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1)

X报告 安昌河 390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75章

  我给牛警官打了三四个电话,接着又给小颜打了三四个电话,结果都一样,都是不在服务区。不晓得这两个家伙跑到啥地方去了。

  没办法,我只有拨打110。

  警察很快就来了,三个,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来的时候,我正准备给东鱼洗澡。我要那个女警察出去。两个男警察要来帮忙,我说算了,我自己来。两个警察于是都收了手,站在一边。但是很快他们就惊呼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东鱼身上的累累伤痕。两个男警察的惊呼,把那个女警察也招回来了,她很紧张,看清楚了东鱼身上的伤痕,就更紧张了,问我咋回事。

  我说没咋回事,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搞的。

  几个警察不相信,将我搡到一边,一边查验东鱼身上的伤痕,一边盘问我。问我跟东鱼啥关系,东鱼是咋死了的……我说我是东鱼的朋友。他们又问多久认识的,咋的认识的。我晓得很难跟他们说清楚,也懒得跟他们说清楚。我说你们警察里头不是有个叫牛警官的吗?他和他女朋友清楚我得很,也清楚我和东鱼的关系得很,你们最好找到他们,他们两句话就可以证明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我是好人,你们就让我去给东鱼洗完澡,别让他那么赤身裸体晾在那里。如果我是坏人,你们就立马抓了我。

  听我这么一说,那个女警察拿起电话开始拨打。真是见了鬼,女警察刚拨完号,电话就通了,就传出牛警官的声音。女警察拿着电话走到一边,啊啊哦哦地说了一阵,挂了电话,回头跟我说,牛警官说了,说他和他女朋友都没时间过来,请你看着办就是了。那两个男警察也直起身,说,这身上的伤痕,新的是最近的,陈旧的,起码也有几十年了,新旧交替,层层叠叠,看着叫人心头发毛。

  这时候过来一群人,看样子他们跟这三个警察很熟悉,大家打着招呼,发烟,点火,最后话题才落到东鱼身上。

  我不想听他们说些啥,只是认认真真地给东鱼洗澡,然后给他换了衣裳。

  你忙过了吗?有人问。

  我不晓得那是问我,没理会。有人过来扯扯我的衣角,说,跟你说话呢。

  我说咋啦?

  那人问,我说你忙过了吗?忙好了吗?如果好了的话,就上车吧。

  旁边有人说,弄走吧,弄走吧,送到那里去,那里有人专门整这些的。

  有人吆喝了一声,过来几个人,都戴着口罩和手套,他们把东鱼放在一个窄小的担架上,抬着往外走。因为废墟遍地,那几个人脚下都不稳当,跌跌撞撞的。我真担心他们会把东鱼摔下来。但是没有,这几个人抬担架的技术都很好,抬的抬,扶的扶。很快就出去了,到了平整的地面。

  我这才看清楚,那里停着一辆殡葬车。

  东鱼被塞在车上的一个抽屉里。坐在驾驶室上的人下了车,拿出一个簿子,大家都在往上头签字。轮到我了,我不签,我说我只是他的好朋友。那人说,这事你负责,就得你签。我说好,我签。

  殡葬车拉着东鱼要出发了,见我要爬上车,几个人过来拦住我,说你就不用去了吧,我说我得去送送他。殡葬车上的人吆喝说,咋能不让人家去呢,他不去,我们把骨灰给谁啊?我说让我去吧,他之前跟我有过交代,要我帮他料理这些事情。有遗嘱?一个干部样的人问,说没说他的这些房产咋处理?该不是口头遗嘱吧?有没有书面的?他说没说还有没有亲属?我说他不说这些房产咋处理,你们看着办吧,捐给希望工程吧。他也没有啥亲属,这世上孤人一个。那干部样的点点头,说,你去吧。

  之前我们的《爱城故事》曾经做过一期反映殡仪馆女殡仪工的节目,说她们如何克服困难,如何忍受世俗偏见和压力,尽职尽善地帮助死者送完人生最后一程……那期节目我没有亲自操刀,是两个实习生的作品。节目播出后反响还不错,殡仪馆的领导还亲自为我们送了锦旗。我还答应人家领导,说有时间亲自去看看,再好好地深度报道一下。

