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颂微归不归(一)(1 / 1)

被无情道小师弟倒追了 风歌且行 1 万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80章 颂微归不归(一)

  六岁的宋小河太好骗了, 随随便便哄两句,她就觉得沈溪山是个好人。

  于是乖乖地坐在他的身边吃着糖。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嚼着糖时鼓起的脸颊,心想, 就算今天来到这里的不是他, 是其他人, 宋小河一样会被哄骗。

  太笨了。

  他又没忍住, 伸手捏了捏宋小河的脸颊。

  宋小河也不躲闪, 转头看着他。

  沈溪山给她编好了发, 又擦干净了手和脸, 忽然看到侧方的黑暗处闪过一丝白光。

  隐隐有一股力量朝他奔来。

  这是日晷神仪的力量。

  方才梁檀情绪崩溃,无法用灵力维持日晷神仪,沈溪山在返回现世的途中, 就是被这条缝给卷到了这个时空。

  现在白光频闪, 正是那条时光缝隙。

  或许是梁檀已经回到了现世,日晷神仪要关闭了。

  沈溪山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进入那条缝隙, 否则日晷神仪关闭,他恐怕要永远留在这个时空。

  然而这里不可能存在两个沈溪山, 来自后世的他, 必定会被灭亡。

  沈溪山想着, 身体动了一下,打算起身。

  这时候, 宋小河却倏尔抬起头, 问沈溪山:“小师弟, 你要走了吗?”

  沈溪山顿了顿,一时没回答。

  他想起方才来的时候宋小河那凄惨的哭声, 坐在树根旁的小小身影,一下又犹豫了。

  就算宋小河从来不说, 但沈溪山也是知道的,宋小河很怕孤独。

  她总是很多话,看起来很热情,与谁都能交上朋友,正是因为她有一个孤单的童年。

  所以她养成了一种,就算是没人回应,也会自说自话的习惯。

  恐怕在宋小河的生命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朋友只有路边的花草,后山的树木,和一些并不常见且惧人的小动物。

  要把六岁的宋小河留在这片漆黑的山林里,沈溪山做不到。

  他笑着说:“我先把你送回家再走。”

  宋小河却撇嘴说:“我不回去。”

  “为何?”

  “师父不来找我,我就在这睡。”宋小河说着,就真的躺下了,脏兮兮的衣裳再裹上一层灰,小小的身躯蜷缩起来,只留了个背影给沈溪山。

  显然宋小河这孩子打小就倔。

  鼓着脸悄悄生闷气的样子又那么可爱,沈溪山不可能拒绝,他宋小河从地上拎起来,就道:“那我就陪着你等你师父来,你别躺地上。”

  宋小河高兴,就去抱他,“小师弟,你真好。”

  沈溪山拍着她的脑袋,头一次面对一个小孩儿心里软成一片。

  同时他释放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那条散发着白光的缝隙之中,以此来稳定日晷神仪保持开启状态。

  梁檀两年来不断吸收仙门弟子的灵力,又将这次来参加百炼会的弟子当作养料一般,如此去开启日晷神仪都尚且无法维持它的稳定,就更不必说沈溪山为了这条缝隙的存在耗费多少灵力了。

  宋小河静静的,始终坐在他的身边,周围只有微微的风声和她嚼着糖的声音。

  沈溪山的灵力大肆消耗,他想着,再坚持一下,若是梁檀还不来,他就把宋小河送回去。

  好在没等多久。

  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梁檀的喊声:“小河——”

  小河立马站起来,这会儿倒是将先前的赌气给忘得一干二净,满脸兴奋地拔高声音回应,“师父!”

  沈溪山大松一口气,也起身,揉了两下宋小河的脑袋,说道:“宋小河,我走了。”

  宋小河回头看他,大概是想要挽留,就问:“你还会回来吗?”

  “你都已知道我是谁,去找我就是了。”沈溪山说:“我也是仙盟弟子。”

  宋小河拉着他的手,有些依依不舍。

  沈溪山看着她的表情,就好像牙齿被蜜糖黏住了一样,缠得他心头都是软的。

  但他必须要走了,因为六岁的宋小河自会慢慢长大,在十六岁那年遇见他,可现世的宋小河此刻没有沈溪山的陪伴。

  况且梁檀正提着灯找来,不能让他看到自己。

  沈溪山松了宋小河的手,说:“我们会再见面的,生辰吉乐,宋小河。”

  他说完这句话,就收回自己的灯熄灭,然后往黑暗处走去。

  宋小河没跟上去,就站在原地,看着沈溪山的背影渐渐在黑暗中消失。

  梁檀很快找来,见宋小河呆呆地站着,气道:“宋小河,那么晚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

