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说媒人突然登门拜访, 当然是为了说媒的。
郁容整天忙着自己的事,又不居住在庄子上, 跟大多数村民不过是点头之交, 自是不知道自己的“行情”有多好。
且不提房子跟土地的问题。大夫这个职业,不是普通的农夫所能比拟的,关键是他“有钱”, 人际交往的又多是骑着大马的贵人。撇开外在条件,单看其本人,十八岁年华正好,风流蒨蒨,气质天成, 言行文雅,温克而蕴藉……长者看着欢喜, 少女看着喜欢, 放眼整个青帘,乃至方圆十几里的镇乡,堪为“金龟婿”也。
陈阿婆说道:“后天上元,真是赶巧了, 到时候……”微顿,“南河上会有游舫, 你们小年轻不就喜欢这些吗?”
郁容一脸懵忡。
陈阿婆说了许多, 他都是这耳进、那耳出的,脑子还没转过弯——话说,他才十八吧, 严格说来还没成年呢,居然这么早就有人说亲。
他是知道这个时代的人结婚早,但是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感触并不深。现在,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乃至听着陈阿婆的说法,总有些心不在焉的。
“……小郁大夫你觉得怎么样?”陈阿婆都说渴了,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就是打个照面,你别有负担。”
早有言,旻朝的民风还算开放,故而在亲事上,纵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男女双方而言,也不是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像今天这种,媒人牵线“相亲”是常态……成与不成,只要遵从了规矩,不会有人说嘴,影响名誉什么的。
郁容敛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歉意地看向说媒人:“上元当日,怕是走不开身。”成亲之事,到目前为止,他根本没考虑过。
陈阿婆瞬间懂了,却是不死心:“再怎么忙,偶尔也得出门散散心。”
郁容笑而不语。
见状,陈阿婆沉默了片刻,便是释然一笑:“这样……算老婆子多管闲事了。”
也不多作纠缠,便要告辞。
郁容想到适才刚看过的《江湖旧闻》——自称“崀山老人”著写的世俗见闻录——跟着站起身:“陈阿婆且稍待。”
转身进了卧室,翻到了两卷绸缎,是之前匡万春堂送的年礼,拿出后递向陈阿婆。
陈阿婆忙道:“诶?小郁大夫你这是做什么,”使劲地摆着手,“这我可不能收,赶紧拿回去!”
郁容微微一笑:“请收下罢,毕竟是我失礼在先。”
《江湖旧闻》里详细地描写了旻朝的婚俗,其中说到相亲,乾江两岸各地的规矩相差不大——若是男方看不中女方,便会送两卷彩缎,表达歉意,以示婉拒。
陈阿婆摇头:“连人都没见到,哪能要你的东西……小郁大夫你没必要这样。”
郁容到底遵从了陈阿婆的意思,收回了布匹,转而又拿出一小罐的饴糖,没别的意思,就是表达一下谢意——说媒人终归也是一番好意。
推辞不得,陈阿婆面带愧色,收了谢礼。
“郁哥哥不想要说亲吗?”等说媒的走了,小河憋不出好奇,问了这声。
郁容淡定点头。他刚才十八,有时候还担心养不活自己,结婚什么的太早了。
“可是……”小河皱着脸,“郁哥哥你送了礼,陈阿婆一定会用心给你相亲事的。”
郁容怔了怔。
他竟然忘了这一茬。隐约记得,听谁说过一嘴,提到陈阿婆,赞其如何尽心尽职,堪称说媒人的良心……如今,他这礼物一送,不是督促着陈阿婆要更努力、更用心,给自己相看对象吗?
……囧了。
摇了摇头,郁容不再多想。反正他无父无母的,亲事完全由自己做主,只要他不想结婚,谁也强迫不了。
回书房,继续看他的书。
那本《江湖旧闻》看着挺有意思的,尤其里面写到了各地的美味,什么“冰雪冷元子”、“凉水荔枝膏”,看其描述,引人发馋,感觉特别好吃的样子。
以后有空了,也要去那些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郁容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在心里琢磨。
屋外,天寒地冻;房内,暖意融融。
别有一种惬意自在。
火桶烤得人浑身发热,便是昏昏欲睡。
“啪嗒”一声,书从手中掉落。斜靠着木板墙,郁容抱着赤炎将军,打起了盹。
忽是一阵冷风吹来,睡得不安稳的少年大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地看向风的来处——
“昕之兄?”
