂事,兄长也要跟着错吗?”
“你说什么?”梁齐盛走近几步,双目冷厉如鹰眼,“你也不比他们大两岁,你管教我?认清你的身份,不要到我面前胡言乱语。”
“我并非管教你,我也没那心思。”
梁齐因抬起眼,“我只是过来提醒兄长一句,这些学生跑去东华门闹事,你不觉得时机太巧了吗?”
“什么意思?”
“申行甫的事情本已平息,这些学生被人煽动,又重新激起了君臣间的矛盾,你将这些学生杀光了,除了激起更大的民愤有什么用?”
“到时候陛下骑虎难下,朝局动荡,君臣只能各退一步,六科不再上书,陛下若要平息众怒他会怎么做?”
梁齐因一字一顿道:“是你,滥用职权,狂悖无道,杀了这群学生。”
梁齐盛心头一震。
但他面上一丝未改,仍旧阴狠道:“我凭什么信你,这些人藐视君王,大逆不道,是他们该死,陛下不会怪我。”
“再好的一把刀,那也是刀,倘若刀背太锋,会伤到自己,难道你不会松手?”
梁齐盛沉默片刻,忽然一把按住他的脖子,将他推向身后的墙壁,梁齐因眼前一黑,背脊钻心的疼,他下意识扣住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
“谁教你说的这些?”
梁齐因艰涩道:“没人教我。”
“我实话和你说,方才京兆衙门来了人,梁弼前段时日纳了一个妾室。”梁齐因嗤笑道:“那并非中原人,李府尹带人包围国公府,声称有鞑靼奸细窝藏于此。”
“你现在明白了吗?那群学生去东华门闹事,虽是为申广白求情,痛斥君王,实际背后煽动他们的人,是冲你来的。”
梁齐盛皱眉,“你为什么帮我?”
“想多了,我没有要帮你,梁弼狎妓,包匿胡人,你对学生动酷刑,他们若是死了,陛下为平息民怒,只会推你出去顶罪。”
梁齐因推开他的手,“群轻折轴,你们若是获罪,我也会连坐,我是帮我自己,不想被你们害死。”
“呵。”
梁齐盛后退半步,“你倒是有本事。”
“比不得兄长。”
梁齐因理好衣襟,不冷不热道:“我话便说到这儿,至于到底怎么做还是兄长的一念之间,我管不了,但请你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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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打了快一个月,长久的鏖战之后,无论是鞑靼还是西北驻军都陷入了疲软期。
岐州一线被占三城,幸好在此之前已经让城中百姓紧急撤离,因此伤亡很小,挲摩诃带人冲进城中,却见里面是一座空城,留给他们的东西并没有多少,原本兴致正高的鞑靼武士一下子便泄了气。
“王,我们的粮草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这一年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最为严寒的时候就要到来,然而时至今日,也不过只是将中原咬下了几块皮,根本不痛不痒的。
挲摩诃握紧腰侧弯刀,他肩上披着兽皮,整个人壮硕如一只凶猛的黑熊,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北地严寒的冬风割出了数道斑驳的伤痕。
他站在鹰沙山的主峰上,隔着茫茫雪幕与狂风尽头的身影遥遥相望,上一任可汗就败在她的手里,在这座山峰下。
一旁的下属还在等待着他的回应。
挲摩诃静默不语,其实在此之前,大洋对岸的那群人就曾经派使臣找过他,但挲摩诃骨子里不喜欢他们的模样,腐烂的精致,做作的文雅,比起中原人是一种另类的虚伪。
他不想与这样的人合作,所以拒绝了那名公主的示好。但联盟如今已经岌岌可危,鄂伦部和达珠部蠢蠢欲动,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哈鲁赤。
挲摩诃此刻心里有了一丝动摇,但他很快将这种心思摈弃在外,洋人看着便不怀好意,不知道背地里到底憋着怎样的坏,是真心实意想与他合作,还是别有用心。
中原这块肥肉,得他们自己来啃。
“王,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挲摩诃摸索着腰间刀柄上的熊头图案,经历过从前的一轮攻占后,他们已经明白钺州城虽小,位置紧要,但背靠蜀州各山脉,地势险峻,极难攻下,更何况五年来数次加固,只会比从前更难打破。
挲摩诃立刻排除部下所说攻击钺州的策略,将兵力分为两股,一股继续进攻岐州,一股改道往东,“岘门关东受战火牵连甚少,城墙守备未曾如其他地方一般加固过,守卫必然松懈,以此为突破口,大力攻城。”
鞑靼人世代生存在严寒的环境中,早已练就了一身大雪跑马作战的本事,这也是他们最大的优势,但对大靖来说,冬天作战不仅影响行军,也影响后勤的及时补给。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盯着远处的山峰看,一旁的谢丹臣递来一壶热酒,季时傿摇了摇头,“我不冷。”
“都快十二月了,再打下去受不了了。”
谢丹臣拔开壶塞猛灌一口,肠胃顿时热得辣起来,“大帅,河流都结冰了,我们的粮草也难过来,将士们耐寒的本事抵不过蛮子,要真打到十二月,只怕难熬。”
“不会到那个时候,挲摩诃没那么傻,鞑靼人再厉害,那也是血肉之躯,秋收后没将我们打下,便不会再轻举妄动。”
谢丹臣听着觉得有道理,“那我们也挨冻不了多久了。”
“我估摸着这几日还有一场大战,此战我们若是能胜,挲摩诃便会调兵回去休养生息,这个年关就能平安。”
季时傿轻声说完几句话,神色却未见得缓和,“只是……我怕的是他们还有后手,挲摩诃不会像哈鲁赤一样愚蠢,我与他合作过,他很谨慎。”
“这样,你继续守在这儿,我带一批人往东。”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