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兔子灯(上)
沈青棠是在秦颂的一声声叫唤里醒来的。
灯光有些刺眼, 手脚有些酸麻,就连意识都有些恍惚。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只隐隐记得, 方才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有澄澈的天空、繁盛的芦苇荡,还有一两声划过苍穹的鹰鸣。
身旁斯文秀雅的少年扶起帷帽,转过头对她笑:
“在我们家乡, 大鹰还算是祥鸟, 姑娘想必是有好事要到了。”
可话音刚落,白昼便忽然暗了下来, 朗月清风的少年像是换了副面孔,笑得阴鸷又森然:
“当然是骗你的。”
沈青棠顿时睁开了眼睛。
最先映入眼帘的, 是秦颂那一副着急的模样, 他双目猩红, 连鬓发皆被汗水浸湿了。
这周围似乎是一间陌生的房屋, 屋外早已被一片漆黑的夜色所倾盖。
沈青棠微微蹙起眉, 有些茫然和奇怪。
这么快就已经到晚上了么, 而且她什么时候坐在这了啊?
“秦颂……”她不解地唤了一声,刚想问发生了什么。
可还不等她说完,秦颂便突然伸出手, 一把将她紧紧揽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来的是那样猝不及防,沈青棠愣了愣,直眨着眸子, 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抱得是那样用力, 手臂也在隐隐发着颤, 连胸口的心跳都异常紧促, 好像是跑了八条街过来, 生怕她不见了一样。
他虽是性子急, 但却也从未像这样失态过。
沈青棠心底莫名生出了一股不安,尤其是这空白的记忆和陌生的环境,似乎都在昭示着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不过她缓了缓心中的紧张,仍是勉强笑了笑,试探着拍了拍秦颂的背:
“秦颂……你怎么了啊?”
说着,她从秦颂身上闻到了几丝焦味,这才注意到他衣服上有好些烧黑的痕迹,连脸上也有些黑乎乎的,不由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你被火烧着了?”
秦颂气闷得无言以对,松开拥抱,按着她的肩膀看向她,“是我那就好了。”
他不知道她心是怎么这么大的,偏偏别人担心得都快疯了。
“偏殿走水了,他们说你进去给人看诊了,我以为你……”
他顿了顿,那些不吉利的话终究是如鲠在喉,没说出来。
沈青棠怔愣地闪了几下眸子,仿佛听到了什么惊诧的事情,“走水了?”
“你不知道?”秦颂疑惑地皱起了眉,她这个当事人怎么会不知道情况呢,“那你是怎么到这来的,还有你这个手上。”
他指了指她那尚留着红痕的手腕,冲动的语气里满是心疼,“是谁绑了你,你跟我说我收拾他去。”
沈青棠有些惶惶然,全然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尤其是她瞧见秦颂的手又红又肿,像是刚从灶膛里摸过草灰一样,动作幅度还那么大,又不禁更焦心了。
“……我也不记得了,”她为难地蹙起眉,揉了两下脑袋,“好像进了偏殿之后,就什么都没印象了。”
“什么?”
秦颂的情绪微有些激动,似是恨不得要将那始作俑者给活剐了。
见这架势,沈青棠赶忙好言劝了两句,生怕他气坏了,“你先别着急,再查就是了。”
不经意瞥到他红肿的手,到底还是更在意他的伤势,又马上托起了他的手细看起来。
“你这手怎么回事,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满面担心,轻轻替他擦了擦焦灰后,看着上面大片的淤血和水泡,颇有些着急,“我们去要些井水来吧。”
她作势就要拉着秦颂出去,可到房门口才发现,院外竟倒了一大片仆役在地上,不知发生过什么。还有一群黑压压的人在灯光下交谈着,气氛似乎别有些严峻。
几乎一抬眼,她便远远看到了那站在大门边的少年。
或者应该说,他沉着睫羽,一直在望着她。
一身潮湿、衣裳被烧了好几处焦破的少年,也不知是刚从水里浸过,还是从火里熏过,纵然狼狈,也不减骨子里的那份矜贵。
许是夜色太暗,灯光打在他脸上,总显得他面色格外惨白,一如他的眼神那般,黯然无波。
仿佛是什么受了挫的恶兽,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耐着创口,觊望着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沈青棠刚拉着秦颂的手跑出来,便这样毫无预料地同他对视了一眼。
一时间,两相无言,空气骤然凝滞了下来。
特别奇怪的是,他看着她默然半晌,不知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忽而意味不明地微牵了下唇角。
似乎是在祝贺她的劫后余生。
转而,便褪尽了所有表情,满是寒凉地离开了这片喧嚣。
清寂的背影里,藏着的是与暗夜共为一体的黯然于失落。
也就是这一转身,沈青棠才看清了他肩后那片狰狞的烧伤。
一时间,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怎么会伤成那样?