·
郁容是被闷醒的。
胸口沉甸甸的分量,不必动脑,就知道是哪只家伙,能有这般的“存在感”。
习惯性地撸了把猫毛,郁容的意识仍是不太清醒,眼睛半闭不睁的,视野之间,微微晃动着帷帐……奢华又低调的藏青色。
猛地一个激灵,原本睡懵了的家伙陡然坐起身,一时忘形,连压在身上的大白猫都给忘了,直接将其掀翻到一边。
赤炎将军从容地打了个滚儿,埋身在柔软厚实的被褥之中,继续睡。
郁容瞪圆了双目,眼前陌生的场景,让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喵~”
踏板上,黑毛“白袜”的猫儿伸着懒腰。
郁容回过神,看了看三秀,又瞟了眼睡得正香的桑臣与赤炎将军,瞬时默了。
——想必,没谁会带着三只猫儿和猫窝猫粮一起穿越吧。
起身,感觉到身上衣衫澹薄,冷飕飕的,便下意识地张望了一下。
柜子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好几件衣裳。
稍作迟疑,郁容还是拿起了其中一套。
上等的布料,摸起来手感极佳。玄黑主色,给人一种尊贵至极的感觉。绛红的纹饰,为衣裳平添了三分华美。
犹豫又犹豫,便翻看了另外几套,发现一套比一套更加地“高端大气上档次”。
体温似是在迅速降低,郁容无奈,终是拿起最先那一套衣服穿上了。
大小长短正合适,像是完全照着他的身形与尺寸定制的。
打点完毕,径直走出了房间。
雪,不知在何时停了。
太阳被云层遮挡,只露出小半张的脸。
郁容呆了呆,觉得脑子特别糊涂。
他不是,在书房里看书看睡着了吗?怎么一觉醒来换了个地方不说,看天色,起码已经过去了一夜一天了!
这……
莫不是遭到绑架了?摸了摸身上的衣服,郁容下一瞬就否认了这个想法。
那么……
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昕之兄?”
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郁容倏地想起了,自己在半睡半醒时好像看到过聂昕之。
便连忙找寻了起来。
被白雪覆盖的小院,房屋有五六间,除了郁容与他的三只猫儿,再无一人。
四面,围墙高耸,少说也在丈五之高。
郁容默默地沿着回廊走了一圈,来到了唯一通向外界的院门之后。
檀木的门,高大、厚重。
郁容拉着木栓,试图打开门……拉不动。
再拉,纹丝不动。
“……有人吗?”
忍不住轻拍了拍门板,郁容扬声对门外喊着。
半晌,无人应答。
又拍了好几下,仍是听不到院外有任何的回应。
郁容不由得沉默了,静静地站在门后,沉吟了片刻,复又转身,回到自己醒来的地方。
不大的房间,相比自家的卧室,简直是总统套房与大床间的差距。
这才注意到案几上摆着几个果盘,放有各式不同的精致糕点……居然还有新鲜的水果,尽管只有柑橘与冬枣,仍让人惊奇了一把。
忽然觉得好饿。
郁容心大地拿了一个橘子,剥了皮塞入口中,一边吃,一边思考。思考了半天,仍是满头雾水。于是,吃光了手里的橘子,他又拿起一块雪白透着晶莹的糕点,轻嗅了一口,甜甜香香的,顿是口齿生津,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
爽口,清甜,好吃极了……咳!
倒不是郁容真的贪嘴,或者毫无戒心,而是差不多猜出是谁把他“运”到这里。
尽管吧,弄不懂昕之兄是几个意思,不过他对那个男人的人品,还是十分相信的。
点心吃得渴了,郁容张望了一圈,果然看到靠窗的地方,有个小炉子在温着茶,取了一杯,清湛湛的水中漂浮着绿莹莹的芽叶,微觉意外,旋即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这种喝茶的方式,兴许全旻国就他一个吧。
便愈发肯定,将他“关”在此地的是聂昕之了。
想法确定,郁容当即放宽了心,丝毫没怀疑那个男人有什么叵测居心,反而认真地想,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危险,尽管他没得罪过谁,但,只要想想几次无故被卷入到麻烦中,说不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又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打算先安心地待在这儿,等待昕之兄的驾临。
喝了茶,吃了点心,郁容略感无聊了,就想着逛一逛院子……之前匆匆一瞥,好像哪个房间摆了好几个书架,满架子都是书。
这一逛,倒是发现了些趣味。
小院很小,占地可能还不如他家,却是五脏俱全。
有一个书房,满屋子各类书,从经籍到话本,包括一些密不外传的珍贵医书,应有尽有。靠窗是书桌,笔墨纸砚样样俱有。
隔壁竟是药房,三面靠墙的中药柜,每一个抽屉装满了药材,堪比一家小药局了。药材齐备不提,还有类似工作台的地方,医用器具、制药工具一应俱全,甚至连药炉、药鼎皆能找到不同的式样与型号。
回廊拐了个弯,竟是小厨房,厨具无一不备,柴米油盐、蔬果肉菜,色色俱全……在这居家过日子,够吃上十天半个月了吧?
