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摔倒
到了晌午, 梁帝并未在太后宫中留膳,便是老太后带着孙辈一起吃的。
约莫是梁帝走了,气氛较之之前热闹了几分。
便是连连五皇子话也多了起来, 一群围着看齐大人教珑月下棋,场面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
郗珣是个另类, 他较之几人大了几岁, 年纪轻轻在一群人还是孩子气的时候,他早已手握重兵权倾朝野。
哪怕燕王为人并无高傲之意, 奈何身上上位者的气度,以及不言苟笑的模样, 总叫人生了几分望而生畏。
是以珑月她们笑嘻嘻的说话, 郗珣是插不进来的,显然他也不想插进来。
一群女郎郎君围坐在几张临窗长案边用膳, 时不时还侧过身去说说话, 只他一个眉眼低覆, 作陪太后。
郗珣身量挺拔高拓,又坐的端正,一身玄青直裾长袍,衣襟处绣着简单的青竹鹤纹,乌黑长发束在玉冠之内, 周身皆是气定神闲。
太后在上首正眯着眼睛瞧着这一群晚辈, 落在郗珣身上,当真是越瞧越满意。
太后又无非是些老生常谈的话, “珣儿如今也老大不小了......”
郗珣已经知晓太后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了, 果不其然。
“莫说是哀家这大把年纪, 便是你母亲也老了!如今我们得幸身子还康健, 可谁知......兴许有一日就忽然去了, 哀家临走前若是瞧不见你的孩子,必定是不瞑目的。”
郗珣道:“外祖母身子康健,必定是寿山福海之人,切莫说这些。”
郗珣显然并不顺着老奶奶的话头说下去,反倒有要同老奶奶探讨长寿医理的意图。
太后如何听得下去这些,她悻悻然住了嘴。
浔阳与珑月并在一张长案上用膳,闻言不禁看着上首眉眼氲着寒霜的燕王,小声告诉珑月:“你兄长今日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太好。”
珑月正在吃着宫人才端过来的冰酿,如今是夏日里,心里总有几分烦闷,这冰酿加了牛乳醪糟和鲜果,吃起来酸甜冰凉,十分开胃。
珑月连饭也不愿意吃几口,反倒是吃了两碗冰酿。
她吃东西的模样实在可爱,两腮吃的鼓鼓的,眉眼间皆是万般认真,仿佛对待的不是食物,而是什么要紧之事。
珑月闻言朝兄长那处看去,随即又收回视线,没心没肺道:“怎么可能,我阿兄人脾气可好了,再是温和不过。”
浔阳又仔细瞅了两眼,有些不信,她是真没看出来。
浔阳在宫中长大,自然有眼力见。虽然旁人都说燕王秉性温和,待人谦卑有礼,可她又不是三岁小儿,自然知晓那些不过是些场面话罢了。
一个十三岁承爵,将封地治下百姓安康,又能夺回武威城池的手握重兵叫父皇都要礼让三分的亲王,怎可能如珑月所说的那般秉性?
若真是温和,那些城池岂非是西羌送给大梁的不成?
只怕也只是对珑月一人温和罢了......
这般一晃眼便是日薄虞渊之际,众人纷纷告退离宫,郗珣与珑月兄妹二人也从仁寿宫告退。
等人一走,齐太后脸色就垮下来一般,她瞪了一眼坐在金丝楠木高椅上事不关己的晋陵长公主,“珣儿如今是还没个房内人不成?”
晋陵长公主仍是那副冰冷的脸:“他房中之事,女儿不甚清楚。”
晋陵长公主这一问三不知的话和态度,听着便有几分火气:“如今珣儿这般年岁了,旁人的孩子早就会说话了!你还什么都不知?珣儿一日到晚在军营里待着,事情多抽不出空来,这种事情自然是你这个当娘的安排。你这是如何?真是半点不知着急啊?方才就不该留你在宫里,叫你回燕王府去,你看看你哪里有半点做母亲的模样......”
