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我欲春风 山中君 6635 汉字|0 英文 字 3个月前

第23章

  御书房。

  周涛跪前案前。

  案上放着一纸简函。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往西郊, 观梧桐。

  底下落着一枚私印。

  姜家家主之?印。

  这枚印比姜家皇帝的大印历史还有久远,有时候代表的意味比大印还要重?大。

  意味着?绝对机密,第一优先执行。

  皇帝看了许久:“……真的连最细微的笔锋都?和朕的一模一样,世上竟有人能模仿朕的笔迹至此。你说, 会是谁呢?”

  语气甚轻, 与其说是询问, 不如?说是自语。

  周涛不敢接口?。

  他在开?席之?前便接到了这封简函, 送信的是一名羽林卫。

  羽林卫并非第一手,前面还经过?了一名杂役内侍、两名宫人、一名御膳房帮工、一名运泉水的运工。

  最后运水工说是清早宫外一名大娘给了他二百文钱,让她带封信给在御膳房帮工的杂役妹妹。

  现在京兆府和大理寺满大街搜寻那名大娘,但?显然能找到的可能微乎其微。

  宫中夹带之?事?屡禁不绝,毕竟只要有人, 便有人情,既有人情,便难免有往来?, 是以羽林卫们虽然会查验,但?多半只是例行公事?。

  现在这封信是从皇宫最疏漏的地方入手, 戳中的却是皇宫最深处的秘密。

  周涛是实干之?人, 请罪之?余,已列出若干整顿禁卫布防的条陈。

  皇帝颔首,下令:“彻查所有能接触到御笔朱批之?人,无论识字与否,一律详查严审。”

  周涛应下,正要告退,皇帝唤住他, 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丝极罕见的怅惘之?色, 慢慢地问:“……看到了吗?”

  周涛自然知道?皇帝问的是什?么,沉声回:“臣看到了。”

  皇帝每一句话都?间隔许久:“……如?何?”

  “想是今年雨水太勤,坟茔塌了些?。”

  皇帝再度沉默。

  良久良久之?后,御案之?后传出圣命。

  “修葺一下。”

  “你,亲自去。”

  “是。”

  周涛叩首领命,退出。

  殿外,萧云匆匆而来?:“将军,找到了可疑之?人。”

  “谁?”

  “寿喜班当家花旦阮小云。”

  *

  小昭儿拿着?抹布擦了三?四遍,方整理出半间宫室。

  他一面利落地忙上忙下,嘴里也不闲着?:“……便是一个七品小官儿也不至于住这样的地方,那些?混蛋就是狗眼?看人低,看碟子下菜……”

  姜珏就着?灯火,抽出书架上的旧书,拂去尘埃,翻开?。

  是儿时所读《论语》。

  上面还有童稚的笔记,以及笔记旁端庄稳重?的纠正。

  那是天子御笔。

  他曾经也拥有那样好的父皇,亲自把他抱在膝上批功课,比批奏章还有用心。

  母后坐在窗下绣回文锦字诗,间或抬眼?,温柔地望向这边。

  一切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他慢慢合上书,轻声道?:“行了。略住一晚便是,不必太过?讲究。”

  “这哪里是讲究?您可是陛下唯一的嫡子——”

  姜珏抬眼?,眸子微冷,小昭儿不敢再说下去,只敢小声嘀咕继续咒骂宫人。

  就在这时姜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三?哥,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看你!”

  人未至,酒香先至。

  姜玺与唐久安并肩走进来?。

  两人皆是穿着?宽大轻绡衣衫,衣料与款式极为相似,脸上的笑容也如?出一辙,像夏日清晨刚刚破开?云霞升出来?的阳光,清浅,明亮,温暖。

  后面的宫人还抬着?一只大冰鉴,里面布满碎冰,埋着?四支琉璃瓶,每一支都?嫣红如?醉,盛满了葡萄酒。

  姜玺进来?先瞧见了屋中情形,脸色一沉,不过?没多说什?么,笑道?:“三?哥,外头月色好极了,风又凉快,咱们出去喝怎么样?”