  宋小河听到师父的声音,转头跑了几步,一下扑进他的怀中,闷声说:“师父,我迷路了。”

  “本来就笨,还总是喜欢乱跑。”梁檀忧愁地看着宋小河,肠子都要叹出来了。

  宋小河就顺着他的话说:“所以师父就不要把我送走了,我要一直留在师父身边。”

  他蹲下来,将手心里捏着的四个铜板系在宋小河的小辫上,说:“这天底下,也就只有我能耐得住你的折腾。”

  铜板一一系好之后,他又说:“这回就轻易饶了你,若是下次再拿铜板去跟别人换些吃的玩的,我定定是要打得你屁股开花。”

  宋小河笑着应了声好,一下又困了,揉着眼睛往梁檀身上倒。

  梁檀就将她揽在背上,提着两盏灯起身,问:“小河方才在看谁?你这头发是谁给你梳的?”

  “小师弟。”宋小河回答。

  “我只有你这一个蠢徒,你哪里有师弟?”梁檀问。

  她趴在师父背上,困倦地喃喃,“就是我的小师弟。”

  夏夜的风舒适凉爽,叶子晃动,月色皎皎。

  师父的脊背宽阔温暖,宋小河很快就睡着了。

  梁檀背着她,提着灯,在汇聚如河的繁星下慢慢行走,一步一步走回沧海峰,走回师徒俩的小石房。

  现世,长安。

  宋小河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落地没摔,倒是安安稳稳地着地了。

  但周围站着一圈的人,她匆忙搜寻,没在人群中找到师父,也没看到沈溪山。

  师父在回来之前硬是要逆天道而行,向师伯透露未来之事,定然是受了不轻的伤,这会儿肯定是藏起来了,宋小河知道她就算是去找也找不到。

  可沈溪山又去了哪里?

  宋小河心慌,瞧见边上站着步时鸢,赶忙上前道:“鸢姐,沈溪山与我们一同回来的,为何不见他人?是不是这神器出了问题?”

  步时鸢抬手,擦了一把她的泪,温声说:“不必慌张,他不过是被些事情绊住了脚步,很快就回来。”

  话音刚落下,步时鸢手中的日晷神仪就开始泛起金色的光芒,流转环绕,悬浮在半空中。

  宋小河听她一言,心中踏实了许多,拿出锦帕先将脸上的泪擦干净,再擦擦手,又变成了师父喜欢的干净小孩。

  “苏暮临。”她转头唤道,目光在人群中寻找。

  地上仍有着血红的阵法,天空中浮现结界,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玲珑塔四周的空地上。

  阵法吸走了大多数人的灵力,导致众人状态极其疲惫,大多数人都坐在地上,喧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极为吵闹。

  宋小河哭得声音有些嘶哑,又唤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

  苏暮临的耳朵比凡人好太多,就算是在这嘈杂的环境里,他也能准确听到宋小河的呼唤,然后跑到她面前,以往每次都是这样。

  但这次却没将他喊来。

  宋小河转头询问步时鸢,“鸢姐,你可有看见苏暮临?”

  步时鸢看着缓缓流转的日晷神仪,说道:“他被梁檀抓走了。”

  宋小河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师父抓他做什么?”

  步时鸢道:“你们三人先后入日晷神仪,又是先后出,是以梁檀比你们早了半刻钟出来,他现身后被群起攻之,苏暮临拦在他身前护着。”

  宋小河听到这里,很想打断话问苏暮临为何要这样。

  但其后很快她就想明白了。

  因为梁檀是宋小河的师父。

  苏暮临是魔族,天生没有善恶之分,他只会无限倾向于自己人。

  在他的认知里,梁檀是宋小河的师父,那就是自己人,所以在别人攻击梁檀时,他会站出来保护。

  “苏暮临被揍得凄惨,梁檀看不下去,逃走的时候将他一并带走了。”步时鸢将下半句说完。

  宋小河:“……”

  不过师父能带走苏暮临,想来还没有到理智全无的地步,况且他方才就受了伤,苏暮临暂时应当是没有什么危险。

  正想着,日晷神仪忽而散发出晃眼的金芒,紧接着沈溪山就从光中出现。

  他自空中落下来,收回所有灵力,步时鸢手中的日晷神仪便停止转动,迅速变小,片刻就变成了巴掌大。

  沈溪山站定,对宋小河问:“我迟了多久?”

