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家主令(1 / 1)

第75章 家主令

  天子脚下风云汇聚, 世家高门盘根错节。

  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引来无数猜测传言。

  雍京城的三大国公府,傅家都有关联。和穆国公府是姻亲, 和梁国公府是干亲, 和盛国公府是血亲。

  原本受人歧视的傅家一跃成为世人最为羡慕的人家,谁也不会想到当年这一家人从偏远的陲城进京后,竟会有一出又一出的好造化。

  流言不知从何起, 或是有人故意为之, 或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一夜之间市井都在说叶红衣已经改嫁,应该被称之为傅夫人, 而非盛国公夫人。傅荣也随母改姓, 认了别的祖宗,不配为魏家的子孙。

  这流言传得极快,不多时就传遍整个雍京城。

  隐素就在这样的当口和盛国公再次单独见面,见面的地点依旧是书墨轩的书房。这一次没有魏明如,只有他们俩。

  盛国公背手而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石榴树。红花大多结了果,一颗颗绿色的小石榴惹人喜欢。

  他痴痴望着, 老半天没有理会隐素。

  足有一刻钟后,他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隐素也不瞒他,说自己在替他画像时就猜到了。

  “倒是沉得住气。”他转过身,不怒反笑, “这点像你祖母。”

  这孩子不仅性子像红衣,行事也颇有几分相似,一旦心有所属便大胆至极不管不顾, 遇事不动声色且又最是一个主意大的。

  他之所以越过嫡子找这孩子,是因为他相信伯府嫡子夫妻俩怕是事事都要找这孩子拿主意, 若想嫡子一家和自己相认,首先要说服眼前这个像极红衣的孙女。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欣慰而骄傲。

  大郦建朝以来的第一个女武状元,一言一行既有江湖意气又有世家大气。他不如红衣,所以他教出来的明儿也不哪这孩子。

  “你祖母这些年…有没有提起过我?”

  “没有。”

  盛国公面色微变。

  他还是不能接受妻子已经改嫁的事实,一想到他的红衣不仅嫁给了自己认识的人,还生了一个女儿,他的心就像是被割了无数刀。

  明明是红衣说的,红衣说他们永远不会被分开,除了生死。曾经的海誓山盟犹在耳边,为什么一走了之把他给忘了。

  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要嫁给傅春?

  为什么!

  “一次也没有吗?”

  “没有。”

  她的阿奶从未提过这么一个人,背叛感情的前夫就跟去年冬天枯死的草一样,不配在来年的春天时重逢。

  盛国公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她忘了我,她怎么能把我给忘了…她辜负了我,她辜负了我!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原来渣男也会痛苦,也会受不了吗?

  隐素眸色渐渐泛冷,那么当初她的祖母在看到丈夫纳妾,小妾怀了身孕之时,又该是何等的难过。

  “国公爷,是你先辜负的她。你已有别的女人,那女人给你生了儿子,还有一众儿孙。我祖母和离之后改嫁他人,从那以后到死都是傅家妇。若你接受不了我祖母改嫁他人一事,由己推人便能知道我祖母当年的痛苦。”

  盛国公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孩子说话还真是不给他留任何情面,冷静又犀利,让他不由想起红衣离开之前的那段日子。那时红衣和他说话也是如此的平静,才让他以为红衣应该并不介意兰姨娘的事。

  然而他错了。

  他后来慢慢发现那样的平静是因为已经放下,可以毫不眷恋地离开。

  红衣不在了,他们的儿子还在。

  “孩子,你父亲是我嫡亲的儿子,盛国公府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我知道你和谢家那小子已经定亲,难道你不想以和他同等的出身嫁过去吗?”

  “我一出生就是傅家女,谢世子也并不是因为我的出身而娶我。我祖母已去,她自出国公府后从未想过要回去,我们身为儿孙又岂能违背她的意愿。江湖路远各自珍重,相逢何必再相认,你们缘分已尽,我们更是无缘。”

  盛国公闻言,那双略显浑浊的眼慢慢变得凌厉起来。

  “一品国公府的爵位,大郦最显赫的身份,几世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们真不要吗?”

