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喜爱
珑月一上马车便默默抱着阿兄, 扑在他怀里不说话。
她埋在他肩头哭,一双藕臂紧紧搂着他,呜呜的孩子一般模样。
兄长只能将她整个人抱离地面, 不断拍着她单薄的后背,哄着她。
马车驶入常府门前缓缓停下, 珑月听见阿娘在车外唤她。
这才有些窘迫的松开了搂着阿兄的手。从他怀里抬头, 望着神色一如往常,从容安静的阿兄, 珑月心中升起了一丝难过。
自己这么难过,可她的离去, 阿兄为何一点儿都不难过!?
“我要下车了!”珑月气乎乎的。
“去吧。”
“我从今晚开始就不回府了, 明日阿兄也看不到我了!”珑月带着哭后鼻音,一双腮上落满了泪, 鬓上细碎的柔发都挂在了满是泪痕的小脸上。
“嗯。”郗珣只抬手将珑月面颊上的发丝捋往耳后, 叹了口气道:“你大了, 自己做决定便好。”
若是她真不想回常府,他如何也不会逼迫她。
珑月眨了眨眼睛,慢吞吞走去车门,似乎没再停留,却在下车前兄长微凉的十指握住了她的手。
女孩子的手掌与男孩的截然不同, 郗珣看着她修剪的圆润可爱的粉红指甲, 一根根温软纤细的指头,玉雪可爱。
记忆中她刚捡回来时, 手脚都是小小的一个, 胖乎乎的像是没有骨头的面团捏的。偏偏那面团捏的手力气极大, 扯上了他的衣袖, 就再也没松开过。
一根根拨开少女的手指, 掌心赫然见到一根发丝。
郗珣一怔:“偷了兄长的头发要做什么?”
珑月连忙将那根头发藏去身后,鼓着腮道:“怎么能叫偷呢......”
她阿兄的头发,她想拿就拿,怎么能叫偷呢。
“有了阿兄的头发,珑月去哪儿都不怕了。”
郗珣听着这话未曾多说,只将拇指往她这么些年也没改变的软乎乎的手心使劲儿戳了一下。
像是在戳面团,又像是在盖印章。
将那块粉嫩的掌肉戳下去一个坑,才慢慢的松手。
她是他亲手养大,从三岁到十六岁,她的书画,骑射,都是他费尽心思去教的,他或许不是一个好老师,以至于小孩儿从小不爱学习。
过往一幕幕穿梭在脑海,郗珣胸口有些酸疼,他做完此事,淡淡的收回手。
“常府没什么人是需要你去迁就的,你可懂?”
珑月看着自己被按红的手心,笑盈盈的点着脑袋,“我知道的,要是叫我委屈了,那我就不姓常,再改回来姓郗!”
姓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能姓郗。
郗珣心道。
他被她这副可爱狡黠的笑容晃花了眼,他的心思无处可说,只曲指往她光洁的额头轻轻一弹,催促她:“你母亲唤你了,快下去吧。”
珑月不愿意,她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每天都见到阿兄。”
郗珣拍了拍她圆乎乎的小脑袋,“近来边关有事,朝廷只怕忙的厉害,珑月乖,阿兄事情多不能每日都得空闲,有空了阿兄就来看你。”
珑月可怜巴巴道:“你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住常府?”
郗珣听她这般说,心中满是无奈与酸涩。
他不想赶她走,奈何二人在一辆马车念叨半日本就是不妥,常尚书与常夫人都站在外面等她。
要是如今就叫常尚书知晓了他的心思,棘手倒是不怕,只怕小孩儿在府中难过。
郗珣狠心将小孩儿往马车外赶,“下去!”
珑月可有劲儿的双手死死撑着车门,眼中雾水迷离。
她哭的一抽一抽的,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泪,“阿兄要是离开上京了,记得带我走,别将我一个孤零零的留在上京。”
说到底,珑月心中都有轻重,这份迟来的她也愿意接受的亲情,终归是抵不过阿兄的。
如今都在上京,她尚且能接受住在离阿兄不愿的,隔三差五可以见到的地方,可若是离得远了,她如何也要与阿兄一起的。
她世上最最好的阿兄。
郗珣答应道:“好。”
珑月活像一个尝过甜头的小狐狸,破涕而笑,“阿兄能不能让我亲一下?”
