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魏莲自小无父无母, 乃是王老爷子收留在医馆中?,抚养长大的。秦家出事,医馆被砸后, 他便杳无音讯, 寻不到踪迹。
魏莲离开漳州其中有秦家之故,亦有想寻到王老爷子之故。
他阖眼片刻, 认命的跟着李鹤珣去了庖屋。
炊烟袅袅,偌大的府邸空荡却吵闹,木门?紧闭,比炊烟还呛几分的声音络绎不绝。
“你别扶着他,更容易动到伤口。”
“离远些。”
“公子, 要不我来做吧?您教教我。”
“……”
厨房内, 归言与魏莲还在吵吵闹闹, 暮色乌沉, 探春提着更灯与沈观衣站在不远处的杏树下。
夜风徐来,光晕摇晃,里间的人似乎并不知晓外面站了人,仍在旁若无人的对呛, 你来我往。
“少夫人,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原来,醉糕是?他做的, 兜兜转转,竟还是?他。
“没什么?,咱们回去吧。”
还有精力做糕点, 想来身子应当?无大碍。
探春莫名的看着沈观衣, 但手脚却听话的提灯跟上。
碎石路蜿蜒绵长,与长廊像是?两条并行的长线, 鞋履从?石子上擦过,留不下半点痕迹。
探春嘟囔着,“这也太像了,怎么?能连寿山石也这般还原呢。”
顺着她所指看去,坠在长廊上的小寿山石沟壑丛生,细致的纹路描绘出了山坡与小路,乍眼看去如同一座小山。
美中?不足的是?,峰尖断裂,如刀割后的平滑,令人惋惜。
沈观衣认出了这颗石头,是?她从?前生恼时摔坏的,“就是?先前府中?之物。”
“啊?”探春惊奇的看着,“奴婢就说,世上怎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石头,原来竟是?同一个。”
世上本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若是?过于相似,定是?相同之物。
“少夫人,你怎么?认出来的呀?”
沈观衣笑?道:“若不是?我先前将他摔碎了一块,也不定能瞧出来。”
“那它若是?先前并未碎裂的模样,少夫人岂不是?认不出来了?”
正欲回应之时,迈着步子的沈观衣猛然?停住,嘴角平直,好像忽然?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线头,她回头看向庖屋的方向,魏莲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将糖换成蜂蜜吧,对她身子有益。”
“为?何用蜂蜜?”归言问。
“你哪来那么?多为?何,少说些话,你家大人早就将东西做好了。”
探春:“少夫人,您在看什么??”
乌黑的瞳仁轻颤,沈观衣狠狠捏了下拢在袖中?的指尖,头一次慌乱无措,逃似的离开?了。
怎么?会?呢!
可探春方才的无意之言迟迟挥散不去。
它若是?先前并未损坏的模样,她会?认不出来吗?
从?完好无缺到如今的山石有瑕,她只记得他有瑕疵的样子,故而能一眼认出。
可若放在她眼前的是?那个完整的,还不曾有过裂痕的寿山石呢?分明是?同一物,可正是?因为?少了那道裂痕,是?以?她便理所当?然?的当?成了两个不同的东西。
完整在前,碎裂在后,互为?因果。
前世是?她的因,就像她在前世知晓了那颗树下的账本,到了这辈子,才能结出一招制敌的果。
这些像是?提前知晓一切走向的做派,除了她,还有一人也曾出现过这样的端倪。
不过短短两年?,便当?上说一不二的摄政王,权势滔天,收拾赵家与沈家时,全然?没有给他们反击的余地。若不是?提前知晓他们下一步的打算,哪会?在与之相斗时,恰好握住他们的命脉,次次击溃。
双十的年?纪便如此沉稳内敛,心性?卓然?,没有一点少年?儿郎该有的朝气。
可就是?那样的人,却几?乎对她言听计从?,宛如一只凶恶残忍的头狼,亲手将拴在他脖颈间的缰绳递到了她手中?。
不单单如此,前世成亲时岳安怡忽然?称病,被送去庄子温养病体。
先前她问过李鹤珣,岳安怡身子康健,并无病痛,那有什么?缘由让李家夫人在嫡长子娶妻之时离开?府邸?
除非,有不得不让她离京的理由!且李鹤珣定当?知情。
就凭他手上的势力,若他不知,定不会?容忍事情发生。甚至……岳安怡离京,有没有可能就是?李鹤珣的手笔?
而他这样的做的缘由,若只看前世,着实没有一点头绪。
可若是?对他而言,今生才为?因,是?无暇。前世为?果,是?裂痕呢?