  后来一个朋友的朋友出车祸死了,说殡仪馆开出的化装费高得吓人,要我帮忙说说。我打了个电话找到那个领导,领导很高兴,说这事情包在他身上。我表示感谢,说有机会一定再登门感谢。

  我从来不清楚殡仪馆在哪个方向,距离爱城究竟有多远。这天夜晚的天空恰好出了许多星星,凭借浅薄的星象知识,我发现我们正在往西走。车上几个人在交谈,他们的交谈缘由一个哈欠引起的。一个人打了个哈欠,另一个说咋的了?这个人说瞌睡了。于是有人抱怨说,真不晓得咋的了,哪里有这么心急的,深更半夜的。另一个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说,他们啊,是怕人活过来,恨不得赶紧烧成骨灰,你们没看见吗,那片房子都拆了,就他一个钉子户。于是大家都哦哦地表示晓得了。

  到了殡仪馆,有人迎出来说烧不成,一个炉子有问题,烧不干净,另一个炉子好像是传送带出了问题。殡葬车上的人说那还不好办呢?叫小李呢,几下就修理好了。出来的人说小李的老婆今天生孩子,最迟也得明天早上才可能回来。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东鱼从那个抽屉里往外弄,我问他们弄到哪里去,他们说放在停尸房。我跟着去了,那是一间宽大的房间,地上横七竖八搁着十多具尸体,有两具搁在一个台子上,几个人正在忙碌,看样子是在为他们整容。门外,站着一群家属,都在哭泣,抽噎,有几个因为悲伤过度,已经站立不稳当了,腿摇摇晃晃地,最后坐在地上,继续哭泣,抽噎。

  我问一个殡仪工他们领导在哪里。他问哪个领导。我说了名字。那个殡仪工笑起来,说,他当然睡觉去了,这么晚,他咋可能还在这里。我说你有他电话吗?那个殡仪工说有啊,你记下。

  我给殡仪馆领导打了个电话,他正睡意酣然,很不高兴地责问我是哪个,啥事。我说我是谁,他大约已经记不得我了,我又重复了两遍名字,然后将之前我们的两次交往作为补充和背景说了,他才恍惚记得,说,哦,是你啊,啥事?我说我有个朋友,刚刚死了,送到殡仪馆,炉子好像坏了。领导说是,两个炉子都坏了。我说我就打个电话。领导说,好,你就打个电话,你不急吧?活了一辈子,就为等个死,都等了这么些年了,哪怕这一时呢,是不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说是这个道理。领导说好,你晓得就好,就再耐心等等吧。我说好,我耐心等着,你看明天炉子修好后,能不能把我第一个烧了。领导突然没有声音,声音又突然钻出来,像被开水烫了的蚯蚓似的,问,你……是谁?我说我是谁。又问,你在哪里?我说我在殡仪馆,我的一个朋友刚刚死去,我来送他,烧他。

  领导出来见了我,问了情况,他说刚才他被我吓坏了,我说不是我吓你,是你自己吓自己,你故意把话往边上说的。领导呵呵笑起来,说在殡仪馆干久了,总会遇到些怪异的事。领导要我完全没必要守在这里,我可以回去睡觉,明天来就是了,如果我要回去,他可以开车送我。我谢了他的好意。领导把我带进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宽敞,里外三间,有睡觉的卧房,还有煮饭的厨房。领导苦笑着说没办法,殡仪馆时常要接待一些大领导和大领导的家属,有时候要三天三夜守在这里,像个孙子似的跑前跑后,该流泪得流泪,没办法,人家要的就是这效果,以显示与众不同。其实有啥呢?领导一笑,说,丢进去,火一点,轰!一会儿工夫,尘归尘,土归土,荣华富贵,耻辱尊卑,全没了。

  领导叫了个值班的过来,为我们烧了水,泡了茶。我和领导坐在一起喝了阵茶,他讲了几个发生在他身上的怪异的事,就起身走了,说明天得出一趟远门。我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事真有意思。领导说不敢再说了,背皮子都麻酥酥的了。

  走的时候,领导让我带他去看看东鱼。领导来到东鱼身边,并没揭开盖住他的白布看看,而只是将一朵他从外边花台里采摘的玫瑰花摆在东鱼身边,握了握露在外面的手,然后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了一阵。