方才她可是瞧清楚了,珣儿同自己这女儿不过是些面子情罢了。
晋陵长公主被太后骂了一通,面上仍是淡淡:“您也不是没瞧见,那孩子性子冷清,你问他话他当面也能糊弄,他如今是大了翅膀早硬了,房里事女儿早插不进手的,若我便是送人过去转头又被他还回来,叫我这脸也没处搁。”
太后一听气的倒仰,“瞧瞧你这话说的,你是做他母亲的如何就插不了手?你们母子二人我方才瞧着,竟然是一句嘘寒问暖的话都没?你二人是这世间至亲母子,如何也不该是如今这般模样......”
若是一般妇人,听见这话面上该羞了。可晋陵到底不是一般人,她漫不经心,唇角轻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淡淡道:“我这些年烧香拜佛,哪有空管这些?”
晋陵长公主也有年轻气盛的时候,未出嫁前并非如今这副冷淡性子。
她出生时,正是齐家门庭显贵之时,她的父皇是大梁朝罕见的雄才武略过人的帝王,大梁在武皇帝手中,藩王异族远如今这般嚣张。
齐氏四世三公,族中更是人才辈出,入则为将,出则为相。
晋陵甫一出生便是正宫嫡出,是满宫室中最为尊贵的公主。那时的她天真无忧,鲜活恣意,与如今简直判若两人。
太后其实心中也清楚,总归是这些年过得不如意,才会成了如今这番清冷的模样。
不过如今这些年都过去了,说这些不愉快的又有何必要。
太后道:“这般大的年纪身边没个王妃总归是不像样的,传出去平白叫人看笑话。这燕王妃身份必不能低,只是如今皇室也没合适人选,你这个母亲又不上心,那便叫哀家这个做外祖的从贵女中挑一个上等的。”
昌宁必然是上不了台面,若是非要赐婚,那究竟是联姻还是结仇都不得而知,另外,宫里真正合适的公主只一个浔阳了。
母家无人,好拿捏。
奈何浔阳公主性子温吞,便真是舔着脸强行赐婚,一个立不起来的公主送去了燕王府,只怕也没什么用。
太后到底是真心疼爱郗珣这个外孙的,总想给他选一个合适的能真心待他的姑娘。
郗珣看似温和,实则沉闷清冷,真不知该挑一个怎样的小娘子才能与之相配,才能将日子过出情分来......
“还有那安乐,那孩子嘴甜的很,哀家是喜欢的紧,模样也是个上等的,嫁来皇室陪着哀家身边再合适不过。可哀家也是不忍,这宫里什么地方呐,当年我都吃了许多亏才立住的,安乐性子太过天真了些,只怕以后少不了要不如意的......倒不如将她嫁给镜敛那个孩子,镜敛心思瞒不过哀家,那孩子对安乐绝对是有心的。”太后说到此处,乐了起来。
太后的面容保养得当,眸子也不似一般老者浑浊不堪,依稀还能瞧见年轻时那个面容清秀乌发如云的齐家姑娘模样,老奶奶笑道:“方才你是没瞧见,安乐一门心思只顾着吃糖水,镜敛那孩子在一旁好几次想与她说话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模样,哈哈哈......”
晋陵听着这一幕,清笑一声没搭话,她没觉得有几分好笑。
谁年轻时候不是这般?
她只恍惚回忆起幼时——
自己从未想过那些皇族女儿的使命有朝一日会落在她的肩头。前一刻母后才朝她笑说,她的婚事日后一定叫她自己做主,可转头,她的终生大事就被父皇一声不响的定下了。
郗崇彼时年岁不小,且身边早有妾氏数人,小公主并不愿意与他成婚。
可前朝决定的婚事,皇父都同意的婚事,她一人反对又有何用?
彼时的齐太后年轻威严,远不像如今这般仁慈和蔼,她隔着帘幔,指着外头那个模糊的人影对晋陵教导,“那便是你日后的丈夫,你嫁过去不得有半分蛮横,一言一行都代表这皇室的脸面,莫要给皇族蒙羞。”
无奈,晋陵只能哭着去求她的同胞兄长,还是太子的梁帝。
素来宠爱妹妹的太子一听,她要嫁去朔州嫁给燕王,竟是不顾她的哀哭,眉眼藏不住的振奋欢喜:“你必须嫁过去!燕王拥兵数十万,你嫁过去为兄的太子之位只会更稳,不然你若是不嫁,便宜了宜阳去嫁,日后燕王偏帮老十六该如何是好?!”