  宋小河顿了顿,答道:“不到半刻钟。”

  沈溪山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幸好在那边没耽误太多时间。

  他面上不显,也不提方才日晷神仪将他带去了哪里,目光落在宋小河身上时,满心的涟漪泛起。

  六岁的宋小河与十七岁的宋小河差别并不大,同样有着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睛,也同样哭得眼睛赤红。

  他走到宋小河的边上,低声询问,“结界未破,想来你师父不会善罢甘休,可要去寻他?”

  宋小河轻轻摇头,缓声道:“我现在有一件事想做。”

  沈溪山道:“何事,你说。”

  宋小河道:“我觉得师娘没有死。”

  沈溪山点头。

  “你知道?”宋小河反问。

  他道:“你师娘的冰棺上有闭息结界,死人是不需要这东西的。”

  沈溪山在当时去拉趴在棺材上哭的宋小河时,就已经看出了冰棺上的蹊跷。

  那道结界极其隐蔽,显然是被能力很强的人下的,就连一路将冰棺带来的左晔都未察觉。

  而沈溪山之所以能发现,是因为宋小河在哭着拍打冰棺的时候,下意识用灵力去攻击结界,导致泄露了一丁点的气息。

  沈溪山何其敏锐,哪怕那气息只有刹那,他也立即察觉到了,只是一直沉默着不说。

  他只是疑惑,这究竟是一场戏,还是两个局。

  宋小河提出要去看师娘,沈溪山就道:“我可以将她唤醒。”

  两人没有过多商量,一前一后地进入了玲珑塔。

  如今那么多门派的弟子被困此处,用了各种办法也无法将结界打碎,长时间的灵力吸收让他们都陷入无比焦虑的状态,皆聚集在玲珑塔的大殿之内。

  钟氏仍旧坐于高位,当间的钟懿盛模样都老得脸上全是褶皮,眼皮耷拉下来,再没有先前看人的那般威严。

  大殿内安静许多,宋小河刚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投来。

  宋小河是梁檀的徒弟。

  师父惹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当徒弟的岂能撇干净?见她走进来,众人当即怒不可遏,钟懿盛更是没忍住脾气,甩手一张符迎面打过来。

  宋小河动作极快,在刹那间就抽出了木剑,利落挥剑,一下就将符箓斩为两半。

  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哭泣之外的表情。

  许是由于愤怒和恨意的加持,宋小河的眉眼充满杀意,一股从前不曾有过的凌厉在她身上出现。

  “你胆敢有脸来我们面前!”

  钟昌薪指着她叫道:“是不是梁檀叫你来的?!”

  大殿内安静下来,没人再议论,皆看着宋小河。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大部分人心里也都清楚。

  这地上的阵法不破,头顶的结界不除,他们就是菜板上的鱼肉,梁檀提着的刀,随时都会落下。

  且宋小河是梁檀的弟子,一个晚辈都能轻松将钟氏家主的攻击化解,众人又如何能不明白宋小河的灵力并没有被抽取,哪敢轻易招惹她?

  只见她持着剑上前,无视了钟昌薪的问话,朗声道:“我要钟慕鱼活过来。”

  “少胡说八道,死人如何复生?”钟昌薪喝道。

  沈溪山对大呼小叫的钟昌薪感觉到厌烦,他往殿中看了一眼,见左晔不在其中,便连声招呼都不打,猛然召剑而出。

  只听剑气鸣响,长剑裹着金光如离弦之箭疾速飞出,穿过大殿,朝钟昌薪刺去。

  钟昌薪哪想到他突然出手,吓了个半死,赶忙调动灵力来防御,却忘记了脚下的阵法仍旧在运作,催动灵力的瞬间,阵法就开始附着在他周身,如蚂蟥一般吸食他的灵力。

  一瞬间,恐惧和灵力的抽离让钟昌薪浑身瘫软,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由于年纪大了,这一摔可不得了,剧烈的疼痛传来,钟昌薪一时间动弹不得,发出惨嚎。

  而沈溪山的长剑却并未落在钟昌薪身上,只听众人一声惊呼,那金剑就直直钉入钟懿盛的头上几寸之处,其后一道淡金色的光芒猛地自空中拉起,形成一道结界。

  殿中的人皆被结界隔开,中间敞开一条路,沈溪山道:“不必理会他们。”

  由于殿中没有仙盟之人,于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沈溪山连装都不装了。

  可即便是传闻中尊师重道,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变成了冷漠桀骜,肆意妄为的浑小子,谁也无法在这时候指摘沈溪山一句。