是偏殿燃起的那场大火?
沈青棠的思绪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这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又是怎么被人绑到这来的。
也不理解,他为什么会用那样悲沉的眼神看着她。
他似乎总是这样,脾性阴晴不定,要么从来不笑,要么笑得不合时宜,根本让人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过,沈青棠也没深想下去就是了。
自作多情的泥坑,她栽过一次就够了。
况且有那么多锦衣卫在旁候着,总归会将他照顾得妥妥帖帖的,哪用得着她操心?
还是先紧着点儿秦颂的手吧。
沈青棠稳下心绪,正打算带秦颂去寻些降温的凉水来,免得他手上的淤血又要扩散,不便日后痊愈。
可秦颂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讨个说法。
见院外的人纷纷议论着这场大火,他立即拉着沈青棠走上前,义正词严地参与了其中。
人群里大多在谈着“密道”、“私扣”这几个字眼,尤以郃勒使臣的情绪最为激动。
沈青棠听了个七七八八,大抵就是,失火的那座偏殿里似乎还有个隐藏的密道,通向的就是这一座院子。
她本想再关心一番有多少伤亡,结果一听就是骇人的消息。
郃勒世子和几名随从竟然皆丧命在了火海!
沈青棠心下一颤,忽然觉得有些脚软。
那她又是怎么能好好站在这的?
众人皆颇有不满,为何偏偏在那样的屋子里失了火,郃勒族人无一生还,就只有一位小姐逃了出来,还被困了手脚私扣在这客房,到底是居心何为?
面对这诸多诘问,段鹏之报以浅笑,表示自己也很意外,一定会秉公处理,给大家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附近立即有人慨叹了一句,“家里边藏了个密道,啧,要不是魏指挥冒险冲到火里去,我们哪还会知道有这等玄机啊?”
沈青棠微微一顿,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魏珩站在门边、衣裳被火烧坏的狼狈模样来。
紧接着,又有另一人应和,“是啊,家里凿了个密道,主君怎么会不知道?”
言下之意是,段鹏之早就知晓了这一切。
蔡福赶忙笑着打掩护:“诸位谅解,偏殿华贵,原是已故的先夫人打理的。那位夫人,这里头不太好。”他指了指脑门,“竟暗地凿了个密道到这个院来,简直瘆人啊,我们大人也确是今日才知的。”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心领神会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宅院内的两位夫人勾心斗角,竟然可以到如此地步,实在是令人咋舌。
说话间,一位侍女也哭哭啼啼的被拖过来问罪了。
沈青棠对这人有印象,那是晚间一同随她去偏殿看诊的几位侍女之一。
她跪在地上啜泣着,断断续续说了一串,大意就是,她陪着沈青棠入了偏殿,没承想郃勒世子大发酒疯,打晕了一干人等,还让她们滚出去。
推搡之间掀倒了烛台,便生发了这场大火。
郃勒使臣自是不买账,质问为何只有她们得以幸存,视郃勒族人为无物么?
侍女只得哭着解释,当时火势迅猛,连自顾都不暇。
她想起早前除扫时,曾在书架后发现了一条密道,情急之下便先带着沈青棠躲了起来,没想到这条密道通向的竟是夫人的后院。
她一时体虚乏力,还没来得及解释,便令夫人的女使将她们误以为是小贼抓起来了。
沈青棠听罢,背后一阵发凉,惊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苍天,原来她险些就要在昏迷中葬身火海了……
那么是谁打晕的她,发了酒疯的郃勒世子?