  “不要。”

  “好,好!”盛国公又咳嗽起来,他恼恨自己四十年的寻找终成一场笑话。既然红衣那么绝情,红衣的子孙也是如此的不孝,那他又何必再执迷不悟。

  魏二爷和常氏已经听到风声赶过来,一左一右地扶着他。

  他凌厉的目光看向隐素,眼神中带着几许怨气,还有不甘。

  “你一个孩子如何能做得了主,快回去问你父亲,他想不想要盛国公府的爵位?”

  魏二爷和常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难道他们等了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的事,最后还是最坏的结果吗?

  “父亲,他已经改了姓,祖宗们若是知道…”

  “你闭嘴,他是我的嫡子!”

  嫡子二字,像刀子一样扎在魏二爷心上。

  盛国公根本不顾忌庶子的心情,这个儿子他从小到大都看不上,也没怎么用心教导过。在他心里,他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红衣的儿子继承。

  哪怕红衣另嫁他人,儿子永远都是他的。

  然而隐素的回答,让他很失望。

  隐素说:“我父亲姓傅。”

  “好,好,好一个姓傅!”

  “父亲,您听见了吧,他们根本不想和您相认。”

  魏二爷的话,让盛国公恨意上头。

  “好,他们不认,为父就把国公府的爵位传给你。”

  盛国公府的马车远去,但却并没有回魏家,而是一路往宫门的方向而去。魏二爷和常氏的心都快跳到嗓子,那种即将梦想成真的狂喜让他们面色都有些扭曲。

  盛国公递了牌子,独自进宫。

  一口气堵在他心间,又闷又难受。

  从迈过宫门的门槛起,他的脑子里全是过往的记忆。他记得第一次和红衣进宫时的情景,引得无数的围观和赞美。

  往事历历在目,到后来进宫的只有他一人。再后来他退出朝堂,算起来已有好些年头没有面过圣。

  宫中的景致似乎有些陌生,来往的宫人也全然是陌生的模样。突然几位宫女拥簇着一位宫妃也往陛下的前殿而去,那宫妃明眸丹唇,瑰姿艳逸,望之极妍极艳。

  “那是谁?”他喃喃相问。

  领路的太监回道:“回国公爷的话,那是思妃娘娘。”

  盛国公怔在原地,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一年,齐城很是热闹。

  红楼春花处处开,令无数男人共徘徊。

  “师父,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师父,锦华和别的红楼姑娘不一样,她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善良,我想娶她为妻。”

  “师父,老鸨说了,要想给锦华赎身,必须得五千两银子。我…我要做什么才能赚到那些银子?”

  他眼看着开朗又无忧的少年渐渐变得郁郁寡欢,甚至为了赚银子不惜铤而走险。他怒其不争,最后还是心软给了对方五千两银子。

  少年接过银子时,那满脸的震惊和惊喜历历在目。

  “师父,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师父,从今以后我傅春这条命就是你的,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两天后,少年把银子还给他。

  “她说她不想苦日子,她说我不是她的良人,她跟一个大官人走了。”

  他当时有些生气,气那叫什么锦华的女子没有眼光。他想去帮傅春把人抢回来,是红衣制止了他。

  后来他在码头见过那女子,确实生得极好,媚态天成一笑花开,与方才那位思妃娘娘长得一般无二。

  思妃是锦华的孩子,不是红衣所生。

  须臾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太监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觉得不对。一回头看到他倒地上,吓了一大跳。

  “国公爷,国公爷,您怎么了?”