  毕竟沈溪山那响亮的名声,靠的从来不是什么美好高洁的品格,单凭他敢将剑钉在钟氏家主的头上这一举动,就足以让许多人默默闭上嘴。

  宋小河持着木剑上前,走在金光笼罩的路中。

  结界将众人隔离,尽头处便是装着钟慕鱼的冰棺,她缓步靠近,站在棺材的边上往下看,就见钟慕鱼躺在其中,仍旧是脸色惨白的模样,除却脖子上的血痕之外,其他概没有一丝伤处。

  宋小河转头看向沈溪山,“劳烦沈猎师。”

  沈溪山低低应了一声,抬手将钉在钟懿盛头上的剑召回。

  一瞬间,纷杂的身影如潮水般涌了进来。钟氏族人在瞬间暴起,八大长老同时起身,纷纷出言呵斥沈溪山。

  钟昌薪被人扶着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倒是老实不少,而钟懿盛由于年纪过于大了,灵力被抽取大半后,他的疲老不仅是外貌上,更是从身体各处体现,连发怒的表情都显得极其无力。

  但是喊归喊,斥归斥,谁也不敢轻易将灵力释放出来。

  于是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溪山一剑刺入冰棺的结界之中,将整个结界震得布满裂纹,随后只听瓷器破碎一般的声音响起,冰棺上的结界彻底碎裂。

  便是在这个瞬间,钟慕鱼猛地喘了一口气,心口起伏着,脸色迅速恢复红润,脖子上的伤口也骤然消失,除了干涸的血迹还在,其他都像是从未有过。

  宋小河站在冰棺前,唤了一声,“师娘。”

  钟慕鱼像是听到了这声唤,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她先是迷茫地转了转眼睛,再是看到宋小河。

  她猛地坐起身,转头一看,瞧见了自己的父亲和祖父,以及钟氏的各个长老,再是其他门派的人,将大殿站得密密麻麻。

  梁檀闹出这么大的事,钟氏的人在外忙活着破结界,毁阵法,急得焦头烂额,早就无人在意摆放在大殿一角的冰棺。

  谁也没想到宋小河会折返,带着沈溪山将冰棺的结界给斩碎了。

  于是躺在其中的人“死而复生”,让大殿的众人都惊诧不已。

  “师娘,我有些话想问你。”宋小河看着她,将她脸上的惊愕尽收眼底,语气平静地开口:“关于我师父的。”

  钟慕鱼无言,缓缓从冰棺中走出来,光是看见父亲祖父苍老的模样,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梁子敬呢?”钟慕鱼问。

  却听风声一厉,一股力量抵在钟慕鱼的颈边。

  她转头,看见那是一把泛着金光的剑,握着剑柄的人是沈溪山。

  宋小河眼圈红红,根本狠不下心,不敢去质问钟慕鱼。

  但沈溪山又不在乎这些,这些人的死死活活,与他半点干系都没有。

  他问道:“梁夫人怕不怕死?”

  钟慕鱼还算镇定,从容不迫道:“活到我这把年纪,再贪生又有何意义?”

  “好。”沈溪山道:“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答完我就一剑送你去黄泉,如何?”

  钟慕鱼道:“你问。”

  沈溪山见她这般淡然,忽而勾着唇笑了一下,“哪有这么简单?”

  他指尖一动,夹出一张符箓,一甩就贴在了钟慕鱼的肩上,顷刻间,符箓上的咒文散发着微微金芒。

  钟慕鱼拧眉,“这是何物?”

  “真言符。”沈溪山笑道:“梁夫人莫怪晚辈小人之心,只是现在晚辈只想听到真话。”

  钟慕鱼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生硬道:“若你不信任我,我答什么都没用,还请沈猎师自便吧。”

  她说完就要伸手揭符箓,却被突然出手的宋小河给拦住了。

  宋小河看着钟慕鱼,脑中频频浮现这些年每次去看师娘时候的画面,想起自己在她怀中撒娇,说想要穿漂亮裙子的场景。

  宋小河缓声开口,像以前一样说:“师娘,小河也想听真话。”

  钟慕鱼虽与宋小河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也算是看着宋小河从几岁的样子长起来的,每日她提着东西来千阳峰拜访,脸上总是笑盈盈的。

  宋小河喜欢与她亲近,喜欢挽着她的手臂亲昵地靠在她的肩上,但又顾及她体弱不敢全力靠上来。

  她还会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藏起来,攒着,等得了师父的应允来看她时,再一股脑地拿给她。

  这些年,钟慕鱼每次见宋小河,听着她一声一声地唤着师娘,都差点忘记了,她是配不上师娘这个身份的。

  钟慕鱼一眨眼,落下两行清泪。

  “钟慕鱼!”钟昌薪在上头大喝道:“你糊涂了是不是?事关钟氏名声,你不可胡言乱语。”

  钟慕鱼转头,看向年迈的父亲。

  肩上的真言符箓闪着微光,钟慕鱼缓声说道:“父亲,你睁眼看看,如今钟氏还有几个天赋上等的弟子?再看看寒天宗又有多少弟子能够于人界立足?你们还不明白吗?”

