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苏荷耍脾气的方式, 就是待在苏教授暂住的屋子里,说什么都不出来,饭也不出来吃。
余秀兰和赵建国中午回来,还以为她身体没恢复。
赵建国好脾气, 不跟苏荷一个年轻姑娘计较太多, 还让赵柯给苏荷盛饭菜, 端到屋里去。
苏教授哪能让赵柯去, 接过来,“我去送就行。”
谁送都行, 赵建国就是说一句表示礼貌。
下午, 苏教授提出去土窑那边儿看看。
赵建国要去挨家挨户走访看诊, 余秀兰则是要去村外, 三个人便一起走。
余秀兰以前当妇女主任,还能顾及些大家伙的脸面,现在看不惯人,连个话茬子都不接。
赵柯一个人担负起不冷场的责任。
路上, 其他社员碰到他们, 不知道苏荷和赵瑞的纠葛,跟苏教授主动热情地攀谈。
社员们对写报纸文章的大教授,都挺尊敬好奇的。
苏教授表现得也很有礼,看起来丝毫没有瞧不起乡下人。
社员们对他好感不断叠加,问啥答啥,一点儿不扯谎。
赵柯并不在意苏教授给村里人留下多好的形象, 也不在苏教授采访的时候上前去引导或者暗示社员们怎么回答。
她或许方法上有些偏门, 但问心无愧。
“您随意, 冷了就进去。”
赵柯等苏教授答应后, 一个人进大库。
而苏教授对着土窑咔咔拍照, 看到有几个赵村儿的妇女也在顶着寒风干活,心生疑问,直接问出来。
先前的问题,大家伙儿七嘴八舌,各有说辞,但都不约而同地往好了说。
现在他问妇女们为什么也在干活儿,众人一时间茫然,“全村人都要上工啊。”
苏教授又换了个说辞,“我是听说,冬天农闲,农民窝冬,你们赵村儿大队要烧砖,男社员应该就够用了吧?”
正抡着木槌压砖坯的赵六婶儿罗红霞道:“俺们有日程表,既要上工又要上课,还要安排休息日,光男社员排班儿,轮不开,也太辛苦了。”
今天轮班的组长是许诚,也是他在赵柯走后,陪同苏教授。
苏教授采访其他社员期间,他一直不好说啥,这时候故作无奈道:“老爷们儿养家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怎么会怕辛苦。”
干活儿的男社员们闻言,附和——
“许诚说的对。”
“我们养家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对,庄稼汉只要能养一家老小,不怕辛苦。”
许诚看向存在感几乎等于无,默默干活的媳妇儿丁巧巧,叹道:“赵柯年轻,今年才刚当上妇女主任,新官上任想干一番事业,我们都能理解,就是心疼家里的媳妇儿,这么冷的天,我是宁愿她在家里做做家务,享福的。”
他眼里刻意作出的心疼,没人怀疑。
丁巧巧戴着线手套,握着锹干活,仿若不觉,头都未曾抬起来。
许诚没有得到配合,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满,又很快移开。
男社员们则是跟着他的话说道——
“说得在理,谁不心疼媳妇儿。”
“女人照顾好家,外头活儿有我们这些男人干就行。”
女社员爱听又不爱听,啐道——
“我们还心疼自家爷们儿呢。”
“就是,我们跟着排班儿,我们男人也能轻松点儿。”
“凭啥男人能干,女人不能干,我们也是赵村儿的一份子呢。”
“妇女能顶半边天,家里活儿也没撂下,不比你们男人差啥……”
男社员们说不过她们,声气弱了点儿。
“我们说一句,你们有两句等着。”
“不跟你们一群老娘们儿一般见识。”
“还说家里活儿没撂下,我媳妇儿排班儿之后,就开始支使我嘞。”
好几个男社员有相同的遭遇,摇头唉叹“大老爷们的威严”受损。
妇女们与他们分辨,男社员们惹不起只能躲。
苏教授看了一会儿,得出一个结论:赵村儿妇女们的地位,比一般乡下妇女要高些。
为什么会这样,他心里大概有一些想法,但还不确定,可能得由赵柯给他答案。
苏教授进到大库。
昨天晚上,煤油灯昏暗,苏教授看不清工作间的全貌,也没看清里面的物件儿。
而白天,苏教授一进来,目光立马被墙边摆放的一架五六米长的龙骨水车吸引了目光。
裸露在外的零件,几乎是纯木制,簇新、完整、结构复杂……
很难想象,这是由农村自行建造的。
林海洋坐在登记桌后,进行登记。
苏教授低头问他:“小同志,我能知道,这水车是由谁主持建造的吗?”