  ……

  盛国公醒来的时候,对上的是朱太医古板又严肃的脸。

  朱太医是整个太医院最一板一眼的太医,但医术也极为高超,因而有一个医痴的称号。全太医院,也只有他敢在皇帝面前为了辨症而脸红脖子粗的据理力争。

  他和盛国公年纪相仿,叶红衣还是盛国公夫人时,他是魏家常用的太医。后来叶红衣离开,魏家弃他而用王太医。

  所以这些年来,他和盛国公几乎没什么交集。若不是这次盛国公在宫中晕倒,恰巧他又经过,这活他才不接。

  “几十年不见,国公爷的喜好都变了,平日里没少拿毒泡茶拌饭吃吧。”

  “你…你什么意思?”

  朱太医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看你这些年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连话都听不明白。你中毒了,且时日不短。下毒的人倒是聪明,应是一点点地下在你的茶水饭菜中。庸医诊不出来,还当你是年纪大了身体渐衰。幸好你遇到的是我,否则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毒?

  须臾间,盛国公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他突然笑起来,笑过之后又眼眶含泪。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起身,理了理衣服,慢慢朝皇帝的宫殿而去。

  宫门外,魏二爷和常氏等得着急。

  夫妻俩伸着脖子,巴巴地张望着。

  因为太过兴奋,魏二爷白净的脸上隐有红光。

  这四十年来,他是盛国公府唯一的子嗣,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会说将来国公府爵位一定是他的。但父亲迟迟不立世子,他只能一直顶着庶子的身份。

  那嫡子出现之时,他以为自己完了,谁能想到事情会如此之峰回路转。父亲已进宫面圣,很快他就是国公府的世子。世子之位一旦落定,国公府的爵位就是他的。

  他激动地走来走去,盛国公出来时立马上前搀扶。

  “父亲…事情都办妥了吗?”

  盛国公淡淡地看他一眼,道:“妥了,圣旨很快会下来。”

  他心下狂喜,常氏更是喜形于色。

  夫妻俩皆是一脸的春风得意,无比殷勤地扶着盛国公上马车。到了国公府后,盛国公不让他们跟着。

  他们巴不得,迫不及待地去见兰夫人,把事情说了一遍。魏明如也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喜出望外。暗道傅家真是一家子的蠢货,居然连国公府的爵位都不要。也幸好那些人够蠢,否则他们要再费一番心思。

  世家们请立世子,一般头天面圣,第二天就能定下。

  这一夜,盛国公府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悦中,谁也没再去关心正院里那个身为一家之主的盛国公。等到翌日清晨时下人才发现,盛国公居然不在房间里。

  一问门房,门房说天没亮国公爷就已出门。

  魏二爷和常氏都不怎么在意,以为盛国公被傅家人气得狠了,独自去京外散心而已。如今大事将定,只等宫中传来好消息。

  夫妻俩满怀喜悦地等着,早就派下人守在大门外,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

  等啊等,一直等到午时,宫中依然没有消息传来。

  魏明如觉得有些不对,反复询问父母昨日所有的细节,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摸着被宽大袖子遮住的右手,眼里的恨意难消。

  那个贱人好狠,竟然断了她右手所有的筋脉。大夫说了,她的手就算是痊愈,以后也不能再用劲,更不可能习武。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这么对自己。

  那个贱人给她等着!

  直到傍晚时分,终于有人来了。

  来人是皇帝身边的一个老太监,当他抖开圣旨时,魏氏夫妇的脸色都因为激动而皮肉乱抖。等到老太监宣读完圣旨,所有人都惊呆了。

  “降爵?怎么会降爵?”魏二爷不信,抢过圣旨看了好几遍。

  从一品国公府降为末等伯府,大郦建朝以来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常氏像傻了一样,“还让我们搬离,国公府所有东西都不能带走…”

  为什么一转眼之间,眼前的泼天富贵就没了呢?

  魏明如突然问老太监,“承恩伯府那边是不是也有圣旨?”