窗棱外投来夕阳,晋陵长公主冷淡一笑,只觉得可笑至极。
她这个亲妹妹还不如半道子捡来的野丫头呢。
如今眼瞧着宫里又打算起珑月的婚事来,晋陵却也不会反对,她心中清楚,收养那小姑娘这些年为的就是这日。
一介身份不明的,总不是平白无故给了她这些年尊荣。
她当年本是打算将郗愫嫁入京城,怎知郗珣一声不响的给郗愫与谢家订了婚。
如今珑月的婚事当然不能继续胡闹下去。
晋陵又听太后说:“大相国寺求姻缘卜算子息来的准,你不妨将珣儿带过去给大师瞧瞧,卜算子息之事。若是大师说没到时候,那着急也无用......”
这话倒是叫晋陵长公主起了几分兴致,“可是那了空大师?”
太后睨她一眼,“问什么你都不知,一说这些你倒是懂了?”
“女儿在朔州时便听过了空大师的名望。”
太后闻言便也由衷感叹道:“可不是么?算起来这了空大师也有七十好几了,这可是高寿,当年哀家还亲自跑了一趟大相国寺去给你皇兄算过......如今想来啊,倒真是一点儿没差......”
...
另一边——
郗珣带着珑月返回在宫道上。
小姑娘走的快,瞧着背影便知道这心情想必是欢喜的紧。
“宫里见你笑的开怀,可是赢了?”珑月兴致冲冲走在前面,便听见身后的阿兄问她。
珑月唇瓣微微扬起,说起来语气中满是敬佩:“才不是,齐大人棋技如此好,我又怎么能赢得来他呢?”
郗珣漫不经心扯唇轻笑,“那是什么事叫珑月这般欢喜?”
珑月这才将一个草编蚱蜢从香囊中捧出来,瞧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如同捧着一尊宝贝一般。
“阿兄你看,这是齐大人编的,他的手可厉害了,会下棋还会编各种东西。”小孩儿敬佩一个人便是来的如此迅速。
郗珣眸光落在她捧着草编蚱蜢的手上,一双手指白嫩嫩的,十个小巧的指甲盖被好漂亮的小孩儿染了粉色花汁,手心透着如同她塞上一般的红粉,煞是好看。
落霞色的夕阳映照下,他挪开视线,温煦道:“不过一个粗糙草虫罢了。”
珑月奇怪的看了郗珣一眼,觉得兄长越来越奇怪。以往她朝他分享喜悦,哪怕是一根草,一捧草籽,兄长都会温柔的摸着她的头笑,说只要珑月喜欢就好。
如今是怎么的?
兄妹二人这回倒是同上一辆马车,郗珣落座榻上,心里却升起狐疑。
长乐公方才可是未曾出过宫殿,这草又从何而来?
莫非是故意来小孩儿面前卖弄的。
他垂眸看着爬上马车,正在四处找寻舒适位置的小姑娘,宛如随意问起:“齐大人送了几人?”
说到这个,珑月更是开心不已,当即得意的连眉毛都要飞上了天,她双手合上将那草虫覆在里面晃了晃,手腕上碧绿玉镯都跟着她的激动晃荡起来。
“统统就只有一个,他一编好我就要过来了,连公主都没有呢!”
珑月沉浸在欢喜里,她坐去了兄长身边,手着急掀起金丝帘,就着外头的光仔细凝望手心的草虫,将其翻来覆去。
不想这般美好的氛围里,她竟听见兄长道:“宫里的东西不安全,将它丢了。”
郗珣话音刚落,便见那孩子竟然板起了脸,不仅不丢,反倒是将那丑陋的草虫宝贝似的又放回了香囊里。
小孩儿不听话的摇头,带起了发髻上的珠翠伶仃作响,连雪白前胸的璎珞也晃荡起来。
“我才不要丢呐。”
男人冷薄的唇紧抿,连下颌线都格外冷硬。
他眼中阴郁,出口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仍是那个温和的兄长,劝说调皮不懂事的妹妹,“珑月,听兄长的话,丢了它。”
“不要!”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展于珑月面前,带着不容质疑的气息。
“珑月,阿兄说过的,宫里的东西都不干净,你不记得了么?”
