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日晷神仪(三)(1 / 1)

被无情道小师弟倒追了 风歌且行 976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79章 日晷神仪(三)

  梁檀等了足足三十七年, 终于得以再见兄长。

  他记得这一日。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几乎每一个入睡的深夜,他都会将这段记忆再次翻出。

  当年与兄长争执过后, 他心里更多的不是愤怒, 而是惧怕。

  他知道自己天赋差, 这些年奋力追赶, 也无法追上兄长的脚步, 更是没少听到其他人在他背后的议论。

  人人都说梁檀投了个好胎, 虽年幼死了爹娘, 但头上有一个天材兄长,否则凭他的资质,指定在钟氏留下当家仆, 哪有本事住在寒天宗的内门?

  又说梁檀不思进取, 整日就知道玩乐,根本比不得梁清。

  还说他窝囊懒惰, 只知坐享其成,将来难成大器。

  当然, 这些话对于自幼丧失爹娘, 心性坚定的少年来说算不得什么, 梁檀知道后最多伤心气愤一会儿,并不会一直梗在心中。

  然而当年濯雪的话却是让他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可以不在乎旁人说他是兄长的绊脚石, 或是说他命好, 靠着兄长能逍遥一辈子。

  却无法接受兄长飞升之后, 去了天界,去了他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的地方。

  天界一天, 凡间一年,兄长在上面半年的时间, 他埋在地下的棺材板估计都被虫啃干净了。

  梁檀自出生起便一直跟兄长在一起,他从未想过没有兄长的日子该如何过,一想到兄长飞升之后,整个人界就剩下了他自己,梁檀就发自内心地害怕起来。

  与此相比,什么情爱,什么改名换姓,一切都不重要了。

  人都没了,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他在这个电闪雷鸣的雨天,奔跑着去找了濯雪,说要跟他一起去寻那能够洗筋伐髓的仙草。

  不论如何,他也一定要追上兄长的脚步。

  梁清去天界,那么他也要去。

  这一日,梁檀下了山,踏上了寻找仙草的旅程。

  待再次回来时,兄长已殒于天劫,他连尸身都没见到。

  此后多年,这一日就成了梁檀的梦魇,但凡梦到,就会在泪眼中惊醒。

  恨意刻进了骨子里,就成恨。

  他恨自己当年任性妄为,更恨那些害了兄长的人。

  于是伏低做小多年,佯装懦弱,畏畏缩缩,将自己变成一个如蝼蚁般微不足道的人,让钟氏与寒天宗彻底放松警惕。

  梁颂微的生平被人抹平了,风雷咒也销声匿迹,世人遗忘了他,可梁檀不会。

  他忍辱三十余年,就是为了这一天,通过日晷神仪,回到兄长面前。

  梁檀踩着雨水,往前走了几步,缓缓来到梁颂微面前。

  梁颂微就抬手,将伞打开,撑在他的头顶上。

  一时间好像雷声消失,风雨停息,梁檀的身上充满了温暖。

  他短暂的,再次拥有了为他遮风挡雨的兄长。

  梁颂微板着脸道:“就算是学剑,也不可将曾经学的符法舍弃,连护符咒都不会用了?”

  梁檀没说话,慢慢抬手,给了兄长一个拥抱。

  世人寿命短暂,于是生命的交替,在世之人亲眼看着亲人的逝去,就成了必然之事。

  能够再次拥抱到已经逝去多年的挚爱亲人,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幸事。

  梁檀抱着兄长,流下无声的泪。

  他分明已有六十余岁的高龄,而兄长仍是当初那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可靠近梁颂微时,他仍然感到了一股安心,一种久违的,可以让他依赖的感觉重回心间。

  梁颂微虽冷情,整日板着一张脸,看起来相当漠然,实际对弟弟还是无比纵容的。

  就算是弟弟浑身雨水地将他紧紧抱住,他仍没有将人推开,只道:“又想做什么?”