  院中有白石砌成的圆桌圆凳,宫人将酒水酒菜摆上。

  趁着?唐久安与姜珏聊天的功夫,姜玺把领头的内侍总管路德叫到一旁。

  唐久安耳尖,听得他压低声音训斥了好几句:“我平日怎么吩咐你们的?说了要天天洒扫,务求整洁,三?哥随时都?会回来?住,你们就是这样当差的?!给我去弄干净,今儿三?殿下要是住得有半点不舒坦,你们就等着?用自己的脑袋去涮净桶!”

  路德有苦难言,太子的命令他自然会传达给尚宫局,但?他怎么知道?尚宫局的人惫懒怠慢至此?

  于是老实挨了一顿痛批,连忙脚底生?风直接去东宫拉人,迅速将殿阁整理出来?。

  院中晚风清凉,姜珏看着?两人轻叹:“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有心事?喝酒。”

  “关我什?么事??刺杀的又不是我,父皇也没事?。”姜玺斟酒,“现在满宫里这么多人去揪一个刺客,难道?还要我去操心?”

  姜珏:“……”

  姜珏看向唐久安:“小安,你可以去助周涛一臂之?力,此时正是立功的机会。”

  “不可不可。”唐久安道?,“那话怎么说来?着??不在什?么位不谋什?么事?,总之?我不是羽林卫,我不能管禁内的事?。为官之?道?,首先手不能伸太长,更不能伸进别人的地盘里。”

  “……”姜珏失笑,“长进了,还懂得为官之?道?。”

  唐久安:“那必须的。”

  姜珏身体不好,原不能多饮,只慢慢品着?一杯。唐久安和姜玺方才已经喝过?一轮,这会儿算第二轮,唐久安还好,一手拈边,一手摇扇,十分安适。

  姜玺的舌头则开?始有点大了。

  桌上四只琉璃瓶都?空了。

  唐久安道?:“差不多就行了,殿下早些?睡吧。”

  “不行。”姜玺拉住她的衣袖,“我就不信你喝不醉。”

  “臣可是在酒铺里长大的,小时候玩累了就窝在酒缸里睡觉,渴了就喝两口?酒,醉了就再接着?睡,臣现在喝酒跟喝水没多大分别。”

  唐久安刚出生?那会儿,是薛小娥最忙的时候。

  唐永年那时尚未高中,日日埋头苦读,薛小娥既要养家,又要带孩子,与老父薛大恩酿酒卖酒,舍不得请伙计,全是自己上。

  薛大恩无数次感慨自己这外孙女简直是天生?天养,就这么着?也长得比别人高大结实有力气,小孩子们打架,一个能揍仨。

  然后就把唐久安抱到酒柜上,对客人吹嘘:“看看我家娃娃,自小喝酒长大的,我家的酒就是养人!”

  姜玺抱着?酒瓶,好奇:“你外公是行伍出身?”

  姜珏点头:“广德十一年入伍,兴庆六年归田,曾任步兵校尉,可以说是为大雍打了一辈子仗。”

  唐久安佩服:“殿下真是什?么都?知道?,我都?记不清。”

  姜珏微笑:“藏书阁有历年兵部档案,我无聊的时候会翻一翻。”

  ……是要有多无聊,才会去翻那八百年前故纸堆,把一个无名小卒的生?平记得这样牢。

  姜玺迷迷糊糊地想。

  但?这个念头只是飘忽一下就过?去了姜玺更在意的是另一点:“等等,你是说你爹根本不养家,还得靠你娘养着?,以至于你娘根本没有空带你?等等,他不是长庆侯府的嗣子吗?怎么连家都?养不起?”

  京城非世袭的侯爷多如?牛毛,像长庆侯这种前无根基又后继无力的,一般也就是昙花一现。

  但?好歹封过?侯,到底强些?。临终前上一道?请恩折子,只要要求不是太过?分,毕竟是有功之?臣,皇帝都?会加恩。

  唐永年学识才具都?只是中等,原本很难混到现在的位置,这里头就全亏长庆侯临死前替他求到了官身。

  唐久安道?:“侯府的嗣子原本不是臣父亲,是臣大伯,后来?臣大伯病死了,长庆侯看臣父亲也挺好,就让臣父亲过?继去了。”

  “他还真是走了狗屎运。”姜玺悻悻,“早知道?那日不该送他们去京兆府大牢,应该直接送进大理寺,让他们跟那些?死囚犯多关一会儿。”

  姜珏低咳一声:“太子殿下慎言,那毕竟是小安的父亲。”

  姜玺:“那算什?么父亲?有那样的父亲吗?比咱们父皇还不如?。”

  “……”

  唐久安觉得皇帝上辈子肯定欠了姜玺很多很多钱。

  “太子哥哥!”