林海洋指向坐在最里头,吵闹中依旧专心致志学习的傅杭,“傅杭傅知青,水车、排水渠、土窑,都是他研究完,领头建的。”
苏教授伸头看向傅杭,惊讶。
一个仅仅几十户的小村子,有一个赵柯,已经很令人吃惊,竟然还有这么出色的青年。
而且不止赵柯和这位年轻的傅知青,苏教授又看向林海洋以及工作间内其他的人。
他的出现,使得一些人的注意力转向他,但仍然能看出他们原本在做什么。
林海洋桌面上的书,苏教授没看错,是机械相关,笔记本上画着有轴承链轨的半成品。
其他人面前,或是摆着报纸、书……或是有蘸水的木棍……
也有没在学习的,但也没闲着。
有人拿着刨子刨木头;有人一手锤子一手凿,剔槽;有人叮叮咣咣地钉家具……
这是一个偏远的农村。
懒怠,迷茫,怀疑……是现在很多农村以及知青的状态,外界对此有一系列的讨论,谁都不知道前路到底同往何方。
可赵村儿太不一样了!
苏教授即便听赵瑞和赵建国说起赵村儿大队在扫盲,也只是简单地以为,他们不过是像赵柯说得那样应付了事。
什么都抵不过亲眼所见。
无论如何高喊“知识就是力量”,真正付诸行动,实在不易,尤其,还是带动整个村子的氛围,真正践行着知青下乡的意义。
工作间的众人看完稀奇,见怪不怪地回头继续做他们的事儿。
苏教授不禁举起照相机,“咔嚓”拍下一张照片。
随后,他走进工作间,站到傅杭对面,对着从始至终没有分神的青年拍照。
声音太近,镜头太明显,傅杭抬眼。
“咔嚓。”
又一张照片拍下,苏教授放下相机,问:“你好,傅知青,我能采访你几句吗?”
傅杭看向他手中的相机,停顿片刻,点头。
苏教授翻开笔记本,问了些问题。
傅杭一一回答,便指向不远处明显精心打扮过的刘兴学和邓海信,道:“刘知青和邓知青都是进步知青,他们来的更早,经历过赵村儿大队发展前后的整个过程,这期间,知青们思想的转变,他们比谁都了解,应该对苏教授的文章更有帮助。”
刘兴学和邓海信随着他的话,挺直腰杆,面露激动。
苏教授确实对赵村儿知青的心境变化很感兴趣,顺势便转向两人。
不过他绕过去之前,瞄了一眼傅杭面前的两个笔记本,一顿。
那一本旧一些的,满满的都是物理知识,看笔迹,应该出自一位稳重坚定之人,另一本新的,还有半张空白,应该是傅杭本人的笔记。
他即便不甚懂理科,也能看出不一般……不只是旧笔记的作者,还有独立学习的傅知青。
而当苏教授走到刘兴学和邓海信身边,发现他们面前的书籍资料都是建筑相关,而且不是摆设,两个人在他提问后全都泰然作答,心下又是一叹。
等到苏教授再进到活动室里,听了半堂女知青的扫盲课,内心赞叹不停。
一个小小的赵村儿大队,竟然藏龙卧虎。
单是这几个知青,就远远优秀于大部分工农兵大学的学员。
而这一切,按照他采访赵村儿人所知,不过是今年一年的变化,从一个新的年轻的妇女主任上任开始。
赵村儿大队太出乎意料了。
社员们为了温饱,知青们不断学习,没有一丝颓怨,每一个人都脚踏实地的向前。
苏教授感叹着,走向上课的两个女知青。
“也采访我们吗?”