  思及每次弟弟这样,必有所图,他又补充道:“东西我已经收了,不可能退回。”

  梁檀抱了抱他,过了会儿才松手,呼噜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饿了,给我做点吃的。”

  梁颂微看他一眼,随后转身,领着他进了竹屋。

  梁檀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进了屋中。

  宋小河和沈溪山作为旁观者,站大雨里站了许久。

  一个满脸泪痕,一个面无表情。

  这几日宋小河的眼泪干了又擦,擦了又干,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更像是流动的永不枯竭的泉水,不管多少泪都能流出来。

  沈溪山给她递了新的锦帕,低声说:“不管过去如何,结局已经注定,你师父不能长时间留在这里,否则日晷神仪会抽干所有人的灵力,我们必须尽快让他解除时空之法,回到现世。”

  宋小河闷声说:“我知道。”

  沈溪山无法共情。

  可宋小河却明白血脉至亲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宋小河打小就没有爹娘,在沧海峰长大,别看她整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其实也有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也会思考,爹娘为什么会抛弃自己。

  宋小河可以跟后山的花草树木,路边的昆虫小兽,前山那些会偷偷嘲笑她的人做朋友,就算是对着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樱花树,她也能坐着自说自话与它聊一下午。

  可天下之大,宋小河想到这世间没有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有再多的朋友,她都是孤独的。

  她理解师父,更懂得那个拥抱里所蕴含的情感。

  也知道亲手打碎师父的梦,对他来说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可师父为了这场时空之行,将太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宋小河无法置之不理。

  她擦干净了泪,说:“待师伯出门,我们就去抓师父。”

  梁颂微毕竟与他们处在不同的时空,在这个年代,宋小河和沈溪山都还没出生,若是贸然出现在梁颂微面前,引起了未知的麻烦,两人未必能够解决。

  是以保险起见,他们在竹屋边上守着,等梁颂微出门去。

  雷声持续了两个时辰才停下,但大雨却连着下了两日。

  两日间,梁檀就一直在屋中不出来,分明年纪一大把,却又像个孩子一样,到了晚上甚至还抱着被褥枕头去梁颂微房中打地铺。

  梁颂微更像是个闷葫芦,平日里话少,冷着一张脸,对于梁檀做的事却全然默许。

  又因为是大雨天气,他一直待在屋中,没让宋小河和沈溪山找到机会。

  两人在竹林边上睡了四夜。

  没有枕头,沈溪山就拿了自己的衣裳折起来,给宋小河枕着。

  在她睡着之后再用灵力驱逐她梦中的魇气,顺道给她的眼睛消肿。

  她自己的玉镯里有许多吃的,只是这几日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吃的东西都变少了。

  趁着夜间,沈溪山就悄悄离去,在寒天宗搜罗了些新鲜的吃食,白天的时候给她。

  宋小河坐在地上,闷声不吭,知道这东西是来自寒天宗,她一口不吃,默默把食物捏得稀巴烂,像个孩子一样对着食物赌气。

  沈溪山在一旁看着,心想晚上去给寒天宗的膳房的锅都给砸了。

  两日后,雨终于停下,梁颂微有了正事,要出门了。

  梁檀想跟他一起,从出门就跟在他身后哀求,一路穿过小院走到竹栅栏旁边,都没能让梁颂微改变主意。

  他甩了一张符,将小院给封住,叮嘱道:“老实待着。”

  梁檀拍了几下结界,大喊哥哥,却只能见兄长身影消失。

  他站在院中,面露惶恐,用身体往结界上猛撞了几下,被弹到地上去。

  等他慌张地爬起来时,就看见院外站着宋小河和沈溪山。

  “师父……”宋小河软声唤他。

  梁檀的脸色猛地一变,顿时如临大敌,凶道:“谁准你们在这里的!快走!”

  宋小河哭着求他,“师父,跟我们回去吧,这里不是我们的时空。”

  “为师在办事,办完了事自会回去。”梁檀道:“你们别妨碍我。”

  沈溪山也劝道:“敬良灵尊,注定的结局谁也无法更改,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梁檀怒道:“用不着你来指点我!我等了那么多年才等到这一日,谁都别想阻止我!”

  宋小河往前走了两步,双手贴着结界,泪水盈盈的双目看着他,颤声说:“师父,你要丢下小河了吗?”