  老太监点头,皮笑肉不笑。

  盛国公请陛下做的见证,说是把魏家所有的东西都给傅家。谁知傅伯爷知道后转头就进宫面圣,将那些东西捐到军中,一半充为军饷,一半慰劳边关将士。

  傅家这一招瞧着有些犯傻,实则颇为高明。

  若不然真来接手魏家的产业,怕是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又要吃多少暗亏,最后到手的东西也不知能有几成。

  如今傅家人不沾手,全权交到军中,魏家这一房人便是有几千个心眼子,那也是一个都使不出来。

  陛下龙颜大悦,当下就升了傅家的爵位。

  这一来一去,傅家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老太监看着魏家这几口,皮笑肉不肉。

  “咱家刚从那边过来,如今可不是承恩伯府了,而是沐恩侯府,魏姑娘可别叫错了。”

  魏家人闻言,顿时都不好了。

  “父亲,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魏二爷想去问盛国公,到了盛国公的院子才反应过来。原来父亲一早离府,并不是因为出京散心,而是要躲着他们。更让他绝望的事,居然没有人知道父亲去了哪里。

  此时的盛国公,早已出了京城的地界。随他一起出京的,没有在府中用惯的下人,反倒是早年前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的几个老兵。

  其中有个老兵问:“公爷就这么走了,万一大公子不肯要那些东西怎么办?”

  大公子指的是傅荣。

  傅荣连亲生父亲都不认,也不要国公府的爵位,又怎么可能会要魏家的财产。

  盛国公望着雍京城的方向,在日暮中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丫头最像她祖母,恩怨分明拿得起放得下,但有一点和她祖母不同。红衣更洒脱,那丫头却是个记仇的。哪怕她不稀罕那些东西,也不可能还给老二一家。若是我料得不错,以那丫头的聪慧,必定会给那些东西安排一个好去处,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一点,他确实料得不错。

  捐出那些财物,傅家换来的是侯爵之位。

  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傅家今时今日的造化。有人羡慕不已,有人还在为傅荣没有接手魏家的爵位而遗憾。当然也有人为魏家从国公府降为伯府的事感到诧异,感叹盛国公这事做得有点过分,哪能因为嫡子不肯认亲就把好好的一品国公爵位给弄没了。

  夜幕降临,繁华热闹的雍京城渐渐归于安静。

  各家各户亮起灯,灯烛之下是人生百态。

  隐素对着烛火,把玩着手中的半边玉令。玉令通体无暇,正中刻有字。虽是只有半边,依然能看出刻的是一个魏字。

  这是盛国公出京之前托人给她的东西,她猜应是什么印信之类的东西,用以行使调动安排家族产业的权力。

  可惜那些东西都捐出去了,这印信也就只是个摆设。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一只修长如玉竹和大手从她手中拿走玉令。

  男人好听的声音带着一丝随意,道:“是不是觉得这东西无用?”

  隐素双手托腮,乖巧点头。

  那些个产业悉数上交,哪里还用得上调用什么银钱,处理什么田产铺子,这东西可不就成了无用之物。

  “那老头自己手中还有一半,想来是对我们还不放心。你说他若是知道东西都被我们给上交了,会不会气死?”

  “盛国公是将才,其心智计谋远胜许多人。”

  “你是说他料准我们不会要那些东西?”隐素若有所思,随后不满地嗔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你怎么能帮他说话?”

  烛光之下,一张小脸娇美灵动,越发明眸皓齿。

  “我自然是向着娘子一边。”谢弗牵起她的手,走到外面。

  夜色正好,窗户透出的光亮照映出来,晕染了无边的黑暗,屋檐墙体在朦胧中拉扯出形状各异的影子。

  “你说话就说话,把我带到外面做什么,你就不怕被我爹娘看到了?”

  隐素有些纳闷,他们不是在说盛国公的事吗?这男人怎么好端端的把她带到外面来。虽说两人已经定亲,但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还在相会,任是再开明的父母也不会允许。

  “等会你就知道了。”

  男人的大掌包裹着少女的小手,将那玉令高举。

  突然无数黑影惊现,像是树叶无声飘落,又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不过是须臾间的工夫,院子里跪满黑压压的一群人。

  隐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