  关若棠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下一瞬,她冲进院内,扑在姜玺面前:“太子哥哥,快,快去救人!”

  姜玺脑子有点晕乎:“救谁?”

  “阿阮!”关若棠急得满面是泪,“阿阮被羽林卫带走了!”

  羽林卫阖宫盘查,每个人都?须得交待出自己当时在何地,做何事?,与何人在一起。

  交待不出者,一律带走。

  姜玺原说周涛还没有糊涂到冤枉好人的地步,若阮小云真是刺客,自然是跑不掉,若不是,自然无事?。

  但?关若棠仍旧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怕羽林卫动刑。

  姜玺只得起身。

  走出两步,回头看见唐久安全然喝酒。

  他回身,一把把唐久安拽了起来?。

  “一起去!”

  *

  到了羽林卫押房,周涛已经在审问阮小云。

  “事?发之?时,你在何地?”

  “在假山后第三?间房内。”

  “做什?么?”

  “换下一场的衣饰行头。”

  “可有人证?”

  阮小云顿了一下,道?:“没有。只有小人一个人。”

  “你胡说!”关若棠借着?太子之?便冲了进来?,先就看到押房里不少刑讯之?物,阴气森森,令人胆寒,关若棠憋了两大泡眼?泪,“明明我就在你旁边!”

  阮小云道?:“关姑娘当时在外头喝茶,班子里好几个人都?瞧见了。姑娘并没有与小人一处。”

  “就是一处就是一处就是一处!”关若棠跺脚,“是我帮你贴的发片,你还说——”

  “关姑娘!”阮小云一声断喝,打断她的话,“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你我怎可能在一处?!关姑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这样的话怎可张嘴就来??!”

  他说完,微微吸了口?气,向周涛道?:“小人没有人证,但?小人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山房,连外头的事?情都?不知道?。小人卑微,性命低贱,大人要杀便杀吧。”

  姜玺喝得有点多了,人有点晕,斜倚在门边,又觉得不舒服。

  眼?角视线瞄到身边的唐久安,身姿挺拔,肩头可靠。

  更重?要的是长发披了一肩,靠上去怕是就闻得到发香。

  姜玺脑袋一点一点低过?去。

  眼?看就要靠上,唐久安忽然走向周涛,低语。

  姜玺:“…………”

  待唐久安回来?,他低声问:“说什?么?”

  “告诉周将军关小姐在席上说了要去找阮小云的事?。”

  姜玺:“这还用你说?周涛肯定看出来?是阮小云撒谎。”

  “周将军说没有人证的一概要投入大理寺狱,到了那里,祖宗十八代都?要翻查一遍,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唐久安不解,“这美人人长得好好的,脑子怎么如?此不清楚?为何不实话实说?”

  姜玺看她一阵,先纠正她:“第一,此人长得只能算勉强能看,远远称不上美人。第二,正因为他不说实话,我倒觉得他还算个男人。”

  “……”唐久安不能理解。

  关若棠已经扑到阮小云身上,泪流满面:“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那时候我们就是在一起,什?么身份不身份,我全都?不管,我就是喜欢你。喜欢谁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才不要隐瞒!”

  唐久安大惊:“她她她喜欢他?!”

  姜玺:“……不然你以为?”

  “可他是个戏子,怎么能娶国公家的小姐?关老夫人头一个不肯,大督护只怕也要生?气。”

  为着?找到合适的赘婿,唐久安对婚嫁之?事?也颇费过?一番心思?学习。

  总的来?说,可以八字记之?曰:“门当户对,你情我愿”。

  缺一不可。

  正说着?,后面关老夫人就拄着?御赐龙头拐杖来?了,身边贵妃关月。

  众人都?行礼。

  关老夫人喝道?:“棠儿,过?来?!”