沈青棠越想头越疼,完全串不起记忆了。不过也真亏这位侍女舍命相救了,逃命居然还不忘带上她。
就在这时,带伤的女使被人从旁搀着走来,跪地回话了,
“老爷恕罪。小院不知前殿失火,抓到了异客本想带去核认的,哪知又平白冒出一个魏公子,上来就动手要人,还打伤了我这无数……”
女使欲言又止,唉声叹气的,话里满是哀怨。
沈青棠微微一愣,看了看这遍地是伤的仆役,又想起了魏珩临走前那黯沉的眼神,梳理了几下后,一种难言的感觉不禁顺着脊骨,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令她头皮一阵发麻。
等一下……
也就是,他冒险冲进火里,是为了来找她?
那如果没发现这条密道的话,他岂不是……
沈青棠神色复杂地凝起眉,想想他一贯无情狠绝的作风,再想想他肩后的那片烧伤,既觉不可思议,又觉一阵后怕。
甚至连秦颂和段鹏之交谈的那些话,都没怎么听进去了。
她好像永远无法依据常理,推测出那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就是这份不可捉摸的极端和疯性,才总会让她生出却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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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混沌,在灯光难以照及之地,一辆马车静静候在了路边。
“大人,您这……”高简小心扶着魏珩,见他面色这般苍白,着实是有些不太放心。
魏珩语气冷然,抬手拨开了帮扶,“管好你的事。”
他说得没什么气力,可临走前看向一旁含着泪水的贺兰筠时,眼里的那份烦厌倒是真的。
“哎,一定一定。”高简连连点头应好,笑意里满是藏不住的愧疚和担心。
他知道自家大人是什么意思,贺兰小姐的事需要尽快摆平,今日她跟到花宴上来,本便碍着他家大人的眼了。
偏生他自己做事也不留意,还放任沈大夫陷入了危境,这下铁定得好好将功补过,让他家大人舒心一点才是。
“哦对了大人,你要的东西。”见马车要走,高简左右看了看,赶忙将怀里包着甲片箭簇的锦袋,透过车窗小心抛了进去。
他家大人素来对火器有些研究,不同的做工和成色也各有文章,此番从郃勒世子那儿搜来了零碎,定是能为日后找出黑市源头带来线索。
可魏珩已然有些疲弱,无论是大火中吸入的浓烟,还是被房梁砸下的创伤,皆在一点一点抽离他尚为清醒的神识。
“去查一下,段鹏之的夫人到底是人是鬼。”他冷声向车帘外吩咐了一句。
说着说着,便不自觉靠在窗柩上,渐渐失力地阖上了双眼。
或许不会有人知道,魏珩在去小院搜寻沈青棠的下落时,还发现了什么其他的异象。
与段鹏之结发十多年的女子,所住的院子竟然没有半点生活过的痕迹,一应用具也皆是数年前的老款式。
实在是不得不令人匪夷所思……
车外的李庭没想到自家大人忽然下了这样一则命令,横竖先应了一声是,在大力赶车期间还不忘请示:“大人,我们去哪儿?”
车里的人似乎不曾听到他的话,一点声音也没有。
情况紧急,李庭乍一思量,只得在下一个拐弯口快速做好决断,直奔向了魏珩在城南的私宅。
那是他家大人在被擢升为都指挥使后,于京郊置办的一座房产。
据他所知,自家大人似乎与伯府的关系并不太和善,出任锦衣卫一事也与老伯爷闹了不少的口角。
是以在时机成熟之后,便毅然决然地搬离出府了。
只是城南的私宅总归是清冷的,除了寻常洒扫的仆役外便再无其他。
于是为了办公方便,他家大人便又在北镇抚司后巷的杂院里置了一间空房,没事去高简家吃顿便饭,再来他家关慰下情况,日子也有了些热闹气。
不过眼下他伤得这么严重,定是少不了人照看的,还是回南宅妥当。
李庭沉吸了口气,看着天上化不开的夜色,心想,这一晚只怕是难熬了。
而与此同时,站在洞桥上喂蚊子的高简亦是十分煎熬。
贺兰筠红着眼睛,撑在桥梁上望向远方星点的灯火,满肚子委屈气,愣是不想回家,让爹娘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模样。