  她哭着道:“就是因为你们害死了颂微,才败光了咱们钟氏的气运啊!”

  “胡说!”钟懿盛一声大喝,怒极时一口气喘不上来气,竟生生气晕过去。

  身旁几个长老赶忙上前去扶,将晕死过去的钟懿盛抬走,只余下了钟昌薪一人。

  他对钟慕鱼道:“跟我走!”

  “且慢!”

  观望到如今,总算有人站出来了,那女子的衣裳印有千机派的宗徽,怒声道:“钟氏与寒天宗当年究竟联手犯下了什么罪事,事到如今你们竟然还想着隐瞒?!梁檀将我们所有人困在这里,且不说他究竟打算干什么,我只知道若是你们再遮遮掩掩,先死的必定是你们钟家人!”

  千机派也是大门派,有她在前面顶着,其他地位略低的门派自然也纷纷出声附和,对钟昌薪与寒天宗的弟子好一顿责骂。

  先前不敢开口,是因为各门派都不敢惹钟氏和寒天宗这种势力庞大,传承百年的大族,而今所有人都困在此处抽取灵力,事情的结果如何谁也不知,哪里还管你什么大门派小门派,于是一股脑地将货撒在钟家人与寒天宗的头上。

  而寒天宗的人聪明,老早就躲了起来,只余下钟家人站在殿中挨骂。

  钟昌薪见状也怕有人骂着骂着冲上来打他,于是赶忙灰溜溜地逃走了。

  大殿中逐渐寂静下来,先前站出来说话的千机派女长老对宋小河道:“你们继续,将真相查明,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交代。”

  宋小河微微颔首,表示谢意,转头与沈溪山对望一眼。

  “我代你问?”沈溪山低声询问。

  宋小河摇头,转而对钟慕鱼唤道:“师娘。”

  钟慕鱼掩着泪,“罢了,左右我也是将死之人,煎熬了三十余年,总也该将这事情了结,你想问什么?”

  宋小河道:“师伯的死。”

  钟慕鱼低着眸,语气缓慢道:“当年梁檀与颂微争吵过后,一气之下离开了寒天宗,我听别人说他是去寻找提升灵力的仙药了,但究竟去了何方我也并不清楚,颂微下山寻过几回,后来便开始闭关,许是因为到了飞升之期,他长长几个月闭门不出。”

  “崇庆三十九年,是梁檀离开的第五个年头,颂微闭关了整整一年,那是寒天宗从春到冬都是频频雷雨天气,我听师尊们说,是颂微天劫将至了。我担心他渡劫危险,便寻了灵石炼化成护身符,想去送给他,本想着能给他挡一道天雷也是好的,却不想看到颂微跟着祖父一同出门,由于好奇,我便一路跟随,跟着他们到了一处偏僻石屋,为了不被发现,我便没有继续往前跟,到了夜间才带着隐身符悄悄潜进去。”

  钟慕鱼顿了顿,所有人都在看她,等着她道出真相。

  宋小河问:“你看见了什么?”

  或许她有了一丝后悔,不想再继续说,但肩上的真言符却驱使着她继续道:“我看见了打得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梁檀。”

  宋小河的脸色煞白,听到这里,她大概能猜出来后面的事了。

  果然,就听钟慕鱼道:“梁檀被抓到了,他结交魔族,一同下山,这在寒天宗是重罪,按律当折骨抽筋,灵力尽散,再不能入道修习,一生残废。”

  宋小河扁着嘴,努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豆大的泪珠一下子滚落。

  就听钟慕鱼声音轻缓,继续吐出残忍的话,“梁檀被锁在屋中,看见了我,就求我救他出去,可锁住他的符箓一重又一重,连颂微也无可奈何,我又如何能救?梁檀又要我去求钟氏,别逼颂微改名换姓,我答应了,他要我传话给颂微,要他别向钟氏妥协,专心修炼准备渡劫之事,我也答应了。”

  “可是我出了石屋之后,去寻颂微,却告诉他梁檀说自己很痛苦,求他早点向钟氏妥协,不过是改个名字,有了钟氏做依靠,日后他便是飞升了,梁檀在人界也能过得舒舒坦坦。”

  “我想着,不过是改个姓,没什么的。”钟慕鱼道:“且他一向宠溺梁檀,不管梁檀的什么要求都会答应,所以这次肯定也一样。”

  “不曾想到最后颂微都没有答应,以一魄做交换,换出了梁檀。他亲自将这段记忆从梁檀脑中抽出,封存起来,然后将梁檀送下了山,到底送去何处,我就不知道了,只知没多久颂微的天劫就来了,少了一魄的他根本无法渡劫,于是死在天雷之下。”

  “师伯,魂飞魄散了吗?”