  关若棠张开?双臂,挡在阮小云面前:“我不!除非你们让羽林卫放了他!”

  “小棠儿,乖,听话。”阮小云低低在她耳边道?,“羽林卫明察秋毫,我不会有事?的。”

  “才不是,你不晓得这回可吓人了,连我们都?不能回家去,你知道?陛下有多生?气吗?说不定他们为了交差也要抓几个人杀头的。”

  眼?见这两人竟然咬起耳朵来?,关老夫人越发震怒:“棠儿,你不听祖母的话了吗?!”

  关月以目示意姜玺把关若棠拉过?来?。

  姜玺当没看见。

  关老夫人要让羽林卫动手,被关月阻止,关月道?:“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无事?,周将军审完了人自然就放出来?了。”

  周涛确实很快放了人。

  毕竟羽林卫押房不适合上演苦情戏。

  阮小云被送回戏班所在的宫室,临别之?际,与关若棠四目相望,两人依依不舍,关老夫人的龙头拐杖都?快把宫里的青石地面凿出个窟窿。

  然而事?情还没完,这才送走一个阮小去,那边厢有灯笼亮起,是文公度与关若飞一道?走来?。

  关老夫人眼?皮一跳。

  只有是跟文家人在一处,那一定是自家理亏。

  毕竟文公度早已经说明了要招婿,而文臻臻亦是家教甚严,绝不会招蜂引蝶。

  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家的蜂蝶偏要往人家家里飞过?去。

  关老夫人和关月连忙迎上。

  文公度身形瘦高,博带广袖,为人甚是严肃,眉头两道?深深皱纹,不苟言笑。

  关老夫人和关月身份贵重?,文公度自然不敢兴师问罪,但?对关若飞绝不客气,深沉道?:“小女与少督护无缘,若是老夫再在小女身边看到少督护,老夫只得前往北疆,亲自去向关大都?护要个说法。”

  关若飞哭丧着?脸:“晚辈真的只是听说文姑娘落水,前去送药的。”

  文公度冷声:“送药便送药,何须逾墙?”

  关若飞真要哭了。

  您要是能让我进门,我用得着?翻墙?

  关老夫人拉不下脸低声下气,默默地任由对方指责已经是关老夫人最大的卑微了。

  等到文公度转身离去,关老夫人抡起拐杖就要抽关若飞。

  关若飞抱头鼠蹿:“我真的是送药!把药放她门口?就走的!”

  谁知道?文家父女感情这么好,这么晚了文公度居然在文臻臻房中。

  算他倒霉。

  他越解释关老夫人越气:“你就这么想入赘是吧?我们关家的香火就这么不值钱是吧?!”

  姜玺暗暗做了个手势。

  关若飞收到,一边挨揍一边往东边挪,挪过?花丛,撒腿就跑。

  关老夫人气喘吁吁,她是在祖宗面前上歪了哪根香?这一个个的全都?不省心!

  姜玺和唐久安告退。

  “你俩别走。”关老夫人喘着?气道?。

  唐久安:“?”

  她应该没犯什?么错吧?

  姜玺也是头皮微紧,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

  关老夫人虽然不敢揍他,但?絮叨起来?也能要人半条命。

  关老夫人喘匀了气,和颜悦色道?:“还是你们俩乖。你们今儿这衣裳穿得可真好看,让我好生?多看一看,省得我被那两个孽障气死。”

  姜玺低头,就见自己和唐久安并肩而立,两人俱是宽袍大袖,衣裳不单样式相同?,连颜色都?一样。

  而且他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掉了,此时与唐久安一般地散着?长发——连发式都?一样。

  姜玺心情忽然就好起来?。

  觉得外祖母不愧是外祖母,眼?光真是不一般的好。

  他眉开?眼?笑,孝心发作,挽起关老夫人的手:“那我和唐将军就送外祖母回宫,这一路上都?让外祖母多瞧瞧好不好?”

  关老夫人立刻笑了:“好,好好。”

  一面将另一只手伸给唐久安。

  唐久安很少干这种差事?,僵硬地扶起老人的手。

  关老夫人顿时笑容满面,由两人一左一右地扶回太妃宫中。

  “你们两个很好,又听话,又孝顺。”

  关老夫人说着?,将龙头拐杖上的一对犄角掰下来?,一只递给姜玺,一只递给给唐久安。

  唐久安:“!”