珑月低下头,车舆外日光透过金丝帘,一格一格照在她白皙姣好的半边脸颊与雪白脖颈上。
她不去看兄长,也不管那双等着她的手,只将那香囊死死攥在手心,用行动表明了一切。
郗珣虽骄纵她,可若是真的严厉教导起来,这个小孩儿也会怕也会听的。可是这日,为了一个草虫,她竟与他作对。
说心里不难过是假的,那一瞬间,郗珣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过客,一个小姑娘已经下意识慢慢远离的陌生人。
“你如今新认识了旁人,连兄长的话也不听了么?”郗珣语气有些低沉。
珑月鼻尖吸了吸,像是要哭前的准备,她敏锐的察觉出兄长今日的与众不同。
似乎自己选择了这草虫就抛弃了阿兄一般?
可是为何会这般呢?
明明她两个都想要......
小孩儿直觉是灵敏的,她似乎察觉到了兄长的难过,犹豫了半晌,终归兄长大过一切,她胸脯上下起伏好一阵,才将香囊恨恨地丢给他。
这一丢没有留情,劲直砸去了郗珣的胸上,那香囊又滚落去了马车角落里。
妹妹砸兄长,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可今日燕王一点儿也没生气。
郗珣郁闷消散的干净,他声音听着慵懒而又得意,笑着夸赞他的小姑娘。
“明日阿兄带你逛街,这种草编街上多得是。”
谁知小姑娘听了他这话,不知怎么的起了后悔的心,离开自己座位想去抢回那个香囊。
“不要!我不要那些!”
郗珣本来不打算跟她玩闹,怎知这小孩儿出尔反尔,他冷着脸在她之前将其拿到了手里,丢去了自己身后。
马车内昏暗,只车窗处有着极浅的光。
朦胧昏暗中,小姑娘小小的个子,手臂也纤细,奈何郗珣却是身姿修长挺拔的,她绕过他左右企图抢回,也总是差了些,她连香囊的面都没见到!
小姑娘灵动的眸子转了转,便猜定是兄长偷偷藏在身下了!
真是可恶!
珑月怒极之下用双臂抱住郗珣的腰身,单手绕过他去搜查他的周身。
她才抱上便听到兄长声音发寒,似乎咬牙切齿:“珑月!”
一片昏暗中,珑月还顾什么?她一番摸索果真终于摸到了那香囊穗子,就说怎么摸不到,原来是被兄长压在手掌下。
郗珣并没有用力,他见小姑娘与他贴的极近,二十多岁的男人起了些恼羞之意。
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划过小姑娘的发鬓,压抑着情愫。
“珑月,快松开——”
恣意惯了的小孩儿如何会听?
珑月半点儿没察觉到二人间有何不妥,下了狠劲儿将兄长锢着,去掰开他的手,她自诩力气大,今日又是发了狠,奈何仍是比不得兄长两根手指轻飘飘压着的力道。
她眼睛冒火,胸膛起伏的厉害,小恶龙咆哮道:“究竟是谁要松开?要松开!也是你!先!松!开!”
郗珣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将头侧过去,离她远了些,“你现在连兄长也不喊了?”
“不喊了!”珑月终于松动郗珣一根手指。
如此恰巧,此时车身一晃。
珑月本就没有倚靠,如今整个人措手不及不受控制的膝行了两步。
身子重重往前跌入兄长怀中——
小姑娘香软的身子整个跌了进去,那少女胸脯控制不住贴上了身前人紧实的腰腹间。
征伐沙场多年的郗珣又怎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身姿?他惯穿宽袍直裾,瞧着高而瘦,谁又知那衣袍之下,腰腹之间,皆是一块块紧密硬朗的肌理。
珑月小巧的琼鼻撞得酸酸的,连带着脑子都撞得有些混沌。
她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了,鼻尖通红,眼中也氤氲出了酸涩泪意,埋在兄长怀间许久才“呜”了一声。
“还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