苏丽梅和庄兰都克制着兴奋情绪。
苏教授点头。
两个姑娘特别正儿八百地扯了扯衣服,捋了捋头发,站得笔直。
妇女们坐在座位上,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赵柯看得好笑。
赵芸芸和曲茜茜坐在她身边儿,曲茜茜眼含憧憬,赵芸芸却是撇撇嘴,不屑一顾似的,“得意什么啊,我才不稀罕让那个教授采访呢。”
曲茜茜碰了碰她的手臂。
赵芸芸轻哼了一声,趴到桌上,捏着笔头戳桌子。
赵柯笑睨了她一眼,没拆穿她。
苏教授耽误了课间和下一节课一点时间,才采访完庄兰和苏丽梅,出去之前,找了赵柯一起。
他问了存在心里好一会儿的问题:“赵村儿妇女地位明显比其他农村妇女高一些的原因是什么?”
“坐享其成,不可能争取到权益,必须付出相应的劳动。”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怎么立起来?
男人做着更赚钱的工作,占据着权力、技术、信息……多个领域更多的空间,相应的,女性施展的空间少,权利就会压低。
只会喊“妇女解放”的口号没有用,眼下必须参与劳动,慢慢地掌握技术,再之后……当然是更高的位置。
赵柯笑得不带一丝野心,相当官方地说:“妇女地位提升,对减少农村家暴、重男轻女、入学率低等一系列问题都有帮助,我们大队这一年肉眼可见地和谐了很多。”
·
这一下午,苏教授收获良多,对赵村儿大队的理解更深,同时跟赵村儿社员们的关系也更亲近。
下午下工,还有社员热情地邀请他去家里吃饭。
苏教授婉拒了,顺势道:“我女儿不太适应这边的温度,身体不舒服,我打算明天再做些补充采访,后天离开,还得劳烦大队送我们去公社,不能再麻烦老乡们。”
社员们听到,悄悄嘀咕——
“城里人肯定住不惯乡下喽。”
“住不惯是住不惯,不过大教授说话,就是中听。”
“是嘞,又是‘劳烦’,又是‘麻烦’的,真客气。”
许副队长和许诚父子听见,许诚立即出声儿留人,“苏教授,再多待一天,行不?我们六号那天杀猪,请您来家吃正宗的杀猪菜,第二天让板儿叔送你们去公社,不耽误你们回城过年。”
“这……”
赵新山下午没来,许副队长便做主劝道:“苏教授,就留一天吧,我们好好招待招待您。”
大队要杀的是合作社之前养得两头猪。
这两头猪,大队一开始养的时候,是打算卖出去,不过现在,赵村儿大队有三十多头猪,而且这一年大伙儿相当辛苦,分红的钱又没到手里,队委会一合计,就决定年前杀了,挨家分一分,都过个有油水的好年。
杀猪的日期提前定好并告知全村人,大家早就在等着盼着了。
毕竟好多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口肉。
苏教授在全村人眼里,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当然要盛情款待,也不吝啬多两个人吃肉。
社员们纷纷劝说,热情地挽留。
苏教授看了一眼赵柯,方才道:“那我们就再多叨扰一天。”
杀猪当天——
一大早,大队就支起大锅,烧上水。
男社员们从猪圈抓出两头大猪,猪蹄一捆,中间塞两根粗长的木棍,成十字,四个男人合力扛起来,带到大院儿。
村里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出门来看杀猪。
苏荷躲了三天,也被苏教授劝出门。
两头猪躺在地上,叫得声嘶力竭,不远处,一个汉子拿着把尖锐的杀猪刀在磨刀石上“擦——擦——”地磨。
赵村儿丝毫不怕,还面含期待,苏荷却瘆得慌,远远躲开。
“你是苏教授的女儿吗?”
苏荷听到声音,回身。
苏丽梅兴冲冲地说:“我也姓苏,叫苏丽梅。”
苏荷的注意力全都在另一个高大的身影上,双唇微张,目光惊讶。
她看的是傅杭。
苏丽梅兴致全无,和庄兰一起警惕。
现在谁都知道傅杭对赵主任“不怀好意”,可他这人,太招人了些……
傅杭并不在意苏荷,但她的视线太直勾勾,他忍不住皱眉。
“你……”苏荷缓缓开口。
傅杭不打算对赵柯以外的姑娘保持不必要的教养和礼貌,当即准备绕过她。
“你是傅教授的孙子吗?”
傅杭脚步一顿,侧头看向她,冷淡地问:“你是?”