  梁檀看着她,眸中满是悲戚的动容,最终撇开头,红了眼眶,狠心说:“我只要兄长。”

  宋小河听闻,号啕大哭。

  她说:“可是我只有师父啊,我想要师父——”

  沈溪山见状,也不与梁檀废话,径直召剑而出,猛地朝结界刺去。

  金光大作,就见沈溪山的剑一下刺透了梁颂微设下的结界,纵身入了小院中。

  他道一声得罪了,随后去抓梁檀。

  谁知梁檀往后一跃,瞬间就躲了沈溪山的攻势,两手各执一张符箓,水火共出,化作两条缠绕的巨蟒,咆哮着飞向沈溪山。

  沈溪山浑身覆上金光,长剑发出阵阵嗡鸣,剑气瞬间散开,翻出无比强大的气浪,一时间竹林疯狂摇摆,天地变色。

  他所释放的力量凶猛霸道,立即就让梁檀感觉到了汹涌的威压。

  旦见金剑刺来,直直迎上水火巨蟒,顷刻间就将符法击了个粉碎,直奔梁檀而去。

  梁檀吸收了太多灵力供养日晷神仪,又顾及这竹林小院,出手时难免顾及许多,导致他对上沈溪山后不敌,节节败退。

  他用一张张符箓抵挡沈溪山的进攻,最终意识到再这般下去耗费太多的灵力,供养日晷神仪的灵力将不足,于是祭出雾符释放大量黑雾,挡住了沈溪山的视线,自己逃走了。

  沈溪山回头对宋小河道:“找地方藏起来。”

  而后跑去追赶梁檀。

  黑雾在空中很快散去,宋小河站在院中,怔怔地看着师父逃走的方向。

  前两日见到年少的师父,知道他厌恶符法,吵着闹着要学剑。

  然而今日再一看,他却是将符箓运用得如此娴熟,甚至有几招能将沈溪山击退一二,可见这些年他没少勤勉修炼。

  宋小河心口难受,想到沈溪山去追师父了,她捂着心口转身要走,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沈溪山回来。

  只是刚转身走两步,忽而一人在院外现身。

  宋小河脚步一顿,与他对上视线。

  是去而复返的梁颂微。

  他手中拿着几张纸,目光淡然地看着宋小河,仿佛对这个莫名出现在院中的少女一点不感觉意外。

  宋小河却有些紧张,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要跑,却被梁颂微一抬手,用符箓将小院封住,将她困在其中。

  她害怕起来,忙说:“我只是路过此地进来瞧瞧,马上就走!”

  梁颂微缓步走进来,却道:“你们在外面守了四日。”

  宋小河大惊,愣愣道:“你怎么知道……”

  梁颂微走到石桌旁坐下,手中的纸放在上头,淡声说:“我虽不知你们用什么方法隐蔽声息,但却能感觉有人在附近。”

  就像沈溪山说的,灵犀牙或许能瞒住别人,但不一定能瞒住梁颂微。

  宋小河看着师伯这张冷漠的脸很是敬畏,规规矩矩地站好,抠着手指头说:“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来寻人。”

  “寻子敬?”梁颂微道。

  宋小河点点头。

  梁颂微低头看着桌上的纸,片刻后忽然道:“你过来。”

  宋小河拿不准他的想法,但感觉他好像没有生气,于是往前走了几步。

  就见梁颂微起身,一抬手,院中的所有箱子同时翻开了盖,露出里面的东西。

  宋小河放眼看去,看见里面摆放着一块块石头。

  说石头也不太准确,应当说是品质上乘的玉石,每一块都不小,呈现出各种形状,上头皆切了一小块,露出内里的玉质。

  梁颂微道:“你去看看这些玉,挑一块给我。”

  宋小河满心迷茫,不知道师伯这种要求是为何,但见他语气认真,不像是玩笑话,于是又乖乖去挑玉。

  这些玉石每一块都不相同,有些颜色纯粹,或白或绿,有些颜色交杂,夹杂着赤色和紫色。

  宋小河不懂这些玉,也看不出好赖,走了一圈下来,在看到其中一块玉石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骤然就明白了梁颂微的用意。

  她看到那块玉如雪一样纯白无瑕,泛着温润的光,在光的照耀下更是晃眼。

  宋小河岂能认错,这与师父经常抱着的那个雷玉葫芦的玉料一模一样。

  她指着这玉石道:“这个。”