与厨房相邻,是浴室,内有一座偌大的浴池,边角有专门烧火的地方,想象这种天气在里头泡澡,跟泡温泉差不多了,必定舒快极了。
自然,茅厕什么的不能少,里面干干净净的,没一丝异味,像是没人用过。
布局简单的正屋,内里分外惹人瞩目,厅内摆放了好些花盆,梅兰竹菊这几种冬天常见的花草就不说了,居然还有铁皮石斛,其中一盆结了花苞,随时要绽放的模样。
——铁皮石斛这东西,珍贵至极,药用价值极高,素有“仙草”美誉,《江湖旧闻》里称其为“千金草”、“软黄金”,常被当作贡物献给天子。
静静地注视着石斛的花苞,郁容的心情十分微妙:昕之兄这是在干嘛?
观赏了一会儿奇花异卉,郁容离开了正屋,继续逛起未逛完的两个房间,跟前几个相比,就是标准的客房,没什么特别的。
便又到院门前了,驻足少刻,想了想,再度拍了拍门板。
“喂——”
“有没有人?”
等了等,郁容试探地喊了声:“昕之兄?”
万籁俱寂。
耐心地等了半晌,郁容有些哭笑不得,遂是目测了围墙的高度……高度不提,关键是围墙修得特别平整光滑,覆雪之后又结了好一层冰,凭他半吊子的身手,绝对是翻不过去的。
终究放弃了出去的打算。
想起书房那一架子的医书,心里微动,决定不再多思,有什么问题等见了昕之兄,一切便明白了。
看书,看书 。
倏忽之间,数日已去。初春微暖,院子里的雪已经化光了。
郁容晒着太阳,双腿之间摊放着医书,眼睛微眯起,望着院中的桃树。
忽是起身,走近前细看。
“这么早就打花苞了?”他自言自语,歪头细想,“今天十八了吧?”
看来,今年的春天来得有点早。
扳指一数,他在这间小院“住”了近五天了?除了猫儿相伴,再没看到第二个人。
轻攀着桃枝,郁容觉得百无聊赖,暗自纳罕:昕之兄怎么还没来?
倒没什么焦虑,他一个人安静惯了,便是足不出户待上十天半个月的,也不觉得憋闷……只是,莫名其妙被限制了行动,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到底有些意难平。
“主子有令……不允许……”
郁容猛地睁大眼,侧耳细听,院门外有人在说话,可惜只捉到模糊的几个字眼。
便没有迟疑,快步朝那边走去。
走近,说话声明显了不少。
尽管相交不多,郁容仍是认出了其中一道嗓音,是熟人——赵烛隐。
他似乎在与人争执:“……你想以下犯上?”
另一人沉闷回答:“吾等奉主子之命,看守此处,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尽管打开门让我进去,老大真要惩罚,只管冲我来即是。”
“抱歉,主子有令……”
“你!”赵烛隐明显有些气急败坏。
郁容站在门后,正想敲门板,手抬到一半忽又收回了。
门外,赵烛隐单方面地争持着。
另一人则反复重复着“主子”的命令。
郁容偷听了半天,仍是不知所以然——就知道,原来门外一直有人在看着,奉的是聂昕之的命令——眉头不由得蹙起了。
约莫过了一刻,外头恢复了平静,赵烛隐像是终于放弃,遂离开了。
郁容低眉,若有所思。
“喀嚓——”
是树枝断折之声。
正要回书房的郁容耳尖地察觉了异常,立即转过身,不由得微微张大双目:“副指使大人。”
“不都说了,不要叫我副指使大人吗?”赵烛隐笑意盈盈的,全然看不出适才的怒火。
郁容闻言轻笑,也不矫情:“烛隐兄翻围墙就为了纠正称呼吗?”
没错,这位逆鸧卫的副指挥使,是翻院墙进来的——果然,逆鸧郎卫的身手都非同凡响吧?!