珑月怕兄长多想,立刻解释道:“就像小时候一样,叫我亲亲阿兄就好,我好多年都没亲过呐......”
听着她说的话越来越没分寸,不知是何处学来的浪荡子的话,叫郗珣红了耳,约莫是自己心思不纯,他眼中再无干净的话。
唯恐叫车外听了去,郗珣捂住小孩儿吧唧吧唧的小嘴。
岂了小孩儿胆大包天在他掌心拿舌头舔了一下。
察觉到掌心一阵绵软的湿润,郗珣只觉得呼吸一滞,喉结划动,迅速将手缩了回来。
他合上眼睛,不敢叫她看到其中足矣淹没她的波涛汹涌,轻声呵斥她:“珑月,你再胡言,阿兄就要罚你了——”
......
天际金灿灿的日辉倾泄而下,珑月终是稀里糊涂的迈入了另一方天地。
她抱着沉甸甸的鸟笼子,看着身后离去的看不见踪影的王府马车,珑月失落许久,才跑去李氏身边。
常府外围了许多人,放眼过去,珑月早早见到了锦思与拂冬,还有许多她眼熟的丫鬟嬷嬷,这些人比她早来府中几日,却是已经熟悉了府中。
见她们神采奕奕欢喜迎接她的模样,珑月安心了不少。
一群奴婢中,混着一个身姿清瘦,穿曲领袍裾,生的龙章凤质的郎君。
那郎君远远见她下了马车便从府门前跑了来,唤她一声阿妹。
便将珑月隔着鸟笼一把抱住。
珑月吓了一跳,常祯却手臂搂着她搂的紧,李氏怕儿子吓唬到才回家的女儿,忙将儿子扯开,嘴里训斥道:“你个没轻没重的,别吓着你妹妹。”
连沉默寡言的常岱也不由得蹙眉:“多大的人了?还不放开,真是没规矩。”
常祯没管父母的责备,他松开珑月,替她抱过她身前十分沉甸甸的鸟笼。
常祯只觉得自己的眼眶又酸又涩,到底是早已成婚的男子,纵然心下酸楚也还强忍着,俊美风流的眉眼朝她笑起来,“菡萏,可还记得阿兄?”
珑月摇头。
她有阿兄,眼前这个看起来很难过的人却也是她阿兄?
珑月不知如何唤了。
她觉得自己要是叫眼前这个阿兄,另外一个阿兄估计会不开心了。
珑月便只好佯装腼腆的低头,没去唤他。
可瞥见眼前这个阿兄发红的眼眶,善良的珑月又不自觉地点点头。
珑月抿唇,喃喃起来:“好像有点印象,我做过梦,梦里有个人带我买糖葫芦吃。”
常祯极好哄,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忘了难过。
小时候的常祯也不懂事,不知没长牙的小孩儿不能吃糖葫芦。
逢年过节时元娘吃着糖葫芦,菡萏在一旁馋的直流口水,可府上大人都不给她吃,心疼菡萏的阿兄便趁着旁人不注意偷偷塞给她一颗。
幸亏那颗糖葫芦太大,小小的菡萏努力舔着它却吞不下去,被乳母发现了报去给了李氏。
那天晚上,李氏快将常祯的耳朵拧断了——
思极过往。李氏又是一阵眼泪簌簌而下,连忙拿着帕子拭干净,才笑着转开话题问起珑月,“今儿个晚上你先与母亲睡一个床,日后我命她们把西厢房收拾出来,叫我儿住过去可好?”
李氏并不知府上早早给珑月收拾起了房间,常岱常祯自然不会在这等温情时刻提醒李氏。
常祯觉得,无论妹妹多大,叫妹妹住在母亲院子里倒是分外合适。
珑月如今已经能十分亲热的与李氏挽在一起,她本性就是个活泼大胆的如今不过是有几分认生,一听便兴奋地道:“好!”
“糖果儿你听见没?日后我们住新家,我们跟阿娘一个屋咯!”
糖果儿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知晓要换地盘,十分欢愉,“嘎嘎嘎嘎”笨重的身板不停的在笼子里绕来绕去,逗得李氏与常祯都眉开眼笑。
常岱一见,听说不仅女儿要住妻子屋子里,连这只鸟儿也要搬过去住?一双眉头几乎要打起了结。
可李氏哪里会管他的意思呢?