  梁颂微催动符箓,那玉石就轻飘飘地浮起来,自个飞到了梁颂微的手中。

  他低头看了看,也不评价玉石的好坏,挽起袖子,动手就开始修理。

  宋小河走过去,一眼看见桌上的那几张被摊开的纸,上面画的正是雷雨葫芦,几张纸上分别画了几个面。

  她心中波涛汹涌,思绪杂乱。

  原来那个雷玉葫芦,竟是师伯做的。

  难怪师父如此宝贝玉葫芦,每回喝多了,都会宝贝地捧着这玉葫芦,拉着宋小河吹嘘它的厉害之处,如何如何撼天动地。

  先前他骗宋小河说这是自己做的,如今看来,他每一次骄傲地吹嘘,都是在吹捧自己的兄长,而非他自己。

  弟弟不愿意学符法,无法学习他的风雷咒,于是梁颂微就做了这个玉葫芦,用它来收入九天雷法给弟弟用。

  他虽看起来冷漠,极少将情绪外泄,话也少,却总是将爱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以至于很多年后才被发现。

  宋小河心中一片潮湿,被厚重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

  就听梁颂微冷不丁开口:“他后来学会风雷咒了吗?”

  “什么?”宋小河猝不及防被问得一愣,紧接着就听天上响起了隐隐雷声,宛若巨龙的低吼,更像是一种警告。

  梁颂微的手停了停,又道:“他可有娶妻?可有生子?现在不愿学符法,想必以后也不愿意,那剑练得如何?”

  “我不在的日子里,他过得好吗?”

  话音落下,一道巨雷劈响,震耳欲聋。

  宋小河下意识想捂耳朵,却察觉自己的耳朵被一股温和的灵力覆住了,惊愕地看着梁颂微。

  梁颂微抬头看了看天,感知到了天道对他的警告。

  他未入玄道,身为过去之人则不可探听将来之事。

  梁颂微放弃了询问那些,转头又对宋小河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子敬的什么人?”

  “徒弟。”宋小河说,“我叫宋小河。”

  梁颂微眸光有了细微的变化,他将宋小河仔细打量,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从神色中看去有几分满意。

  “你知道……”宋小河主动问起:“我们来自哪里?”

  梁颂微表情淡然,道:“早年就听说过有一种神器能够逆转时空,你们应当是通过日晷神仪来到此处,是他将你们带来的?”

  宋小河点点头。

  梁颂微道:“他竟有能耐开启神器,也算是涨不少本事。”

  宋小河抿唇,没有回答。

  正说着,沈溪山持剑现身,是因为听到了方才的雷声才快速赶回来,落在宋小河的身边。

  他看了梁颂微一眼,立即明白现状,将剑收了后向梁颂微揖礼,“在下仙盟弟子沈溪山。”

  梁颂微看着他,黑眸隐隐发亮,忽而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沈溪山这时候的年岁比梁颂微要大,是以身量比他高了半个头,梁颂微仰头看了好一会儿,问道:“仙盟弟子?”

  梁颂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拍了拍沈溪山的肩膀,说了一句,“天道压人界七千多年,若是再无飞升凡人,人族气运将耗尽,届时天灾人祸,战乱纷扰,人族将逐渐走向灭亡,所以天道才孕育了我们。”

  宋小河静静听着。

  她想起师父所说,这种天纵奇才,乃是人间孕育百年千年而生,是被天道选中的人。

  所以他们生来便与众不同,更是背负着常人所无法企及的责任。

  梁颂微又说:“我没做到,重担就落在你身上了,你自珍重。”

  他的语气淡然,像是很轻描淡写一般说出这句话。

  落在宋小河的耳朵里,与方才那声惊雷差不了多少。

  细细一想,就明白了师伯这话的意思。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宋小河与沈溪山守在院子边,知道两日前出现在雨中的梁檀,是来自几十年后的弟弟,也知道这场逆转时空是为他而来。

  梁颂微已然猜到自己飞升失败,甚至死亡,所以才引发了这一切。

  他的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像是无比坦然地接受了一切,带着一丝歉意,将重担托付给下一个天道孕育的奇才。

  沈溪山看着他,片刻后才说道:“我自然会全力以赴,只是当务之急,须得找到敬良灵尊,结束这场时空逆转,否则他本身也会被日晷神仪耗尽灵力。”

  梁颂微点头,“且等他回来。”

  说完他又看了宋小河一眼,然后重新坐下来,继续摆弄那块玉石。

  看起来就像是与路边的人随意唠了两句闲话一样吗,明明才十七八的年纪,他沉稳得像一座大山,仿佛不管什么事都能坦然承担下来。

  即便是自己的结局。

  沈溪山带着宋小河从院中离开,回到他们这两日睡的地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梁檀再次现身。

