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兔子灯(中)
她一贯是心高气傲的大小姐脾性, 大抵也少有什么事是不顺心的。
高简心下了然,索性也不上去讨骂, 就安分在旁边候着, 等她什么时候酝酿好情绪,抽咽声不那么明显了,才敢试探着发出了声音。
“小姐, 再不走可就宵禁了啊?”他笑了两声, 小心提了个醒。
果不其然,立即换来了贺兰筠的回头怒视。
她眼眶红红的, 尚带着晶莹的泪光,看着是咋咋呼呼的凶, 但更显露无疑的, 还是她在破碎的自尊之下, 依旧强撑着的脆弱。
就像朵被雨打了的凌霄花, 越是傲然挺立于枝头, 便越是惹人不禁心生怜惜。
其实这些天观察下来, 高简也曾发现,她过的日子并没有表面那么光鲜。
虽在外传言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那不学无术、惹是生非的弟弟, 显然要比她在都御史夫妇心上的分量要更重一些。
毕竟是日后要传宗接代的男儿郎,为了扶起他如烂泥一般的仕途,贺兰筠还须在家族威压之下, 与权贵结为姻亲, 替他将来的风光前景搭船建桥。
也不知是从哪习来的一身孤傲脾性, 她身边几乎没什么亲近的侍从或密友, 就像一团飘于空中的柳絮, 只有魏珩才是她迫切想要抓在手中的那阵东风。
或许她曾经以为, 魏珩便是那最为合适的人选,至少看在两年前金水河畔的巧缘下,她与他联姻,应当会比随便嫁给什么不相识的纨绔子弟要好。
但显然,这里面的变故有些过多。
看着她被浓烟和泪水糊花了的脸,高简心里泛起一阵涩然,但很快还是收拾好情绪,笑着掏出了一方锦帕递给她:“擦擦吧。”
贺兰筠瞥了眼那块白净的帕子,怄气的眸光里忽然有了一丝波澜。
“这可是我花了好些价钱买来的丝帕,”高简献宝一样,介绍起来还挺得意,“总不会还比不上贵府的抹布吧?”
贺兰筠神色微顿,一下子便想起了初见之时,她在气头上说过的那些话:
‘我家抹布的用料,只怕都比你这块帕子要上乘。’
其实早前在酒楼听到这句讥讽时,高简也没怎么记挂在心上。
只不过后来得知了和她之间的渊源,加上自家大人又派他去解决这摊子,他寻思着往后打交道或许用得上,便在机缘巧合下顺道买了些质地上乘的帕子。
良夜静谧,微漾的月影照着河堤,不和从何处乍起一阵晚风,缓缓拨开了湖面的涟漪,也悄然扣动了桥上两人的心弦。
贺兰筠微蹙着眉看向他,除了意外和不解,心里也有些别样的触动。
她从未想到口出恶言伤了他,他竟然还会顺着她的意反过来献殷勤。
这样傻头傻脑的人,她当真是第一次见。
一些难言的内疚和不知所措袭上了贺兰筠的心头,她没好气地别开视线,轻声嗔怪了一句:
“有毛病。”
高简倒是挺看得开,“说我有毛病的人多了去了,我娘这么说,我家大人也这么说,再添你一个也不多。”
他轻笑着舒了口气,也撑在桥梁上欣赏起了河上夜色,许是触景生情,又不禁生起了感慨:
“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劝你,我家大人吧,啧,他真不是你能喝的那杯茶,碰的那杯酒。”
他撑着手肘靠在石桥上,转头看向她,笑着解嘲,“而且两年前那事也真不是他,我都跟你说了千八百遍了,是我嘴贱冒用了他的名讳。唉,也是我自己的孽,现下两边都不受待见。”
贺兰筠没有说话,只是不再望向远方,慢慢黯下了眸色,陷入了如夜一般的沉默。
两个失意的人就这样一同在桥上吹着凉风,湖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或许饮下这杯月色,便可以大醉一场。
其实贺兰筠又何尝看不清局势,若撇去金水河一事带来的好印象,魏珩根本也就是个冷血无情的人,算不得什么良配。
只是颜面上受到的挫败,一直令她有些不甘心。
“我是气不过。”她忽然开了口,静伫在桥上,任晚风拂乱了发丝,“连一个普通女子遇险,都值得他仗义援助。我如何就那般惹他厌嫌,甚至不屑一顾。”
看她这般生闷气的模样,高简本该觉得同情,可是她那话说的,莫名就令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管那叫普通啊?”