见府门前冷清,除了赶来接珑月的常祯,只有几个闻声而来的丫鬟,常祯便笑道:“府上女眷如今都在祖母院里等着菡萏,方才你大嫂打发人过来问菡萏何时回府,说要带元娘一同来接,我也不甚清楚,不好叫她们久等,便说自己一人来等着。”
他其实在门前等了许久,本想往燕王府上,但终归怕与妹妹回来的马车错过。
李氏与常岱听了不禁心中安慰,这般阖家融洽自是她们乐意看到的。
一旁的珑月听闻,欢喜道:“竟然还有祖母啊。”
李氏笑起来:“不光有你祖母,还有你的婶娘,叔父,兄弟姐妹与嫂子们。”
本来也还有祖父的,更有疼爱她的外祖父外祖母。
李氏忆起自己父母疼爱自己的模样,若是见到与她这般像的菡萏,不知心中有多欢喜......
还有那位官拜中书令的常祖父,常祖父当年亲自做主替儿子礼聘的李氏。自李氏入门,待李氏如同女儿一般疼爱,是最慈祥和蔼不过的老人了。
若珑月早回来几年,也不至于叫这三位老人抱憾而终。
此事终究是人生一大憾事,李氏不与旧日做纠缠,只笑笑而过。
珑月兴奋的两腮粉红,她听闻自己有这么多的亲人,很是不可思议。
便是她的梦境里,她也从没奢求过自己能有这么些的亲人啊。
......
平康坊内,常宅——
自皇朝建立,定都上京,常宅便修建在此处。
来来往往两百个年头中几度修缮扩建,一路飞檐翘角,门柱丹镬。
府中景致得宜,如今的时节,前院栽种着几丛墨荷、玉壶春与十丈垂帘。
常老夫人的院子名唤松鹤院,取有长寿康健之意。
内堂穿着绿甲桃衫的丫鬟掀了帘子,跑进去给满堂的女眷们报喜,朝着上首宝榻上坐着的老夫人道:“老夫人,六姑娘入府了。”
常老夫人头发花白,听闻不由的喜道:“快些将人迎进来。”
语罢,常老夫人同身边的女眷们感慨起来,语气哀恸:“要说这六丫头,老身还真是没瞧见过一回,说来也真是缘分了,谁料想在城阳丢了,竟兜兜转转的在上京相遇......”
二夫人闻言也是止不住迎合,“可不是?如何敢想到,我听大嫂说起她去大相国寺许愿时便亲自见到了六姑娘,要说可不是菩萨显灵了?大嫂在上头许着愿,一睁眼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姑娘,你们怕是不知那姑娘生的的有多好……大丫头是见过的,可是?”
常令容按捺不住看好戏的模样,偷偷看向这个素来高傲无尘的长姐。
常令婉今日穿的仍是素雅,一身月青软绸绣梨花白的珍珠扣绣衣,杏色花裙。
一群人这般热闹言辞,未免忽视了令婉,她笑容却是半分不变,频频朝着门廊处张望,倒是一副着急欢喜见着六妹妹的模样。
她听闻二夫人这般问自己,当即温婉笑着应和:“曾在猎场与宫宴中有幸见过六妹妹,那时孙女与六妹妹离得远,瞧的不甚清楚,不过......”
常令婉顿了顿,唇瓣微微扬起,亲昵的笑言:“早听闻上京人皆是传安乐郡主仙姿佚貌,国色天香,自不会有假。祖母放心,日后啊您必定多了一个仙女般承欢膝下的孙女儿。”
府上女眷闻言,皆是笑意微顿,想必是经此才想起,这位归府的六姑娘身上不知如何还有一个安乐郡主的爵位。
府上女眷中爵位最高的,乃是常岱之妻李氏,封的是二品的杨国郡夫人,都还略低了这郡主爵位一头,连老夫人这大把年纪,也不过在丈夫死后,朝廷追封她了一个郡君封号。
如此小年纪的女郎就有如此高的爵位,一非皇家女眷,二非嫁夫以夫功勋爵位获予,而是这般稀里糊涂的,也不知日后皇帝会不会怪罪......