  只要梁颂微还在这里,他就一定会回来。

  也不知宋小河与梁颂微说了什么,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坐在干净的毯子上发呆。

  沈溪山时不时朝她看一眼,知道这场时空之行对宋小河来说也是场折磨,心中想着,梁檀再回来的时候一定一举将他抓住。

  想着想着,宋小河就困了,她晃晃悠悠地,像是要倒下来,沈溪山出手将她接住,动作轻柔地像是怕把一团棉花捏变形,将她揽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她依靠。

  

  沈溪山是无法与梁檀共情,更无法对宋小河感同身受。

  只是看着她一滴一滴地落着眼泪,再不像从前那般吵吵闹闹,欢声大笑,他一样因此而焦灼。

  他不在乎梁檀,不在乎梁颂微,但在乎宋小河。

  将她抱在怀中,沈溪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想着:

  宋小河,你可千万不能因此心生怨憎,失了自我。

  深夜,竹院的灯还在亮着,梁颂微对着玉石敲打雕琢了四个时辰,期间除了去厨房做了饭菜,别的时间都一动不动。

  天上没有月亮和繁星,只有厚重的乌云,夜风寒凉。

  梁檀推开了竹院的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像做贼一样。

  梁颂微抬头看了看他,一抬手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变出一桌饭菜。

  “过来。”他道。

  梁檀确认周围没有宋小河和沈溪山之后,这才欢喜地走过去,看了一眼桌上的菜。

  两荤一素一汤。

  梁颂微是会下厨的,两人年幼丧亲,梁檀自小体弱,梁颂微就担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亲自学了下厨。

  梁檀从前不觉得什么,经常跟兄长说想吃什么,偶尔也会跟他生气,不吃他做好的饭。

  但两日前他再次吃到兄长做的菜时,还偷偷流了两滴窝囊泪,差点捧着盘子舔。

  宋小河两人今日出来一番捣乱,并没有影响梁檀的心情,他笑着坐在梁颂微对面,拿起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嘴里塞满了,含糊不清地夸赞哥哥。

  梁颂微只静静地看着他,像往常一样,以至于梁檀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待他吃了大半,有些饱了之后,一抬头就看见梁颂微在看自己。

  他问道:“你今日去做了什么?”

  “取了样东西。”梁颂微答。

  “什么东西这般神秘,还不准我跟着?”梁檀有些抱怨。

  梁颂微倒也没有隐瞒,说:“我想做一件能够收录九天神雷的玉器,今日去取的就是图纸。”

  梁檀听后筷子一顿,愣愣道:“哦。”

  他又问:“我后来做成了吗?”

  梁檀脸色一变,眉眼在瞬间就染上了一丝惶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却听天上又开始滚动雷声,梁颂微恍若未闻,继续问:“你后来去了何处?旅途可还顺利?可有再回寒天宗?娶了何人?”

  雷声越来越响,梁檀怔然地看着兄长,一言不发。

  “我今日看见了你的徒弟,是个很聪颖的孩子,腰间为何别着把剑?是不是和你一样不愿修符法?”

  梁颂微很少会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可是面对着从将来回到这里的弟弟,他实在有太多想知道。

  不是他为何飞升失败,也不是他结局如何,而是想知道那些他已经没有机会陪伴弟弟的日子里,弟弟都在怎样生活着。

  但天道的警告让他不容多问,于是也没等梁檀回答,他就道:“子敬,你该回去了。”

  梁檀猛然拍下筷子,转头就要逃,梁颂微甩出几道符连成绳索,环绕在梁檀的周身。

  他下意识拿出符箓想要反抗,但那符箓绳索极其灵活,一下将他两个膀子给死死地捆住,紧接着就是腰身,双脚。

  梁檀摔在地上,彻底被降服。

  宋小河现身,小跑到他身边,“师父。”

  梁檀没理会她,而是奋力挣扎起来,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扭动,像一条搁浅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但兄长的枷锁实在太过牢固,他无法撼动分毫。

  “梁颂微!”他神色中满是慌张,不可置信,刹那就红了眼睛,愤怒地大叫,“你这是做什么?帮着别人来抓我?!”