贺兰筠疑惑地看向他,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
“你想多了,大人针对的其实并不是你。”高简好言送上安慰,顿了顿,笑道,“因为那个女子不叫普通,她叫绝无仅有。”
贺兰筠心下一咯噔,没了思索,只听今夜的晚风格外汹涌,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是夜,在贺兰筠的追问下,高简零零碎碎地讲了些魏珩与沈青棠相识的经历。
但这段关系之所以会演变至今天这个局面,总归也少不了他家大人那些不计后果的利用和欺瞒。
尽管高简尽力说得委婉,但贺兰筠在听完这些曲折后,回府后的第一件事,还是立即修书一封甩给了魏珩——
约定的退婚何时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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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的那场大火最终以人祸告一段落。
郃勒使臣们起初叫嚷不休,段鹏之有意无意提了几下爆炸声后,老扎得木的脸色就像吃了黄连般拉了下来,讳莫如深。
而对于沈青棠被困一事,段鹏之也亲自向秦颂表示了歉意,甚至想想还过意不去,送到门口时又赔了几个不是,并赠了数十盆名贵药草以作抚慰。
纵然秦颂依旧觉得事有蹊跷,但段鹏之赔礼赔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再缠着不放,稍稍流露出了些不悦,以最简便的话术周旋完,便带着沈青棠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好端端的宅子里非要通个密道,好端端的夫人也躲着不见人,一旦发现外客还神经敏感地要将人绑起来,秦颂怎么想都觉得怪诞离奇,心里颇有些不适。
“也不知道发生了这等意外,两边的和谈会不会有碍。”
沈青棠若有所思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声轻轻的呢喃,不禁又牵回了秦颂的思绪。
他顿了顿,没想到这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居然还有闲心操心那些,正想念叨两句,但思忖了一番后,终归还是抬手去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安稳得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郃勒与大郦的矛盾由来已久,早年先帝尚在位时,便曾多次出兵征讨,只是这帮贼子野心勃勃,总依仗地势僻远,打着进犯边界的主意,每回和谈没过个几年,便又开始露出狐狸尾巴了。
有如张扬跋扈的跳蚤,抓不尽,除不完,还要任其肆意吸血,以维持暂时的安宁。
天子心中早已暗有不满,若此番大火当真引燃了战端,那也只能说是早晚会来的结果。
“嗯。”沈青棠没再说什么,只乖乖点头,应了一声。
她没有秦颂对局势看得那么明晰,只是提及战乱,任谁都不免会心中惶惶。
尤其是她这样曾经饱受过其苦的,更是难以忘怀。
她还清楚地记得,刚去沧州的第二年,她与娘亲刚巧逢上了先帝对郃勒的第二次远征,当时赋税深重,家家户户每年都要上交一匹马驹,养不起或者马驹中途病夭的,就要用更多的银两来抵扣。
她见过好些人哭着买卖妻儿,也见过无数人没日没夜地做活,最终被抬着送到了医馆。
素以救人为信义的她,亲眼目睹了那么多生死离别,却又无可奈何,心中自是无限悲怆。
更不必说等娘亲去世后,先帝又兴起了第三次远征,如若没有娘亲留下的那几支金饰,她或许早就饿死在那繁重的徭役里了。
先帝一生勇猛尚武,以骑射得天下,即便崩逝,也是驰骋在马背之上,魂归于北征途中。
可不管疆土如何开拓,给百姓带来的痛苦依然是不可磨灭的。
近几年难得因为和谈有了些好日子,虽说沈青棠现下有秦府做庇护,也不用再想着赋税和小马驹了,但私心里还是希望战乱能得以幸免的。
有谁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
不过兴许也是她太杞人忧天了,一切应该都会向好处发展的吧。
沈青棠总是对生活抱有着希望,不禁浅浅扬起了嘴角,可下一刻,便立马被秦颂单手掐住脸颊,肿成了一个包子。
“还笑得出来呀,知不知道我都要担心死了?”
他皱着眉头问话,可谓又气又无奈,“下回去救别人的时候,先看看自己的安危行不行。那郃勒世子就是个蛮人,你又不是关大爷,单刀赴什么会呢?”
说到这,他忽然又想起什么,不禁喑哑了嗓音,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脸,“算了,也别说刀了,你连点拳脚功夫都不会。”
他嘴唇干涩,满眼皆蕴着愧疚,似是在怪自己没能保护好她。
毕竟是他将她一个人丢下的,世家高门她认得几人?在段府宅院里又有谁人可帮衬?
他就不该一时大意,让她独自面临险境。他实在不敢想象,若今日这场大火她未能幸免……
秦颂心中一阵发寒,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慢慢将她拥入了怀中,然后收力环住。
仿佛只有感受到这实实在在的温暖,他心里那被挖出来的空洞才能被填补上。
沈青棠站在原地眨了几下眸子,一动也未动,就这样任秦颂抱着,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难过气息,心口也不禁牵起了几丝触动。
她有些过意不去地想,秦颂大抵是真的担心坏了吧。
好像自从在太原被接到京城里来,他便一直为她的事情操碎了心。
起初是托人帮忙去北镇抚司打听那姓魏的,接着又是在雨天里奔波为她治病,而后又不断安慰她、鼓励她振作,还帮她开张医馆。
到如今,又因为担心她身陷火海,找她找得不惜烧伤了手。
她怎么到现在都没什么长进,性子也软,还受欺负,被那些不值得的人搞垮了身心,却让这些一直牵挂着她的人屡屡伤神。
沈青棠轻吸了口气,感觉捡回了一条小命,脑袋好像也清爽多了。
“秦颂,”她试探着拍了一下秦颂的脊背,笑了笑,想让他也重新打起精神来,“好啦,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在这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的好运气都在后头呢……”
“沈青棠。”还不等她说完,秦颂便蓦然松开怀抱,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她大睁着水灵灵的杏眼,等着他的下文。
然后便见秦颂滚了下喉咙,目光炯沉地对她说:“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只有魏狗受伤的世界达成了,虽然这可能会令狗子发疯,但没关系,我们会笑得很开心。
秦颂真的挺好的,青梅竹马标杆。
后天要住院,准备动纤维瘤了,不出意外四五天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