赵烛隐笑容微滞,遂是咳了一声,语气莫名心虚:“那个……还好吧?”
郁容想了想,道:“还好。”转而问,“你可知昕之兄在何处?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赵烛隐默然,少刻,问:“老大这几天没来见过你?”
郁容摇头:“没。”
应该没吧?除非,对方是在晚夜里他睡着后进来过……呃,好像不是没可能?不过,没必要。
赵烛隐又问:“那你也不知道老大为什么把你关……咳咳,请你暂住在这边?”
郁容寻思片刻,抬眸时,注意到对方古怪的眼神,反问:“烛隐兄想是知道为什么了?”
赵烛隐噎了一下,表情不尴不尬:“这个,那个……嗯……”
郁容:“……”
赵烛隐不自在地撇开头,没头没尾道:“是我的错,跟老大瞎扯胡掰……哪里知道是小鱼大夫你,”说着,语气懊恼,“唉,我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郁容眨了眨眼:“不知烛隐兄跟昕之兄说了什么?”
赵烛隐神态微妙,显然难以启齿:“不好说。”
郁容:“……”
赵烛隐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应该让老大亲自说,我不好插嘴,原本我以为小鱼大夫你知道,没想到你也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烛隐兄,”郁容忍无可忍地截断了对方的话语,“可否请你说清楚点?”
什么你知道我不知道的,绕口令呢?
赵烛隐摇头:“不好说。”
郁容汗颜。这家伙,耍他玩?!
“小鱼大夫你安心,”赵烛隐望了望院门,语气又急又快,“我这就去找老大,请他放你出来。”
郁容冲对方拱手:“便劳烦烛隐兄了。”
“望你别怪我就好。”
郁容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说定了,赵烛隐不再废话,一个纵身,三两个跨步,跃上了墙头,忽又转头,微扬起嗓门:“小鱼大夫,你也别怪责老大……他,嗯,其实还不错,有时候想法跟正常人不一样,你就多担待一点吧?”
听罢,郁容朝墙头上的青年笑了笑,没作表态。
院门吱呀,被人从外头打开。
郁容下意识地看过去,遂又失望了。
不是昕之兄。
面相三十左右的汉子,身穿皮甲、头戴武弁,腰间挎着刀,对上少年大夫的目光,第一时间便垂下头,躬身行礼:“见过公子。”
习惯被叫“大夫”的郁容,乍一听到这人一本正经地唤自己“公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再纠结,他开门见山:“现在我能出去了?”
“请公子恕罪。”汉子一板一眼回道。
想到之前赵烛隐被气成那样,郁容也没跟他计较,点了点头,道:“那么,可否请力士转告一下昕……你们主子,就说我想见他一面。”
“谨遵公子之令。”
郁容:“……”
奇离古怪的。
檀木门再度被锁上了。
小院复归清寂,郁容站在桃树枝下,发着呆,好半天才有动静。
看不进去书,又觉得一个人无聊,不如进虚拟空间学习罢。
这些天积攒了近万点贡献度,够他“临床实习”好一段时间了。
便喂食了猫儿,又备着猫粮与清水以防万一,郁容吃了些点心填饱肚子后,回卧室躺倒在床上……
意识浮沉。
霎时间,场景变换,是一家“医院”。
忙于给病证不同的“病人”诊治,郁容几乎不遑暇食。
直到系统发出提醒,他才意犹未尽地中止了实习。
考虑到虚拟空间与现实存在“时间差”,系统的服务十分人性化,在宿主身体或精神达到临界值,抑或需要解决生理问题,又或现实中遭遇什么突发变故,俱会及时地发出警示。
自觉在虚拟空间待得有些久了,郁容没多想,“存档”之后果断选择了退出。
“……”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每一回醒来都会以为又穿越了的感觉,着实一言难尽。
耳边风声呼呼。
郁容睁着眼,默默地盯着男人的侧脸,遂是悠然一叹:“终于愿意露面了啊,昕之兄。”
聂昕之沉默着,半天不出一言。
分明感觉到揽在腰间的手臂加大了力气,郁容扯起了嘴角:“昕之兄。”唤了这声,他语气认真地表示,“我觉得很生气。”
“抱歉。”男人这一回回应得特别及时。
害得郁容下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这家伙,道歉也太果断了吧?
须臾。
郁容才又出声:“昕之兄可否先放我下来?”
浑身裹着毛毯还是什么来着,被人横抱在怀里,感觉也忒娘里娘气了。
有什么话,得先下了马,再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