  梁颂微漠声道:“你不属于这里。”

  梁檀就道:“好,我走,我马上就走,不过你要跟我一起。”

  梁颂微看着他,说:“不行。”

  梁檀的眼泪瞬间涌出来,情绪爆炸,嘶喊道:“你必须跟我一起!你会死的知不知道!你会死在——”

  他刚喊出来,天空一声惊雷炸响,梁檀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凡人根本承受不住天道的威压,他泄露未来之事,被天道降下惩罚。

  忍着剧痛,梁檀继续,竭尽全力一般开口,“寒天宗、钟氏,他们会害死你……”

  又一声巨雷,梁檀痛苦地嚎叫一声,连吐三口血,将下巴衣襟染得赤红。

  宋小河哭喊道:“师父!别再说了!”

  梁颂微甩出一张符,封住了他的嘴。

  “梁颂微——”

  梁檀也呜呜地哭起来,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脖颈的青筋暴起,“我求求、你了,跟、我一起、走……”

  梁颂微却微微侧身,将视线移开,道:“带走吧。”

  沈溪山知道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于是冲梁颂微揖了一礼,然后将地上的梁檀给提起来,抬手凝聚金光,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

  瞬间,梁檀的身上涌出各色的光芒,如流水般往各方向散去。

  这是他从众人身上抽来的灵力,只有他灵力耗尽,无法再支撑日晷神仪,这场逆转时空才会结束。

  梁檀感觉到了身体灵力的流失,恍然意识到,这个美好的梦境要破碎了。

  他情绪陷入了疯狂,开始用力挣扎,身上光芒大作,竟生生将双手的束缚给扯断了。

  “放开我!”

  梁檀大喝一声,一串符箓甩出,直奔沈溪山而去。

  宋小河站在近旁,抽出木剑,含泪举手,斩断了从她面前滑过的符箓。

  狂风四起,雷声阵阵,竹林发出哗然的声响,像是在齐齐奏出悲乐。

  梁檀不肯放弃,继续加重攻击,梁颂微便念动咒法,符箓如纷飞的花瓣,从他身后飞舞而出,将梁檀的周身笼罩,淡蓝色的光芒环绕着他,隐隐压制他的攻势。

  沈溪山在散他的灵力,他自己又疯狂用灵力攻击,如此一来,供给日晷神仪的灵力便不够了。

  光涡再次于半空中出现,不同于之前,一股强大的吸力随着光涡的扩大而朝着宋小河三人包裹。

  梁檀癫狂地挣扎着,口中全是血,脸上满是泪,面容几乎扭曲。

  他哭喊着,卑微可怜地乞求着,“梁清,你跟我走吧,我求你——”

  梁颂微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睛落在梁檀身上,一动不动。

  “梁清!”

  梁檀要坚持不住了,他的身体被光涡的吸力拉扯着向前,见兄长完全不为所动,也明白他根本带不走兄长,于是心中一片绝望,哭着说:“你那么厉害,怎么会飞升失败,怎么会被那些奸人所害?你一定要提防寒天宗,提防钟氏,去仙盟,仙盟会护着你,千万不要相信钟氏!”

  雷声滚滚,梁檀便是满口的血,也要坚持把话说完。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的身体猛地被光涡给吸上去,再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他满是不甘心,大哭着,发出凄惨地悲鸣:

  “哥哥啊——”

  宋小河也哭着向梁颂微道别,大喊了一声:“师伯!”

  梁颂微的表情似乎终于有些变化,身子微微晃动一下,然后冲宋小河勾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轻笑。

  随后她身体也被光涡吸走,没入了光涡之中。

  最后走的是沈溪山,他以揖礼作为结束,而后纵身跳入光涡。

  风起风息,小竹院再次恢复安静。

  梁颂微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点了灯,回到桌边,继续雕琢未完成的玉葫芦。

  只是这趟时空之行再回去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

  由于梁檀在最后时刻情绪太过疯狂,消耗的灵力过多,再加上他本就是凡人,根本无法掌控神器,导致日晷神仪在将三人召回的途中出现了些差错。

  沈溪山被卷入了一条光缝之中。

  他落在地上,轻盈无声。

  意识到这里并不是长安钟氏,也并不慌张,先将周围的环境看了看。

  是一片漆黑的林子,隐隐能从树的缝隙中窥见漫天的繁星。

  他拿出一盏提灯,正考虑着往何处走时,就听见响亮的哭声传来。

  

  沈溪山自然是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而去,立马提着灯走了十来步,就看见前方的一棵大树下坐着个孩子,身边放着一盏灯,正坐在地上大哭。

  声音很是稚嫩,约莫才几岁大小。

  沈溪山想着,只要能说话,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行。

  于是他走过去,到了近处,就见那小孩也不知道是本身就穿了灰色的衣裳还是在泥里滚的,看起来脏兮兮的,头发也是一团乱,两条小辫子落在身后,头顶的发髻比鸟窝好不到哪去。

  只有露出的一截后脖颈还算白皙,正扯着嗓子哭喊。

  “小孩。”他唤了一声。

  那小孩听到声音,害怕地回头,晶莹的泪眼朝沈溪山看去。

  一瞬间,沈溪山就变了脸色。

  “宋小河?”