  宋小河问。

  “颂微飞升失败后,钟氏曾动用族中大量的人手前往他渡劫之地做法招魂,却连一缕残魂都没找到。”钟慕鱼说。

  什么都没找到,就是什么都不剩下。

  宋小河呜呜地哭起来,想起那个站在竹林中,总是一脸淡然的师伯。

  灿阳高照,青竹一节节攀高,宛若少年挺直的脊梁,不摧的风骨。

  便是死,也要站着死。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静静地掉眼泪,心头又涌起一股烦躁来。

  她这几日哭的都没停下,沈溪山想让她别听这些东西,这些事上报给仙盟,处理起来一个都不会落下,钟氏和寒天宗都会得到应有的结局。

  但她又必须要听,因为这些都是关于她师父的曾经。

  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被世人遗忘的故事,如若她不去追寻,就没人会在意。

  然后随着钟氏和寒天宗这些人的死,连带曾经发生在梁颂微身上的故事,就彻底在世上消失了。

  总要有人去听,去将故事传承下去。

  宋小河也明白这些,于是她忍着心中的痛,说道:“那你为什么嫁给我师父?你分明不爱他。”

  “爱?”钟慕鱼冷冷地讥笑一下,“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你觉得我与梁檀之间还会有爱吗?他就算是根本不知道颂微被抽取一魄的原因,也知道是钟氏和寒天宗联手害死了他,自然恨我,恨钟氏恨到了骨子里,若不是颂微在死前将他托付给了仙盟,钟氏怕是早就将他杀了。”

  沈溪山听到此处,恍然大悟。

  他之前怎么也想不明白,仙盟如此严苛的地方,为何会养一对废物般的师徒,且梁檀还占了个灵尊的名号,虽说没什么权力,但却与宋小河占据了一整个山头——沧海峰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

  原来是梁颂微的交托。

  “颂微给梁檀找了保护伞,他又常年不出山,钟氏动他不得,便将我下嫁于他。”

  宋小河问:“为了什么?”

  这个沈溪山知道答案,“为了风雷咒,也为了监视你师父,怕他恢复那段记忆或是从别处探听到了什么。”

  他转眼看向钟慕鱼,继续道:“所以你联合钟氏演了这么一出戏,以你的假死嫁祸给梁檀,从梁檀进入长安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对吧?”

  钟慕鱼道:“梁檀不死,钟氏不得心安。”

  “一出戏,两个局。”沈溪山道:“但是你们没想到,梁檀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愚蠢,他将计就计,利用你的假死点燃引魂香,在众人面前揭开了梁颂微之事,恐怕你们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钟慕鱼只知计划,并不知计划进行得如何,所以当她醒来看见宋小河站在边上,祖父与父亲垂垂老矣的模样,当下就明白计划失败了。

  钟氏的罪行将掩藏不住,梁颂微的死因也将大白于天下。

  沈溪山道:“因为我们这边有个知天命的天师,她入局之时,这棋盘上就只剩下你们钟氏的死路。”

  钟慕鱼已经不在乎梁檀究竟为何能胜他们一子,只满眼泪光地对宋小河央求道:“小河,我知道你与你师父亲近,他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孩子养着,宠你入骨,看在这么多年我也算是真心待你的份上,你就帮我跟梁檀求求情,要他放过我们钟家吧。”

  宋小河红着眼睛看着她,眼中都是悲色,不言语。

  钟慕鱼哭得凄惨可怜,“我祖父和父亲这些年来也悔恨至极,他们当初也是悉心栽培颂微,亲手毁了他无异于毁自己的孩子,自颂微陨落后,祖父长长夜不能寐,午夜梦回也总是忏悔,我们所有人都活在煎熬之中……”

  “可是当年师父求着让你去向钟氏求情的时候,你为何没有去呢?”