  还能这样?

  姜玺低声道?:“这拐杖原来?的犄角摔断了,我让人给外祖母重?嵌的,翡翠玛瑙珍珠珊瑚之?类的各做了一对,外祖母可以照着?衣裳天天换着?搭配。”

  唐久安看着?手里那只翡翠犄角。:“……”

  开?眼?界了。

  *

  两人慢慢往东宫走。

  已经是半夜,天上星辰灿烂,除了羽林卫还在四处巡逻,四下里已经安静下来?。

  晚风带着?清凉的水汽拂过?两人的发丝衣摆,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感觉这静默也是清凉的。

  “觉不觉得今夜有点像北疆那一晚?”姜玺问。

  “……嗯?”

  “出是这样安静,也是我们两个人。”

  唐久安:“哪里像?北疆可比这里冷多了,而且今夜宫中可不安静,羽林卫上下怕是没觉睡了。”

  说完就发现姜玺用一种又气又恼的眼?神看着?她。

  唐久安:“……”

  她哪儿说错了?

  是不一样啊。时间不一样,地方不一样,哪哪都?不一样。

  姜玺盯着?她,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

  唐久安有记忆以来?,还没有被人用这个姿势对待过?,一时间愣住。

  “唐久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姜玺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道?,“你看你一点儿也不会说话。”

  唐久安:“……”

  到底还是喝多了,酒劝这不就上来?了?

  “说,很像。”

  “……”唐久安,“像,像。”

  “是很像!”

  “好好好,很像很像。”

  姜玺这才满意地放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在静谧的夜色中。

  “我也觉得很像啊。”

  望着?满天星辰,姜玺微笑着?道?。

  他的笑容甜净如?婴孩。

  好吧。

  唐久安走在他的身边,仿佛夜色融化?进了心里,于是心也变得很静。

  那就像吧。

  *

  姜玺次日醒来?只觉得脑袋好像被八匹马踩过?。

  关若飞一面端着?一盏燕窝粥吃吃,一面看着?姜玺抱着?脑袋脸皱成一团。

  “什?么时辰了?”姜玺呻/吟。

  “辰时快三?刻。”

  姜玺一愣:“她还没入宫?”

  然后才想起昨晚唐久安宿在宫中,“她还没起?”

  “人早起了。”关若飞道?,“飞焰卫唐统领的酒量是北疆第一,人家可不会宿醉头疼,现在已经去面圣了。”

  姜玺缓缓抬头:“……面圣?”

  “这可就要恭喜你了太子殿下。”关若飞笑道?,“自从你昨夜展露神技,唐将军自愧弗如?,要找陛下请辞。”

  姜玺被八匹马踩过?的脑仁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要走?”

  “对啊!终于要走了。”关若飞想到自己再也不用在烈日下练箭,就想去庙里还愿。

  “……我没要她走,她自己要走?!”

  “对啊,这不好吗?你看看以前咱们费了多少力气都?弄不走她,现在人自己走了,这纯属是天上掉馅饼,菩萨保佑。”

  姜玺抓了抓头。

  是的是的,这是好事?。

  这是他一开?始就想要的结果。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似乎还想过?等唐久安走了,他要大放三?天炮仗以示庆祝来?着?。

  但?那好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他立即掀开?被子要起床,却是头重?脚轻,险些?撞上床架。

  关若飞以为他是高兴过?头,提醒他小心乐极生?悲。

  姜玺面无表情看着?他:“你看我乐吗?”

  宿醉之?后的酒鬼没有一个看起来?像人的,连姜玺也是一脸菜色,确实瞧不出多少高兴来?。

  关若飞:“……你是不是酒还没醒?”

  姜玺觉得可能。

  他起身穿了衣裳就走。

  “哪儿去?”关若飞问。

  姜玺头也没回。

  关若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该死,这家伙不会发一些?不该发的疯吧?

  *

  姜玺直接来?到御书房外,走得太快了,脑仁扑扑疼。

  门外内侍看到他,赶忙迎上来?。

  姜玺把人打发走,走到房门前。

  房门半掩,里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只听皇帝问:“回北疆?”