常老夫人不免的笑意微顿。
内堂内众人正静着,廊外便有许多丫鬟脆声行礼道:“给大老爷大夫人,大少爷六姑娘请安。”
常祯撩了门帘,便领着珑月走进来。
他一入门便朗声道:“都是一家人,妹妹别怕,随意行礼便是。”
珑月今日仔细收拾过一遍,梳着未婚娘子惯梳双股瑶台髻,乌鸦鸦的秀发上只簪着两颗珊瑚细珠簪。
发髻髻尾下垂樱红蹙金元宝纹发带,发带以纱绢制,垂至裙间,莲步轻移间,随之聘聘袅袅,与那茜红的叠纱粉霞带洋皱裙相得益彰。
这本是一副巧妙又不失小娘子可爱的装扮,奈何珑月生的太过明艳无双,朱唇玉面乌发如云,格外精丽出彩的五官眸子一衬着,偏偏显得无端的靡丽璀璨来。
仿若浮光跃金,踏水临光,神女踏日而来。
叫一群等候多时的女眷只觉得恍了眼。
珑月牵着李氏的手,李氏朝她溺爱笑道:“好孩子,先去与你祖母请安,请完安我们一起去后院用膳,你喜欢的菜娘都记着呢,叮嘱了厨房日后顿顿做。”
珑月一副羞赧的模样,微微垂头朝着老夫人请安,嗓音还有几分软糯的奶声奶气:“孙女给祖母请安......”
许是天真无邪的模样,珑月总格外得老人们的欢喜,连那宫中太后都喜欢她喜欢的丝毫不作假,老夫人又怎能免俗?
先前有再多的思虑,待到见到这般仙女般模样的小孙女,老夫人也不由得心生慈爱起来,欢欢喜喜又难过,亲自起身搀扶起她来,爱怜地摩挲着她粉嫩嫩的脸颊。
“好孩子,好孩子,可是回来了......”
珑月也不认生,与老夫人一副熟稔的模样亲昵的说话,“祖母,您与我想的一般模样,我可是你想出来的模样?”
老夫人牵着她的手,亲亲热热的道:“一般模样,真是一般模样,我见你阿兄的模样就能猜出的你模样,八九不离十!只是不曾想你比你阿兄阿姊都要好看了这么些!好孩子这些年真是叫祖母空空流了多少眼泪......”
珑月十分感动,她着急道:“那如今我回来了,您可千万别再哭了,哭多了对您身子不好。”
这副活泼的模样,便是叫一群女眷都不由得真心欢喜起来。
常令婉恰逢此时也莲步轻移上前来,眼中泛着泪,“六妹妹可算是回来了,可还记得我?我是你大姐姐,你小时候最喜欢我的了......”
珑月看了常令婉,她对这个大姐姐是非常陌生的,许是常祯与她眉眼间的相似以及常祯言行举止间自然而然透出的亲切,珑月对着常祯并没有对常令婉的这等疏离感。
且珑月知晓,自她走丢后这位大姐姐便被阿娘亲自养着。
对她非常非常的疼爱。
珑月总是小孩儿心性,见到常令婉,难免为自己母亲如此疼爱另一个姑娘感到难过。
珑月强忍着难过,闷闷道:“不记得了。”
常令婉笑容微僵,旋即委屈的拿着帕子擦泪,却又十分有长姐气度的笑道:“是姐姐惹人笑了,你那时才多大?能记得什么?不记得了也不打紧,姐姐还记得六妹妹呢,你小时候的模样,姐姐总还记着......”
见大孙女被新认回来的六丫头直白话惹得伤怀,老太太不自觉地就松开了珑月的手,转头去安慰起令婉来,“你这孩子,记性倒是好,那时你才几岁啊?能记得?”
“孙女那时六岁,倒是不小了,我早早就记事了,自然是记得的。”
常老太太言语中含着赞缪:“你这个孩子我素来知晓,自幼就聪明的很。”
还是二夫人与李鸾出来说着场面话。
二夫人生的容貌中上,一张稍有几分圆润的脸,身型倒是适中。穿着一身绛紫琵琶襟的曲裾长衫,梳十字髻簪金花钗,通身打扮颇为低调正派。
二夫人看了眼已经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常岱,止不住与李氏笑起来。
“瞧瞧大伯往日多肃正的人,平常府上有事寻他他也总说不得空不得空,如今几趟大伯都亲自去跑!日后啊该叫这仙女似的闺女在你二人膝下多养几年,将以前不在的时候都补回来便是!”
常老夫人闻言嗔她一眼,“瞧你说这胡话!那该留到什么时候?!老身可是不准的!”
李鸾掩唇打趣,接着:“总该留到二十六七岁,再好好给六姑娘找个上门的郎君来才是!”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