  宋小河问她。

  “我、我……”钟慕鱼语塞半晌,突然跪在宋小河的面前,捂着脸痛哭,“我是钟氏嫡女,必须背负家族的兴亡,我没有办法啊!你以为我愿意让颂微入钟氏族谱吗?他入了钟氏,我就再也不可能与他在一起,当年我有一万个理由不同意他入钟家,可我没理由让自己任性而为。”

  “钟家的符箓传承百年,听起来气派,实则那些符箓年代久远,咒文繁琐,符箓中所蕴含的力量一代比一代难传,到了我们这一代,能熟练掌握发挥其真正力量的,已经寥寥无几,再这般下去,钟家迟早式微,梁颂微若是能入了钟家族谱,若是能飞升成功……”

  “那你们钟家便是天下第一族,世人会为梁颂微立像,天下各处都会有你钟家的名声。”沈溪山抱着剑,无不嘲讽道:“所以梁颂微就算是不从,你们也不愿这天下第一族的名声落在别家头上,于是干脆毁了他。”

  “人界,就还是那个数千年没有凡人飞升的人界,众生平等。”沈溪山勾着嘴角,居高临下地看着钟慕鱼,说道:“你向谁求情都没用,就算是梁檀与宋小河就此作罢既往不咎,仙盟也绝不会放过钟家。”

  宋小河擦干眼泪,咬着牙道:“我绝不会原谅,伤害我师父师伯的人,定要让你们都付出代价!”

  钟慕鱼脸色苍白如雪,像抽了全身的骨头,瘫坐在地上,满脸的绝望。

  钟氏百年的名声,瞒了三十多年,费尽心思,终究没能瞒住。

  她嫁给梁檀,监视他三十余年,犹如困在牢狱之中,折了双翅,失去自由,日复一日地坐在院中仰望天空,凭着维护钟家声誉这一个念头坚持着受煎熬。

  到头来竟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溪山在这时候道:“不过,你现在倒是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钟慕鱼满脸期冀地抬头,“什么?”

  沈溪山说:“梁檀藏起来了,你可有机会将他引出来?”

  当务之急,还是将这阵法解除,免得梁檀再做出什么恶事,毕竟这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弟子,不该成为这些恩怨之中的牺牲品。

  钟慕鱼赶忙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和发髻,眼泪擦干,又变得体面起来。

  她道:“我有办法,颂微曾留给梁檀一封信,就藏在寒天宗的竹屋内,只是梁檀后来再没回过寒天宗,那封信被我偶然发现,由于是颂微的东西,我就一直没能烧毁,留存至今,若是用他来引梁檀,他一定会现身。”

  宋小河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喘不过气。

  她只觉得师娘变得可恨了,她分明也知道师父有多么在乎兄长,在乎到一封信就能引他现身,却还是助纣为虐,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成为师父与兄长死别的帮凶。

  沈溪山微微一扬眉,没什么诚意道:“劳烦。”

  春季正是多风之时,和煦的风一阵阵吹起来,许久才会停歇。

  于是樱花瓣就被卷得到处都是,落了满地。

  苏暮临张嘴打了一个哈欠,花瓣就吹进了嘴里,他赶忙吐出来,呸呸了几声。

  实在有些无趣了,他转头,朝坐在门边的梁檀望去。

  梁檀紧挨着门坐,他受了伤,坐姿并不端正,嘴边还有血,草草擦过之后,一张俊美的脸还算干净。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眸淡漠,静静看着栅栏处推门而入的梁颂微,然后看着他朝钟慕鱼行礼,说道:“在下是外门弟子梁颂微,误入姑娘住所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就那么一句话,说完后,整个幻影就散了。

  于是梁檀再默默抬手,重新往符箓上按一下,幻影又再次出现,钟慕鱼坐在院中梳头。

  苏暮临看了不下百遍,已经将这幻影中的两个人所有神情动作语言给记住了,梁檀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他站起身,走到梁檀身边,在他边上坐下来,道:“小梁师父,你把我抓来这里做什么?当作人质吗?没人会在乎我的,你也知道我是魔族,在人界除了小河大人,几乎没有……”

  “闭嘴。”梁檀冷漠地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他啰唆。

  苏暮临缩了缩脖子,又不敢说话了。

  现在的梁檀充满凶戾之气,与先前的小梁师父判若两人,苏暮临不敢轻易招惹。

  或许是他突然说话,打扰了梁檀看幻影的兴致,他不再去触碰那张符箓,而是在袖中摸索一阵,忽然掏出来一盏灯。

  这灯眼熟,苏暮临认得。

  正是长生殿之中,供养魂魄的灯盏。

  这盏灯看起来有些陈旧,应当是有些年头了,但被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破损的地方。

  正当苏暮临想问他,是不是在长生殿偷了一盏出来时,梁檀却将这灯往地上一摔,突然发怒,“骗子!”