苏荷立即道:“我是沪城大学的工农兵学员,中文专业……”
那没什么关系,也没有联络关系的必要。
傅杭抬起脚,目标明确地走向赵柯。
苏荷一怔,随即有些难堪地涨红脸。
苏丽梅和庄兰倒是舒服了,也不再跟她搭话,挽着彼此的手臂,走向赵柯。
陈三儿是跟傅杭一起来的,他听赵芸芸抱怨过几句,并不喜欢这个教授女儿,坠在后面,防备道:“离傅知青远点儿,他喜欢我们赵主任。”
苏荷瞬间气得眼里充泪,“你什么意思!我……”
她想说她在沪城大学见过十六七岁的傅杭,那时候他只是长得好看,人很阴郁,虽然他现在变化很大,看起来也更出类拔萃,但他比她小三岁呢……
然而陈三儿放下话,就走到赵芸芸身边,苏荷所有的解释都只能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没礼貌!”
苏荷气恼。
“嗷——”
突出起来凄厉的猪叫声,吓得苏荷一激灵,顾不上生气,又离远了些。
赵村儿人可顾不上小姑娘那些奇奇怪怪的情绪,他们第一次杀猪,意义重大,相当注重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第一头猪,大家伙儿一致推选德高望重的赵四爷下刀子。
第二头猪,众人望向赵新山。
杀猪没有经验,一般人捅不进去,而且还容易刺激到猪,很难按住,弄一地血就不好了。
赵新山拒绝。
许副队长和牛会计也拒绝上手。
众人又将目光转向赵柯。
赵柯抽了抽嘴角,没好气,“再咋地我也是个姑娘,这么多人眼皮子下,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这名声以后得止小儿夜啼了。”
众人嬉笑,“赵主任你一脚踩死老鼠的响亮事迹早就传遍了,还怕啥?”
赵柯不耐烦地摆手,“边儿去,别害我。”
众人哈哈大笑,寻摸一圈儿,又落在苏教授身上。
苏教授刚才还在看热闹,瞬间一凛,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只能拿笔,拿不了杀猪刀。”
没办法,最后仍然是赵四爷出手。
赵四爷手起刀落,一刀子了结。
其他人便忙起来,这伙人烫猪,那伙人解猪,旁边儿还有刷锅的、切酸菜的、洗肉的……
赵柯依然是一手不沾。
知青们也都不会做。
傅杭走到苏教授身边,问:“能不能帮我们照几张照片?洗照片和邮寄的钱我会给您。”
苏教授答应,“正好,人都在这儿,我也想给你们知青集体照一张照片。”
傅杭点头,回身跟林海洋说。
林海洋立马挨个通知。
很快,所有的知青全都聚在大院儿前面。
女知青在前,男知青在后,按照下乡的时间,依次往两边排。
顾校长、吴老师站在中间,他们两边是唐知青、尹知青和胡和志,之后是更年轻的未婚的一批知青。
只缺了一个方静。
她跟大队申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回城探亲了。
女知青少,男知青多。
傅杭站在最左边,面前空着,他看向赵柯,道:“赵主任,一起吧。”
其他人一听,纷纷招呼赵柯:“对啊赵主任,一起吧。”
赵柯摆手:“你们知青拍吧。”
庄兰和苏丽梅对视一眼,跑出来,拉赵柯。
赵柯推辞了两句,见他们一致邀请,便顺着她们走过去。
庄兰和苏丽梅一左一右站在两侧,都想跟赵柯挨着,最后在傅杭目光灼灼的视线中,“挟持”赵柯到了中间位置,才各自回到位置上站好。
傅杭:“……”
果然有“仇”。
算上赵柯,十二人站成两排,苏教授拍照的一刻,即便是有些郁闷的傅杭,眼里也是有神的。
而更年轻的知青们,脸上全都带着朝气蓬勃的笑容。
傅杭想单独跟赵柯合照,走到赵柯身边,主动问她:“可以吗?”
赵柯没有回复,直接站在他身边,含笑看向镜头。
傅杭站好,头微微偏向赵柯,唇角上扬,眼神里是温柔的光。
十八岁,为什么不可以?
十八岁的今天不会再重来,可十八岁这一天的记忆,会随着时光走远,装饰青春最美好的梦,延续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