  “是。”

  半掩的视角刚好可以看见唐久安跪在地上的半边背影,背脊挺拔,声音清朗稳定,“殿下的箭术与臣不相伯仲,其实不需要臣的教导。臣留在东宫已无用处,不如?回北疆。”

  “唐卿,东宫换过?数十位教习,唯有你留得最久,也唯有你教会了太子箭术。”

  皇帝起身,亲身扶起唐久安,“再加上昨夜你有救驾之?功,朕要好好嘉奖于你。”

  外头的太阳明晃晃的,姜玺挨在门槛边坐下,不知道?自己来?干嘛的。

  现在是最好的结果。

  他如?愿以偿不用再受罪练箭,唐久安也如?愿以偿可以升官。

  皆大欢喜。

  但?是心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空落落的,有点迷茫,仿佛充满了雾气。

  “陛下不知道?殿下会箭术吗?”唐久安问,“臣确实教过?殿下一点儿,但?殿下的箭术乃是自己辛苦练出来?了,臣不敢居功。”

  “朕自然知道?。”

  皇帝的语气微有一丝感慨。

  那孩子旷那么多课,只知道?练箭。

  箭术是很好的,小小年纪就可以一箭洞穿箭靶,太学射术老师皆赞不绝口?。

  可他是储君,不是将领。

  他要治理天下,而非征战沙场。

  不读圣贤书,不览过?往事?,如?何担起这个天下?

  所以皇帝逼他扔开?了箭,不许他再碰。

  但?这是个糟糕的开?始,从那之?后,父子间的关系每况愈下,不可收拾。

  “不让他练箭,是因为想要他好好读书;让他练箭,是时机需要,想要他在外邦属国前立威。”皇帝轻轻叹息,“朕这一片做父亲的心思?,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

  姜玺在门外无声地“切”了一下。

  又是这套。

  算了,反正她都?要走了,他也不耽误她领功得赏。

  姜玺起身准备离开?。

  然后听门内唐久安问道?:“陛下,臣不是御史,可以进言吗?”

  皇帝微笑:“自然。臣下有匡正君主得失之?责,并非只限于御史。”

  原来?这是臣子份内的职责?

  唐久安立刻自信了起来?,朗声道?:“臣觉得陛下不对。”

  微笑的皇帝:“……”

  已经迈出一步的姜玺:“……”

  “臣知道?,但?凡做爹的,都?认为孩子是自己东西,就跟自己的手,自己的腿一样,想让孩子做什?么,孩子就得做什?么。但?这是不对的。”

  姜玺听到唐久安的声音继续传来?。

  从她入宫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娇柔,是一种清爽甘冽的味道?。

  “孩子也是人,他首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父亲的孩子。他有他自己想要做的事?,然后才是父亲想要他做的事?。臣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讲大道?理。但?臣觉得,一个人若是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那他便做不好人,若是他无论想做什?么都?有人不让他做,那他与囚犯也没有什?么差别。”

  “太子殿下很高贵,他拥有很多权力和很高的地位,太子殿下也很可怜,他连能不能练箭、什?么时候练箭都?没有自由。”

  “虽然很多的爹都?有这样的毛病,但?陛下您是明君,您能不能不要像别的爹那样,不把自己的孩子当人?当您想让殿下练箭或是不练箭的时候,能不能先问一问殿下他自己的意思??”

  姜玺仰起头。

  夏季的最末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照得大地上的一切泛白,似暴力般驱除一切阴影。

  光线刺得眼?睛发痛,发胀,发酸。

  御书房,皇帝愣住。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谏言。

  ——有人在教他怎么当爹。

  唐久安一口?气说完了,才发现皇帝的表情好像不对劲。

  是她进谏的方式不大对?

  “你说完了?”皇帝慢慢问。

  “臣……还有一句。”

  皇帝缓缓吐出一个字:“说。”

  “臣刚才说的这些?,耽不耽误臣领救驾之?功的赏?”唐久安恳切道?,“要是耽误的话,陛下就当臣没说过?吧。”

  “咚”。

  门上发出一声响,无声开?了。

  唐久安和皇帝同?时望过?去,就见正气势汹汹眼?角发红准备进来?的姜玺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撞在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