“少夫人。”探春端着刚做好的醉糕走了进来,淡淡的甜香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
沈观衣捻起一块,入口即化,微甜不腻,与前世的味道,几?近相似,唯一有些许差别的不过是?手艺上的娴熟。
“少夫人,您怎么?了?”探春见她分明在笑?,可眸底却蒙着一层雾气,心中?担忧。
沈观衣捏着手里的糕点,逐渐用力,任由它一点点化为?碎末,“无碍,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想明白了她曾经的沾沾自喜,不过是?那人的甘之如饴。
她曽最得意之事,无外乎是?那令人畏惧的摄政王成为?她的裙下臣,而这一切她竟以?为?是?自己通过手段得来的。
眼下云雾散开?,露出藏在内里的残破不堪。
当?拨开?她以?为?的利用、手段,才发现,原来他的爱并非浅如苍狗,反而细如长风,比她所以?为?的,还要磅礴。
而前世的她,留给李鹤珣的是?什么?,除了辜负,便是?一再的伤害。
她甚至不敢细想他带着今生所有的的记忆,满心欢喜的想要与她共度余生时,却发现她与旁人私相授受,甚至从?未给过他半点真心时的痛苦。
原来,她当?真坏的无可救药啊。
“少夫人,少夫人您去哪儿啊?”探春看着沈观衣面色苍白的从?她身边走过,任由她如何唤,都不愿回头。
“别跟着我。”
略微颤抖的声音,止住了探春欲要上前的脚步,目光担忧的看着那抹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尽头。
晚来风急,细密的雨丝打在屋檐上,落入泥土中?,挂在梁上的灯笼忽明忽暗,左右摇晃,长廊上的女子提着裙角步履匆匆,藕色的薄纱层层叠叠,轻盈擦过漆柱。
她想见他,很想。
忽的,脚步停住,她顾不得拨开?凌乱的碎发,直愣愣的望着不远处执伞从?杏树下走过的男子。
“李鹤珣!”
雨中?忽闻声响,伞沿微抬,他侧身看去,在瞧见来人时,那双清冷如月的眉眼顿时拧紧,“怎么?出来了?”
“别过来。”
沈观衣声音轻轻的,却足以?让李鹤珣停下脚步。
在他错愕的神情中?,沈观衣踏进雨中?,朝着他走去。
绵绵细雨似乎要穿过她的肌肤,一点点渗入心口,冲破厚墙,卷走青瓦,为?她滋养万物,使其生根发芽。
可雨来晚了,那一点点情意早已在她不曾发觉之时,长为?参天大树,茂盛葳蕤。
沈观衣钻入伞下,乌发如同蒙了一层白糖,冰凉的手固执的钻进男人的掌心,指尖相碰的一瞬,便被他紧紧握住。
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显难看,“太医先前说过什么?,我看你是?都忘了!”
“没忘。”沈观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我只是?想试试,主动走向你到底有多难。”
李鹤珣何等聪明的人,哪能不知沈观衣此时说的并非是?这一小段的路。
“试出来了吗?”
沈观衣坚定的点头,“嗯!试出来了。”
她敛去水雾,笑?的眉眼弯弯,“原来,如此简单。”
李鹤珣心悸一瞬,骤然?间对上沈观衣的眼睛,绚丽夺目,像是?雨中?折出的天虹,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此时此刻,她并未如往常那般将爱慕之言挂在嘴边,可她的眉眼,就连头发丝,似乎都在对他诉说着爱意。
心中?滚烫,李鹤珣不顾身上的伤,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那些渴望已久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令他惶然?。
“娓娓,别这样看着我。”
“为?何?”
怕你,又骗我。
像当?年?在庄子上一样,说好了非他不嫁,可同样的话,转眼又说给了别人听。
李鹤珣迟迟不言,沈观衣似是?明白了什么?,安静的靠在他怀中?,轻声道:“这次,不会?骗你。”
李鹤珣揽着她的手顿时收紧,“你说的。”
“我说的。”
沈观衣靠了许久,直到温馨缱绻逐渐散去时,她才将脑袋从?他怀中?探出,手伸出伞外,掌心朝上,“李鹤珣,雨好像大了,咱们回去吧。”
“好。”
小路上,一高一矮的身影携手前行,执伞的人,将伞沿微微倾斜,任由雨水打湿一侧的肩膀。
女子微微侧头,“奶娘身子不适,吵吵今晚要与我们一起睡。”
“好,我会?看顾她,不会?吵着你。”
“我也可以?照顾她的……”
几?年?后,漳州这块膏腴之地恢复了如当?年?秦家在时的富饶,明日便是?元宵,街坊邻居都挂上了火红的灯笼,街上比往日还要热闹几?分,商铺张灯结彩,平日里卖馄饨的摊子都卖上了元宵。
扎着小辫儿的四岁小姑娘还不到大人的腰腹高,却一个劲的踮着脚去扯身旁人的衣袖,软软的道:“魏伯伯,那个东西圆滚滚的,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而且它和我一个名字欸,好神奇。”
魏莲低头扫她一眼,见她天真无辜的看着自己,忍不住冷嗤一声,长得倒是?玉雪可爱,只是?这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
他这些年?,除了照顾那两个大的,还得顺带照顾这个小的。
“你叫李元湘,不叫元宵,不一样。”
她歪着脑袋,奶声奶气的道:“魏伯伯,那湘湘可以?尝一尝吗?就尝一口。”
“说了多少次,我不是?你伯伯,要吃找你爹去。”魏莲双手环胸,冷着脸,压根不理会?她的恳求。
李元湘小嘴一瞥,硕大的泪珠说掉就掉,“阿娘说,湘湘是?伯伯带大的,伯伯是?所有人里对湘湘最好的人,湘湘长大后,要孝敬伯伯的,可是?伯伯现在就不喜欢湘湘了。”
呵呵。
这种当?上个十次八次的就够了,“少来这套,走了,回家吃饭。”
说着,他便去抓小孩儿的手,却被她灵巧躲开?。
“爹爹!”上一瞬还在拍他马屁的小姑娘,下一瞬忽然?双眸晶亮的看着不远处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迈着小短腿,欢欢喜喜的朝着李鹤珣跑去,将他忘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