  苏暮临吓一跳,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与梁檀拉开距离,生怕被迁怒。

  灯没有摔碎,在地上滚了两圈,正面露出来,上面刻着两字:梁清。

  梁檀咬着牙,眼睛红了,落了泪,恨声道:“不是说这灯盏可以庇佑凡人的魂魄吗?为什么我明明求了一盏供给他,他还是魂飞魄散?这那么多年,我点了那么多次的引魂香,连他的一缕残魂都召不来……”

  苏暮临见他哭得伤心,将灯盏慢慢扶起,道:“不就是一盏灯嘛,就算没用,也不至于哭呀。”

  梁檀现在十分生气,也不要自己这张老脸了,自己揭自己的短:“你懂个屁,那年南方战乱不休,路边的死人比这院子的落花还多,我听闻长生殿在那边,硬是顶着一路烽火寻过找,最后在殿前跪了足足三百日,跪得膝盖尽碎,连着三年走路都需要拄着拐,就为了这么一盏破灯!”

  苏暮临只得安慰他,“说不定,是他早就投胎了呢?”

  “那掌灯的死老头说供奉的魂魄若是投胎,灯就会亮起,你看它亮了吗!”梁檀气恼道。

  苏暮临小声道:“我也不懂啊。”

  梁檀与他生气争吵也没什么意义,只是自顾自道:“天下之大,竟没有我哥哥魂魄的容身之所,他不是被天道选中的人吗?何以会落到这般地步……”

  苏暮临就说:“被天道选中的人很多的,也没什么特殊。”

  这话梁檀根本不爱听,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接自己的话,气愤道:“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苏暮临哦了一声,老实闭上嘴。

  他倒不是不懂眼色的人,往常别人发怒或是伤心时,苏暮临早就跑得远远的,怕被波及。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梁檀这副模样——狼狈地坐在地上,窝囊地落着泪,就觉得他颇为可怜,心头一阵一阵地发软,想跟他说几句话。

  只是梁檀好像不太想跟他说。

  梁檀咒骂着长生殿,骂完之后又骂钟氏和寒天宗,最后又骂兄长,鬼哭神嚎一般。

  骂累了,他总算停下,神色麻木地按着符箓,又开启了幻影,好似疯了。

  两人并肩坐着,粉嫩的樱花瓣落了满院子。

  苏暮临悄悄看他几眼,见他这样,又有些莫名的心疼,觉得他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了。

  于是一把将自己袖中的符箓全掏出来放在梁檀面前,说:“要我说,你跟钟氏他们拼命吧,这些符箓就当是我给你助威了。”

  梁檀瞥他一眼,不想搭理。

  苏暮临就翻着符箓道:“你别看我入仙盟学习符箓没多久,但是我的天赋还是很高的!你看看这些符,水符火符风符……还有雷符,我的雷符画得很好,也很厉害!”

  一张符箓被举到梁檀面前,他不耐烦地将苏暮临的手拍开。

  苏暮临坚持不懈,又举到他面前,说:“你就看一眼!”

  梁檀嫌他烦,没心情也没力气跟他闹,于是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就脸色剧变,一把捏住苏暮临的手,将符箓举到面前端详。

  苏暮临吃痛,神色扭曲,一把将手挣脱缩回来,心中暗骂梁檀不知好歹。

  却见他一下就变得疯狂起来,猛地揪住了苏暮临的衣领,“这符是谁画的?”

  苏暮临唉唉叫了两声,“是我啊。”

  梁檀的双眼掀起惊涛骇浪,红得吓人,双手都在发抖,颤着声,“是你画的?你如何画的?”

  苏暮临很是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答:“就是从仙盟的符修大课里学的啊,不是风雷咒吗?”

  梁檀激动地大声叫喊:“仙盟根本没有这样的风雷咒!”

  他指着符箓中的一角,双手抖得厉害,语无伦次道:“这里,就是这里、仙盟的风雷咒根本没有这处,这是……”

  他好像有些喘不过气来,说话时脸涨得通红,边说边哭,一张脸扭曲起来,比刚才还疯。

  苏暮临吓到了,想着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手腕却被梁檀死死攥住,挣扎不得。

  正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清冷淡漠。

  “颂微绝笔,留于子敬。”

  梁檀听到声音的一刹那,猛地从地上蹿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他连声呢喃着哥哥,然后慌张地往前奔了几步,整个人在院中消失,不见了踪影,留下一脸茫然的苏暮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