  他看见面前这个稚嫩的孩子,分明有着与宋小河相似的脸,眉眼之间尤其像,完全是没长大的宋小河。

  那孩子呜呜地哭着,打了两个哭嗝,说话都有些不清楚:“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沈溪山连忙走过去,将灯拿近了一瞧,确认她就是宋小河。

  沈溪山莫名地笑了一下,看着这个哭得稀里哗啦,浑身脏兮兮的宋小河,心里一片柔软,连带着声音也软了,“你哭什么?”

  宋小河哭诉道:“我迷路了。”

  沈溪山在她身边坐下来,说:“迷路了就去找路,哭有什么用?”

  “我一哭,师父就会来找我。”宋小河回答。

  沈溪山又笑,拿出锦帕给她擦脸,“那你哭了多久?你师父可有来?”

  宋小河小时候性子要乖得多,老实地让他擦着脸,听了他的话,又像是被戳中了伤心的地方,又哭起来,“师父不要我了——”

  沈溪山哪里哄过小孩,一时有些无措,于是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一只胳膊圈住她稚嫩的身躯,轻声问,“怎么了?为何不要你?”

  宋小河抽噎着说:“因为我把铜板拿去跟别人换吃的。”

  沈溪山听后,将她的小辫子拿起来一看,上面果然没有铜板了。

  宋小河的铜板从未离过身,自从沈溪山见到她第一面开始,她的辫子上就系着四块铜板,不用想,这定然是对她很重要的东西。

  他就道:“为何将那么重要的东西随意跟人换吃的?”

  宋小河低着眸,湿漉漉的睫毛垂下来,幼嫩的脸圆鼓鼓的,泪水往下掉。

  她说:“师父要把我送走。”

  “送去哪儿?”

  “什么阴门阳门。”

  沈溪山顿了顿,问道:“玄音门?”

  “对!就是这个门。”宋小河伤心道:“坏师父不要我,我也不要那些东西,明日就去玄音门!”

  沈溪山想起先前调查的关于宋小河的身世,上面确实写了宋小河在六岁的时候要送去玄音门。

  如此一看,怀里的这个便是六岁的宋小河了。

  宋小河曾说过,她在六岁的时候遇见过他,但此前沈溪山的记忆之中却完全没有宋小河这号人物。

  这个谜题,直到现在才有了答案。

  是因为六岁的宋小河遇见的,是二十岁的沈溪山。

  电光火石间,沈溪山明白了一切。

  他想了想,对她说:“你不能去玄音门。”

  “为什么?”宋小河问。

  “你走了,我怎么办?”沈溪山说。

  “你是什么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宋小河大概觉得他莫名其妙,挣扎着要从沈溪山的腿上跳下去,却被沈溪山一把按住,佯装凶道:“别乱动,否则我就吃了你。”

  宋小河胆小,顿时被吓住,僵住不敢动了,泪眼蒙眬地求饶:“别吃我,你又不是妖怪,为何吃人?”

  “你觉得我是什么?”沈溪山轻挑着眉,“神仙?”

  宋小河就说:“你是人,你提着灯来的。。”

  沈溪山道:“这么聪明?我就喜欢吃聪明的脑子。”

  宋小河吓得哇哇大哭,“我不聪明,师父常说我是蠢徒。”

  沈溪山逗哭了她,自己却笑起来,捏着她的脸蛋道:“沈溪山。”

  “什么?”