  领导说,他说了许多祝福东鱼的话,恭送他的话。领导说对于每一具前来此地告别尘世的尸体,他都是非常尊敬的。

  送走领导,我在殡仪馆外面的坝子里溜达了一圈。

  天空昏暗,一早还出现过的星星,此刻都不见了。殡仪馆灯光亮晃晃的,显得空洞和恍惚,给人严重的虚幻感。亮晃晃的灯光映衬得天穹像一团濡湿的棉被,似乎就快就受重不住,要沉沉地压下来,整个殡仪馆都将在重压之下粉碎一片。

  一群人分成三四五团,在坝子里的焚香炉里烧纸,祈祷,哭泣。燃烧的火焰映照着他们悲切的面孔。

  我回到领导的办公室,不晓得是因为刚才喝了许多茶的缘故,还是因为东鱼的死亡来得太突然,抑或不习惯这个被死亡气息笼罩的环境,我睡意全无。我想起了殡仪馆领导刚刚给我讲的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怪异事。

  领导说他从十五岁就接父亲的班在殡仪馆工作。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干这活儿的,以前这焚尸埋葬的事,是很被人瞧不起的,说要他接父亲的班,打死也不干,说没准今后连老婆也娶不上。他父亲却说这是个很伟大、很神圣的职业,否则的话,祖上三代咋会干这么久,早改业了,哪里还有劝儿孙继续做下去的。至于究竟是咋的伟大和神圣,父亲要他在今后的工作中慢慢悟会。

  天天跟尸体打交道,先前是惧怕,习惯了也不当回事了。因为心头到底厌恶这个行当,领导说他做活的时候老是心不在焉,老想着调换个工作。有一天,他在抬一具尸体的时候,不小心让尸体跌下了担架,尸体的额头被摔破了皮。当时也没当回事,烧了。那天晚上他回家去,在进卧室的时候却摔了个跟斗,爬起来一看,额头摔破了。猛然想到那具尸体跌下担架也摔破了额头,他不禁大骇。他父亲晓得后,啥话也没说,也没安慰他,只叫他今后好好做事,认真点。

  从那以后,他做事情再不敢马虎,小心翼翼。

  有一回,他看见一具尸体的脸上有些脏,就打了水来给她洗。那是一个老太太,周围很多子女,他们都看着他,个个面露惊愕神色。当他将老太太的骨灰捧给她的子女们时,他们个个都很激动,跟他要了姓名,住址。三天过后,一个漂亮的姑娘出现在他面前。这个漂亮的姑娘在他面前出现过,就是老太太被火化那天,她哭得很悲伤,几欲晕厥。当时他还在心里嘀咕,这些人,做出一副舍不得老太太的悲痛欲绝的样子,脸这么脏,咋不给人家洗洗呢?姑娘邀请他去参加他们的家宴。领导说他自从干上殡仪行当,姑娘见了他都跟遇着麻风似的,都绕道走,走过了还往他身后吐唾沫。现在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站在自己跟前,处这么近,鼻息都喷到了脸上,香馥馥的,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究竟客气没客气都不晓得了,反正是跟着一路到了人家的家。

  家宴很丰盛,都对他很客气。酒过三巡,大家都不拘谨了,言语也开拓了。他们说他们已经调查过了,他没有女朋友,家景也不错,父母都是老实人。这阵势,咋的像说亲的啊。果然是说亲的。他们把那个姑娘拉到他面前,介绍她的情况,学历大专,未婚,医生。然后问他想法,所谓想法,就是愿意不愿意。

  他说自己就没读多少书,喜欢看《聊斋》,不过看的都是白话文,而且一知半解。当时的情形他还以为是在读《聊斋》,因为那场面跟里头的一个故事很相像。不过这亲事还就这么定下了,恍恍惚惚的,一直都像是在做梦。新婚洞房那天,他还恍若梦中。妻子告诉他,她从小就跟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死的时候,最牵挂的就是她,说不放心她。老人临死的时候吩咐了件事,说自己的脸是故意弄这么脏的,家里人谁都不能给她清洗,她要等到给自己洗脸的那个人,那个人,就是孙女可以托终身的人。

  新婚三天,他回殡仪馆上班,大家都恭喜他娶了漂亮老婆。他叫住一帮子兄弟,问他们,如果看见尸体脸上有灰尘,家属只顾哭泣,谁都没动手帮忙洗一下,你们咋办。七八个兄弟,只有一个说“管球的”,其余的全是说,咋办,拿帕子,沾清水,洗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