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房门打开,一个黑色的影子闪出,追着汽车打完了枪里的子弹,丢开空枪,跑进四散的人群。这人身形挺拔,穿着黑色的长裙,头上戴着一顶圆边软帽,帽子底下是卷曲的长发。
码头上警笛响起,法租界的巡捕冲进来。我装起枪,钻进人群,跟上了郑岫云。各个关口都设了卡,所有人一一问话放行,巡捕抓了四五个韩国人。郑岫云北京话上海话都能说,走得顺利。一路跟到了豫园南边的城隍庙,我在一条偏僻的巷弄里截住了她。
郑岫云摘下了帽子,额头散乱着几根头发,鼻尖上冒着汗珠。看见我,她先是一惊,马上抿嘴一笑:“金爷?真巧呢。”
我点上一根烟,说:“你的同志肯定要判死刑,你就这么走了?”
她愣了一下,又一笑,反倒放松下来:“你都知道了?”说完,伸手跟我要烟。
我递给她一根,划了根火柴。她把烟噙在嘴里,低头凑近火柴,却不看火,一直盯着我。她点着烟,挺直了脖子使劲吸几口,还是盯着我看:“这回放我走,以后见面,好好感谢金爷——还陪您跳舞。”
我笑了一声,说:“日本人肯定饶不了你们,要不,跟我去老钟那儿避避?”
她丢下烟,突然爆发了:“我们国家都给日本人偷了,我还怕什么?看看上海有多少日本人?你们也不远了!”
我一时呆住,不知道怎么接话。半晌,我说:“也许你有道理,但炸弹不长眼,随便杀人也算正义吗?”
郑岫云沉默了。
我又递烟给她,她却突然掀起长裙,露出两条长腿。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从大腿上绑的皮带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我急忙侧身躲开,子弹打在墙上,砖屑一片乱飞。我转进墙角躲了一会儿,直到巷子里没了动静。我掏出怀表,往巷子里照了照,表壳上映出一个黑色的影子,一闪就消失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郑岫云。
4月4日,韩国临时政府在北京《晨报》发了声明,说自己和外滩暗杀事件无关:
“驻沪高丽临时政府,因上海新关码头所发生韩人暗杀田中大将未遂,误毙美妇案。各国舆情,对于韩人行动颇有怨言,特发出声明书一通,宣言该案与高丽无关……本埠高丽人民,非但认该事件为不幸,且以为系属暴行。”
老钟的人查清了郑岫云的真实身份。这女人真名叫郑仁美,父亲本是朝鲜官员,后随袁世凯去了北京。朝鲜被吞并之后,父亲回国,死在了朝鲜。郑仁美流落到上海,加入了义烈团,凭着自己的身份,被推举为行动的组长。为了买军火暗杀田中义一,她抢了福源钱庄。事后知道金条是朱葆三的,郑仁美担心被盯上,就找了个东北小偷去码头栽赃。
青帮的兄弟查到,郑仁美已经换了个身份,坐火车去了东北。老钟却说,不想再追她了。“仔细想想,倒有点可惜他们没打死田中那老头儿[上海袭击事件发生五年后,也就是1927年7月25日,田中义一内阁在东京召开“东方会议”,制定了《对华政策纲领》,公然将中国领土分为“中国本土和满蒙”。会后田中义一向天皇提出《帝国对满蒙之积极的根本政策》(也就是所谓田中奏折),称“惟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对于此奏折的真伪,学界一直有争议,尚无定论。]。”
我沉默了一会儿,给老钟点着烟斗,说:“或许你是对的,谁知道呢?”
在太爷爷金木的笔记里,这件事算得上惊天动地——说他不小心改变了历史,也不过分。但这就是历史,亲历者不可能以因果眼光去看待事件中的自己。你不能随便说他是英雄,或者罪人。
这世上有种族,有国家,有边界,有派别,有信仰,有主张,但一切的前提是,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其他。
为了某种“道义”不择手段,牺牲自己,确实勇敢,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狭隘。人一狭隘,就容易愤怒。一群人都狭隘,就容易闹出恐怖的事儿来。
现在,你可能会理解,我为什么讲了这个故事会想起9·11的事儿——因为害怕。
金木在后来的笔记中,提到过那个叫袁阿生的贼。他后来被人知道中了彩票,不少亲戚朋友上门来打秋风。他爱面子,来者不拒,不管真穷假穷,都帮上点。后来剩下1000块,碰见邻居家小孩生病,大手一挥全掏出来,给孩子请了个西医。讽刺的是,那邻居还是个巡警。
他毫不在意,落得轻松自在,又跑去当蟊贼了。
比起各路大盗贼,这小蟊贼,更叫人喜欢。
第22案 猪市大街见杀机 金鱼胡同惨灭门
1923年5月,中国发生了临城火车大劫案,一群山东人绑架了外国人。就在这件举世闻名的劫案刚刚曝出的第四天,北京灯市口金鱼胡同,有户人家一夜间惨遭灭门,死了10个人。当时,《白日新闻》的记者都派去了山东,编辑部就托金木调查。没想到,这件案子竟让金木忙活了半年。
案件发生半年后,金木才在笔记中完整记录了调查结果。他写道——
“灯市口案发生后,我对凶手和死者一家,做了详尽的调查。这件灭门案的现场,是我十年来遇到过的最惨烈的,它发生的原因极其简单,又非常复杂。
“历时130天,我调查了30多个人。在凶手被审判之前的半个月,我每天去监狱和他们聊天,想更了解他们。
“除了事件报道,我还记了两本笔记,希望能够说出更多真相: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年轻人做出杀人的决定。”
金木的采访笔记已经不见了,下面是他在《夜行记》中写下的全文。为了方便阅读,我逐字逐句翻译成了更符合当下习惯的白话文。
事件名称:灯市口灭门案
事发时间:1923年5月底
事发地点:灯市口金鱼胡同
记录时间:1924年2月
猪市大街(今东四西大街)往南通向报房胡同,是一条从明代就有的胡同,叫大豆腐巷。大豆腐巷长度不到800米,却沿街开了18家生猪铺子,其中11家铺子有自己的屠宰场。每天清晨,人们听见的不是公鸡打鸣,而是生猪的哀号。
每天清晨,沿街的屠宰场都在门前杀猪,伙计用竹竿挑着生猪走过,四脚被捆在竹竿上的猪就盯着路边正在放血的,死命地挣扎。
除了前清砍人头的菜市口刑场,这里是全北京最血腥的一条路。
大豆腐巷四周三四里的灯市口地区,曾被美国调查员(指美国社会学家甘博)称作“社区”。这个“社区”有124家店铺、10个公共厕所、两所学校、一家茶馆和一座前清的道观,还有协和医院、美国公理会教堂、警察局、幼儿园和4家新旧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