  “沈溪山。”他说:“这是我的名字,你记好了,溪流河川的溪,山高路远的山。”

  “记住了吗?”沈溪山问。

  宋小河不吱声。

  六岁的宋小河太好欺负,他捏着她的脸道:“说话。”

  宋小河吭吭哧哧道:“沈穿山。”

  “我穿山甲是不是?”沈溪山道:“连个名字都记不住,笨死了。”

  宋小河气鼓鼓地,不敢反驳。

  沈溪山道:“我也是仙盟弟子,比你入门晚一年,你若是记不住名字,就记着我是你小师弟。”

  “小师弟?”宋小河道:“我没有师弟。”

  “从今日开始就有了。”沈溪山说:“只有我一个。”

  宋小河转头看着他,许是因为师弟师姐的关系建立,让她有了几分亲近的心思,她道:“我的小师弟。”

  沈溪山点点头,宋小河就笑了,念道:“小师弟。”

  沈溪山道:“你不能去玄音门,等会儿回去之后就告诉你师父,你要留下来,你师父不同意,你就撒泼打滚,抱着他的腿哭,总之不能走。”

  “师父会揍我。”宋小河瘪着嘴道。

  沈溪山看着她,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问:“你喜欢我吗?”

  宋小河仰头,圆圆的杏眼与他对望,没有回答,而是说:“明日是我的生辰。”

  沈溪山气笑,心说宋小河哪里笨了,打小就机灵得很。

  他在锦囊中翻找,一样能够送给小姑娘的东西都没有,翻来覆去,最后找到了一包糖。

  是先前在前往夏国时给宋小河,让她黏住嘴巴的糖,那会儿他特意留了些,本打算回程的时候再给宋小河吃,但是后来回去为了掩饰沈策的身份,就没给她吃。

  好在还剩了一些,沈溪山拿出来给她,“我来得匆忙,这就算作你的生辰礼了。”

  宋小河接过来打开,就看见里面是雪白如润玉的糖,顿时眉开眼笑,眼睛都弯成月牙。

  两盏灯散发的光,将她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

  小孩儿哪有不爱吃糖的,宋小河拿了一块放嘴里,往沈溪山的手臂处靠了靠。

  沈溪山问:“现在喜欢了吗?”

  宋小河点头。

  她一点头,乱糟糟的头发就跟着摆动起来,再被风一吹,头就变成了鸡窝。

  沈溪山把她抱下来放在地上,用腿圈住,宋小河的身体小小的,坐在里面正合适。

  他散开宋小河的发,慢悠悠地给她梳着。

  显然梁檀梳发的技术很不成熟,沈溪山的手比他巧很多,先是将她头上的两个丸子发髻重新梳理好,又给她编下面的小辫。

  这一举动,极大地获得了幼年宋小河的信任,嘴里吃着糖说:“小师弟,你是好人。”

  “那当然。”沈溪山漫不经心道:“我对你这么好,又给你吃糖,又给你梳发,你是不是要回报我?”

  宋小河扭头看他,“好呀,等你生辰时,我也送你东西。”

  “不用,你就记着一件事。”沈溪山说:“等你十六岁之时,我会遭遇一个劫难,所有人都认为我死了,但其实我还活着,需要你要去救我。”

  宋小河听不懂,说:“那你到底死没死?”

  “你不去救我,我就会死。”他道:“但是你去了,我就不会。”

  宋小河又问:“可师父总说我笨,你为何不找厉害的人救你?”

  沈溪山答:“只有你能救我。”

  “只有我?”宋小河高兴了,指着自己,“只有宋小河吗?”

  “对,只有宋小河。”沈溪山答。

  繁星点点,夜风静谧。

  沈溪山看着她,认真地说:“所以届时不管多少人劝阻你别去,你都要坚定地去找我,绝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要因困难退缩,我会在那地方等着你。”

  他伸出小拇指,与宋小河的幼小的手指勾在一起,笑着说:“这是,你我之约。”

  事实上,宋小河的确也做到了。

  十六岁的她独自下山,便是被嘲笑,被阻拦,还背上了一个必死的预言,在未知的危险下,她仍旧坚定步伐,不曾后退。

  找到了沈溪山。

  六岁的宋小河吃了糖,满口清甜,忽而伸手想抓沈溪山的衣襟,却不小心抓到了他脖子上挂着的灵犀牙,乳白的牙齿晃了晃,映进了宋小河的眼中。

  她正盯着看,沈溪山就弯下头,问她:“怎么了?抓我做什么?”

  宋小河抬头,然后去抱他的脖子,亲亲他的侧脸,用幼嫩的口齿说:“你好漂亮,我喜欢你。”

  “我一定会去救你。”宋小河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说:“等着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